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初之森——
在海蒂醒来之前，世界原是空无一物。光束、灰烬、泥土与火焰，都混做晦暗的一团。但是她终究是醒来了，不知是来自虚空的某个声音，或是偶然颤动的某块原土，让她睁开了眼睛。海蒂发觉周遭的昏暗，感到恐惧，于是一束光线照亮了她的眼前；她分辨出自己褐黄的皮肤，不太灵活的手指，以及头顶毛茸茸的耳朵。一个纤细的声响艰难地挤进那绒毛的缝隙里，几不可闻；但那声音很快扩大、嗡鸣，汇成巨大的呼啸声，风的流动，液体的滴答，火焰的劈啪作响，这种种的杂音不断地交织而彼此推搡，争斗不休。海蒂却从那中间分辨出一种神秘的召唤，用手向前抓着。被抓住的是土的碎屑，她看着它们，格格地笑起来，所有的土忽然都伴着那笑声打起了旋，沉淀下来。海蒂终于挨着地面站定了。她甩甩身后的尾巴，带起阵阵的轻风——她感受到风盘旋着，拂过她的脸颊、头发与裙摆。她尝试注视着不可见的风远去。
现在世界平静下来，风在空中，土在地面，黑白分明，终于有了基本的秩序。可是她忽然觉得冷，于是趴在地上，试图从土地中得到温暖；但是土地是没有温度的。她只好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在广阔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抹红色。她嗅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好奇而又不明所以地朝那个方向走去——她发现了一团火焰，正在石块上孤独地跳动着。她伸手一探——很烫！海蒂缩回了手，但是掌心里还存留着一闪而过的温暖。她凑过去仔细观察火焰，想看看它是否可以变得再红一点，再明亮一点——那火焰居然真的窜了起来，飞旋到了空中。她后退几步，茫然无措地看见从石块上燃着的火已经变成了巨大的火柱，从地面一直通向苍穹的顶端。但是那火焰并没有吞噬一切。它整个向上飞动，仿佛一颗耀眼的流星。火焰脱离了大地，在苍穹中绽放出斑斓的颜色，将周遭的天空都衬得漆黑一片，而耀眼的火星则仍旧挂在空中闪烁着。海蒂的眼睛亮了起来，“星星！”她说着这个词语，所以人们后来就把那最初的火焰称作星星。其中最大的一团火焰，则是现在所谓的太阳。
海蒂不再冷了。她四处蹦跳着，脚在地面上杂乱而欢快地踩来踩去，然后一层冰凉的触感忽然自下而上地传来。她低头一看，拖在背后的蝴蝶结已经湿了，透明的水珠正一颗颗地向下落着。她不悦地提着裙角，看着脚下的一滩水。“绕过我。”她说道，那水果然也像方才那样如她所愿，涓涓的细流蜿蜒着，穿过她的两脚之间。
海蒂就是这样拥有心想事成的力量。她现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她快乐地跑来跑去，四种元素也时时地围绕在她的身边——风、水、火、土。她从虚空中创造了世界；最后，她将这四种元素组合起来，让一片森林从她最喜欢玩乐的地方拔地而起。让那些铅灰色的树干笔直地指向天空，让银子般的树叶在黄澄澄的阳光下闪烁。终于，她在一棵树下躺下，可以悠闲地玩自己的尾巴了。这个地方，人们就把它叫做原初之森，尽管他们不常能见到创世神海蒂。

史书 在风歌唱以前
始源纪，56~100年，始源之森。
海蒂意图创造文明。
起初，她连“外人”的样子都无法想象，只能到溪边涉水，照着自己的影子，一边在手里幻化出白色的花纹。闪亮的晶体四处飞扬，积攒在草坪上，积攒出脚趾、小腿、膝盖——宽大的裙摆遮住了第一个“人”的全身。海蒂看着对方惨白如纸的瞳仁，忽然惊呼一声，拖着尾巴逃进了茂密的树林深处，留下与她一模一样的、纯白的海蒂，茫然无措地自脚底开始缓慢消失，化为粉末。
海蒂脚下一绊，嗵的一声撞上树干，灰头土脸地向后倒下。很痛，她两眼漾出了泪水，但依旧不甘心地注视天空。树叶深处有宝石的蓝色，缀着飘扬的云彩，每一朵都洁白无瑕而又全然不同，笑意嫣然地注视着海蒂。
海蒂出了一口气。
“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太无聊了。”她鼓着腮帮子无趣地心想，玛瑙的颜色在她举起的指缝间泛出。……这个念头使后来的世上没有第二个狗耳兽人。但她捕捉到了飞鸟尾羽的一振，鱼鳞在水中的闪烁，熊的脚爪踩上花瓣的一声破碎，及马逆风奔跑时鬃毛的弧度。——她创造出了兽人族，他们迅如捷豹，猛如饿虎，就像兽的天性。
兽人在西大陆处战斗。
胜利的是由渡鸦兽人带领的军团。
渡鸦名叫佐伊。海蒂喜欢她的凛然的眼神，并且将光赐予她。从此日月的升起是兽人族的守护者掌控。……这些是后来的事。
兽人是善良的，但是也很愚蠢，时时地要被本能所控制……鲜血的味道总是穿透始源之森的静谧空气。
海蒂又创造了另一个种族，照着木之守护者的模样。
没有兽的耳朵与尾巴。身材瘦削，体毛稀疏。真是残缺啊，她甚至这么想着。但是她给予了他智慧，收回了一半的那种残忍的兽类天性。
他能活下去吗？海蒂摇着头顶的栗色狗耳，端详着他。她很了解这副面目，她知道对方有几块肌肉、几根肋骨，他的红色血液，此刻是如何在那白皙的皮肤下流动不息的。
但是，对方在想什么呢？他了不了解海蒂的意愿，是让他这个既有本能又有智慧的生命，在大陆上好好地生存下去呢？
海蒂向他伸出了手。他不知晓这个动作的意义。
最初的人类惊呼一声，——拖着不存在的尾巴，逃进了密林深处。海蒂一怔追赶上去，但失去踪迹的对方在几天之后才被找到。熊咬断了他的喉咙，乌鸦在断裂的头骨上啜饮鲜血，半截小腿滚落到河水里，纤细的溪流潺潺地将红色的血扩散到远方。
海蒂嗅了嗅鲜血的气味，嫌恶地抽抽鼻子。
还不够。
还不够？
还不够！
海蒂一咬牙，沉下心来。
当天，始源之森里清出了一片空地。太阳失去遮挡。草地被映成了镶金的绿玉。这个气势汹汹的创世神开始着手创造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
海蒂给了他们衣物。
海蒂给了他们武器。
海蒂给了他们食物。
海蒂给予了他们足够的指引，在始源之森外清空了一片连绵的土地。后来的欧伦塔利斯，风之城。
“在这里建立城池！”她命令。
“诚实？”人类茫然。
“城池就是……”
海蒂解释。
但她答不出来，张口结舌，只好做了个手势打发人类，气馁地回到始源之森。
人类与兽人交战，败。只剩下一点余烬。——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这一天，海蒂攀上树顶，挂在最高的枝头上，望着迷雾远方朦胧的地平线，像大陆的未来一样笼罩在灰白交织的阴影里。树叶的波涛正翻涌着，形成碧绿的浪花和沙沙的潮声，溢满了树木的清香。海蒂的头发在风中被吹得凌乱不堪，她眯了眯眼，打了个喷嚏。
天啊，风。她想，甩着头试图把蓬松的发丝重新变得齐整。是风在指引着这一场交响曲，虽然轻盈得渺无行迹，却又无所不在。浓雾在它的吹拂下散去，林海露出清晰的叶片交错的轮廓，那条海蒂每天走的道路也全然显露出来。
……
“对，就是风！”
海蒂一击掌，欢呼雀跃，为谜题的解决而兴奋不已。不过这样一来，她两手空空，再也没有那根树枝支撑她的重量。因福得祸，她愣着神喜剧效果地悬停片刻，便从最高的枝头落了下去。
“咦——”
一落千丈，从最高处落下，穿过云彩迷雾，穿过松鼠的巢穴，穿过爬着藤蔓的树干……风像刀刃一般摩擦着她的脸颊。
如果她不是海蒂，她此时就该去见黑豹了。
但一根枝桠蔓生出来，及时地拽住了她的衣角。
她欲坠而未坠，下落又弹起，绕着树枝团团转——直到另一根树枝揪住了她的鼻子，使她在半空中慢慢静止下来。
“好软的树枝啊。”她愣头愣脑地自言自语道。
“那本来就不是树枝，是我的手指。”
海蒂定睛一看，原本平静下来了，又慌了神。“帕布罗先生。”
帕布罗正站在海蒂面前，从方才生长出的枝桠上把她拎了下来，放到地上。他是个神情倨傲、肤色黝黑的男人，身形像白杨一样笔直颀长，卷发仿佛夏季的树冠般浓密。金色的桂冠戴在他的头上，表明木之守护者受敬仰的程度之高。
他的名字的全称是帕布罗·德·伍德兹，海蒂总是不小心把他和其他树木混为一谈，实际上这个男人本就是她所创造的世界上第一棵树，掌管所有植物的生命。
但是海蒂并不喜欢帕布罗，尤其是他的说教的部分。
“你身为主神，在枝头上随意玩耍，还差一点摔下来，这样合适吗？”
“我……”海蒂低着头，“我的确不应该压着木之子民的身躯。”
这是一句闷闷不乐的忏悔词。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一棵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松树称作“木之子民”，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就能让这一位帕布罗称心快意。或许对方的头脑真是用木材的纤维制成的……这样想也未尝不可。
“帕布罗先生，我打算创造‘风之守护者’。”
“‘风’？”他略一挑眉重复。
“‘风与指引’的力量要交给他。”海蒂说道，振振有词的模样让帕布罗暗自惊讶。她很少像这样充满干劲，而且还是为了世界……这样一来就有两位守护者了。帕布罗想道，我这个最老牌的守护者的地位怕是有些隐忧。
“祝你好运，我也要去管理木之子民……”
“不是的！”海蒂打断了他，“我需要一点帮助，只有您才能做到。”
“‘帮助’？”他沉吟片刻在那个音节上加了重音。“……好吧，跟我来。”
其实他心里一定高兴得开花了，字面意义上。海蒂心想。
海蒂在林间坐下。神树森林里的植被比金银树林的要茂盛，空气也弥漫着一股潮气，可以听闻树木的吐息混杂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她摘了一片宽大的叶片下来（可以遮住她的脸和身体！哇！），拿着一根蘸了果浆的树枝在上面划来划去。
“风是白色的。”帕布罗说，“白色是所有的光集合在一起的颜色。所以这颜色属于与光共舞的风。透明的太奇怪了，请不要把他制造成真正的无色。”
海蒂不太明白他话语中的意味，但她在叶片上写下了“白色”。
“风没有形状，它是空气中冷暖交汇时的产物。若寒冷胜过温暖，则向暖的一方吹拂；反之亦然（vice versa）。”
海蒂点点头，记下了“冷暖交汇”。
“风本身没有声音。”帕布罗举起褐红的双目望向针叶林顶端交错的叶片，风使得它们在淡蓝的背景中旋转，“它使万物高歌，但自身沉默不语。”
海蒂用手挡住风，记下了“沉默不语”。帕布罗没有说下去，他看着海蒂写完。
“海蒂，风真的能给人指引吗？”他顿了顿，问道。“大部分的没有根的生灵，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行走。风再猛烈，也极少改变他们的步伐。”
“不只是风，还是抽象的风。”海蒂眨眨眼回答。
“……我也不能理解人们喜爱用风作比喻，明明植被也可以判定局部的气候。”帕布罗说。“到现在为止，我所知道的一切关于风的事，你也都明白了，海蒂。我想来谈谈他将拥有什么权利。”
“掌管风和空气。”
“嗯。”
“告诉人类该做什么，交给他们知识。”
“下一个？”帕布罗心想，我也可以。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他可以替代我处理事务。他会很强，因为空气无所不在。”
帕布罗缄口不言，拉长了脸。海蒂盯着他。他恐怕又不高兴了。
“好吧，只要树林在风中长青。”最后，帕布罗妥协了，说道。
此时，空中忽然回荡起了人类祈愿的声音。
她跟随着帕布罗离开森林，看到面黄肌瘦的人类。
“海蒂啊！请给予我们食物。”还有一个孩童被绑着送到她的面前。
他们至今还没有学会耕种的技术，不过只要知道始源之森在何方，也许就不缺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帕布罗竭力掩饰神情中的厌恶，一扭身就进了树林。海蒂只好独自解开了人类的祭品。
“你们终有一天会找到合适的种子。而且，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包括你们的信仰。”
海蒂说完，转过头，心里郁郁寡欢，她竭力无视掉背后的人们的祈求声。
她观看着晚霞，那是把天际都染红的玫瑰色。风还在她的耳边焦急地呼唤着她。她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无名的孤独——她不知道那个词的具体含义，只有帕布罗偶尔念着它——但她也知道夕阳兀自在林中沉落时的意味，她感受得到自己的心里有什么堵着。她曾经看见了无数次生命的消亡。她能创造一切，却极少与对方成为朋友。
“风啊，”她说道，背对着整个大陆，“你要成为一个被人喜爱，更甚于被人信仰的神。”
“你很强大，因为空气分明无处不在，但却极少有人能离开它的左右。你知道风使草木起舞，你知道风将遮天蔽日。你知道风如何切割石块，你知道风如何搬动沙丘，你知道庞大的风压怎样将生灵毁灭。”
“你将拥有三个形态：童年、青年和老年。人们将疼爱你的童年时期、迷恋你的青年时期，敬畏你的老年时期。你将有端正的外表和翩翩的风度。从此以后，你不会没有追随者。”
“你在全部的时间中行走，你不衰老，你不死亡。这也意味着，你并不像普通的生命那样成长……成长是苦涩而艰难的，人们曾说。”
“你的责任是指引人们。广义还是狭义，如何指引，由你选择。请至少告诉人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请告诉人们如何把寒冬变成暖春。请告诉人们如何把混乱化为秩序。于你的絮语中告诉人们、于你的呼唤中告诉人们、于你的命令中告诉人们、于你的裁决中告诉人们。”
“请你知晓一切，包括一切的知识和人心，后者尤其重要，因为目前为止我对其一无所知。你将拥有漫长的时间来注视这个世界，记录这个世界的故事。……请与我成为朋友。请与帕布罗，和后来可能出现的一切守护者成为朋友。请让世间的一切因为你的温度而更和睦地共存。”
“听见了吧。”海蒂默默说着，将双手交叉，举过头顶。
“风啊，接受这一切的请求，于此刻降临于世吧！”
她用双手描画出一个曲折的纹路。天地霎时便昏暗下来，降调为死气沉沉的暗棕。“创造”的能力便注入了那痕迹中，蓝色的光辉沿着她所描下的轨迹流淌，涨起的光芒将一切都映成了无垢的洁白，强有力的风在林间呼啸而过，灌注在眼前的符文里。
海蒂闭上双眼，静待这一切沉淀下来，显出形状。
发丝垂落了。
呜呜声停止了。
噼啪声消退了。
暗红洗净，阴云散去。见证了神迹的树林笔直地挺立着，指向天空上闪烁的紫色星辰。
海蒂睁开双眼，飓风的纹路还在，在对方的左脸颊上，隐隐发着淡蓝色的光。
“风听见了。”
白发的小男孩眼角含笑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