二 异端少年【中】
“奥索……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现在让我们来追究这句叹息的所包涵的悲哀,从一根线头拆散一块华贵的绵延不绝的丝绸。十七年前,一块深红色的绸子包裹着奥索,抱在舍弗林太太的怀里时,舍弗林太太看他的蓝眼睛闪着机灵的光,丰满的婴儿脸颊上嘴角漾起的微笑,还有他抓来抓去的手掌,心里只有幸福。他继承了母亲的蓝色虹膜,后来长出了一头柔软、纯粹的金发,脸孔蒙着稚气,但最苛刻的老处女也暗自预料他将来会成为一个受女性青睐的漂亮男孩——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莫尼特的生活缀满了蜂蜜一样浓郁甜美的阳光。奥索的童年无可挑剔、他的父母无可挑剔、他的人际无可挑剔、他的人生也无可挑剔——至少舍弗林太太是这么想着的,直到一天十岁的奥索慢慢地从学校走回来,摘下领结,放下书包。他的神情与往日不同,掺杂了八分好奇和两分紧张,关上门,好像唯恐窗外的蓝天会偷走他的秘密。舍弗林太太细腻的、年轻的面颊上因为笑容而堆出了无数皱纹,她像往日一样跑过来热烈地拥抱自己的儿子,没有发现奥索心中孕育着的异常。
当母亲放开手后,奥索咧开嘴一笑,带着难为情,但又清脆响亮地,说出了那句禁忌的话语:
“妈妈,山外是什么样的?”
“哦……我的……”
那时,舍弗林太太的嘴角十分僵硬地扬着,眉毛倒是灵活地扭了起来,那张脸颇有花容失色的意味,但是天真的奥索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想继续说下去,结果嘴被捂住了。
“唔唔唔?(怎么了?)”
舍弗林太太决定让他真真切切地了解山外的事物,关于这点她一直有自己的办法。房间一下子被黑暗吞噬,舍弗林太太干脆地拉上窗帘——淡绿的山峦被遮住,阴影遮住了奥索的眼睛。
“妈妈?”他不解地看着漆黑一片的房间,下意识地想要拿油灯,结果舍弗林太太像山神一样不可置辩地挡在他的面前。奥索眼前一红——在眼前骤燃的火焰让他失明,过了好久,又看见一个怪物在眼前的脸。硕大的鼻孔,狞恶的大嘴和滴着水的尖牙——
“妈妈,你在做鬼脸吗?”他把母亲手中的提灯拿了下来,从高处照眼前的脸。一张平时的和善而孩子气的面孔显露出来,只是因为刚才放低的光源而变得和魔族一样恐怖。
舍弗林太太撇了撇嘴。
“孩子,山外就像你刚才看到的这样。”
看着奥索的茫然,她又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千万不要让其他人听见;是好朋友也不行。”
“查尔斯也不行?爸爸也不行?”
“不行、不行。”
舍弗林太太拉开窗帘,筋疲力竭地瘫坐在椅子上,无心理会儿子从背后搂住自己脖子的手臂。
在莫尼特内,谈论山外的事成为了禁忌;如果对山外显示出一点兴趣的话,就会被视为异端的行为。毕竟一旦离开山就意味着放弃塞利克斯的守护;没有人能够想像没有塞利克斯的生活,也不敢想像。自然而然地,每个人都说服自己满足于眼下的生活;几百年间也没有一个公然挑战山神权威的孩子。然而,他现在就站在自己的眼前——舍弗林太太感到自己的人生即将有无尽的烦恼跑来打搅。
“好孩子,山外的事,是谁告诉你的?”她尽量保持原先的亲昵,但却有气无力。
奥索迟疑了,把手臂放了下来,跑到一边,玩一盆开得正盛的铃兰盆栽。
——奥索曾无数次幻想过塞利克斯外的世界,想亲眼看见山神的模样。他老是在穿越莫尼特镇之后,驻足看着塞利克斯的顶端,心想山脉以外的、世界的别处会不会比莫尼特更加广阔而新奇。但是平时的奥索却没有得到打破规矩的机会。他的朋友查尔斯老是打断他的念头,招呼他一起回家;而家里的琐事也多得很。
今天的提问,是由于在清晨上学的时候,从塞利克斯山脚传来了铃铛的声音。
当时,他背着书包走在路上,忽然站定了,将耳朵侧向声音的来源处——风和奇异的铃铛。
他转过头,看到伙伴兼同学查尔斯自顾自地叼着树叶走在前面,无动于衷的样子。
“查尔斯,你听见了吗?”奥索大声喊住对方。查尔斯肩膀一耸,被吓了一跳,好像梦游的人被一道不识时务的雷电惊醒。
“听见?”他转过头的时候睡眼惺忪、神态漠然。“我听不见,我太困了。”
“那你先走吧!”奥索朝他挥了挥手——他已经一条腿翻过了栅栏,接着另一条腿也轻盈地跨了过去。在奥索跑远之后,讷讷地举着手向他告别的查尔斯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那个方向……好像是禁止我们去的啊……”
乌黑发亮的皮鞋踩踏着春日的野草,它们长得十分茂盛,慢慢地刺到了奥索的膝盖。树木纷纷骄傲地向天空擎着浓郁的枝条,也在奥索的身后退去了。铃声就是从这个方向传来的,还在前方。奥索扶着树木,平复自己的呼吸。隐约中,他察觉铃声变了,清朗的响声中,幻化出一个温和的声音:
“跟着铃声过来。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好的!你是谁?”
奥索朝着空中喊道,但是那声音不再回话,只有铃声依旧,甚至也开始模糊了——他只好急切地跑上前去,拨开越来越缤纷的野草,跟上铃铛的脚步。
阳光在头顶的树梢明明灭灭,他慢慢地发觉周围的景象开始改变,不再是土之城糖果般的暖色调,而是清冽的自然的颜色。
蓝绿色的蝴蝶,荡漾着甘甜气息的空气,还有脚下泛着银子光泽的水流。他怀着敬意怯怯地碰了碰那串美丽的液体,结果却像是被咬了一口似的缩了回去——冷得如同冬天的雪花——但是很友好,他很快便大着胆子把双手都浸了下去。那双手仿佛洗去了一切的尘埃,干净得叫人惊诧。
“这里真是太美了。”
奥索一边跨过两个纠缠的树桩,感叹着。虽然他已经往山上走了很久——足够学校里的查尔斯打了两节课的瞌睡、被老师批评三次,奥索也浑然不觉。他只是意识到铃声时远时近,领着他绕着弯路——那些路都通向上方,他是在爬禁止翻越的塞利克斯这件事,也被完美无瑕地隐蔽在了前所未见的美妙环境,以及魔力般引人注目的铃声中。至于他平时乖乖地待在山下,被这横七竖八的道路、蔓生的蒿草和密密麻麻的树木一考验,往常不易察觉的笨拙便从暗中开始了调皮的恶作剧。他其实摔了不少跟头——有时也因为突然窜出的浣熊而心惊胆颤。即便如此,他依然顽强地追赶着铃声,步伐越来越快,心情也越发焦急——
“就快到了。”
那个声音安慰他,奥索这才慢下脚步,平静地前行。
“你在哪里?”这个男孩又一次问道,难以掩盖心中的振奋。但声音还未回答,他便屏住了呼吸,忘记了自己的疑惑。
铃铃、铃铃、铃铃。
清亮的铃声此刻环绕在他的耳畔,从未如此响亮而切近。眼前是一排柔软的树枝与嫩叶构建成的帘幕。虽然他感知到这道绿色的屏障显示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一股无来由的强烈的好奇心却鼓动着他,驱使他用手拨开细小的叶片。
哗啦——
一碰触到树叶的边沿,它们便像动物或是人那样躲闪开来,以奥索的手为中心分到古树的两边。一种被厌恶的挫败感让他无精打采地低下了头,额上的汗珠凝结了,划过脸颊。
奥索再次抬起头时,在山脚下从未见过的一派美景,撑满了他的眼帘。
溪水潺潺,从高处云雾缭绕的陡坡上流下,泼溅着星星般明亮的水花,汇集成为蓝宝石色的圆形湖泊;青色的苔藓和明艳的花瓣铺满周遭的岩石;一道蜿蜒而行的小径在微微摇曳的蒲公英和苜蓿中穿过,伸到他的脚下。在一块耸起的石块上,一个蓝色的背影站立着,注视着湖面。背影的右手,悠闲地轻摇着一串铃铛。
“啊……那个……”奥索站在原地,嘴里的万能用语“早上好!”此刻也因惊讶而被吞了下去。他只是将视线聚集在那串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铃上,而后又原路返回,注视着自己的脚。——他穿着一双不再整齐、沾满了泥和草屑的皮鞋,身上也因为笨拙的攀爬而多了无数并不体面的划痕——可能自己的打扮并不是那么适合眼前的场面,奥索不好意思地用食指挠了挠脸颊,弹走一块显眼的泥土。
“打扰了,我是奥索。”他摊开手,尴尬地解释道。“我本来应该去上课的。”
蓝色的身影转过了头。是一个白发的青年——虽然他脑后梳着麻花辫,但脸孔是男人,脸颊上有一道曲折的蓝色纹路——
奥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手持铃铛的白发男人转过头,随和地微微一笑。
“亲爱的奥索·舍弗林,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