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佩故去，以厚礼入葬，并自卫紫剑柄解下玉珏，与她手中所持放与一处，一并下葬。玉珏本就一对，各自经年所佩，此举见者，莫不道之情深不寿。未曾多语，归府取下一匣，内有菩提子，当年缮福感寺，与方丈结友，得高僧所赠。坐于案前，取这至善之物，再配卫紫。】

【周氏的丧事极尽应有的隆重，大办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又请来尼僧在灵前念诵接引诸咒，忙到今日才算告一段落，惊鸿阁就此冷落，府中再没有那个人了。到了夜间忽然飘下蒙蒙细雨，如白毫一般密密洒落。携灯踏进书房时，正见阿兄独坐灯下，低头吹熄烛火，笼罩在周身的光线便都似染上了夜色。迎着室内通明的灯光，一步步走近他。雨夜潮湿的风露附着在衣衫上，冷浸浸的发凉。取帕沾拭衣间水汽，近前挨着他落坐，安静看他掌中的菩提子，思量片刻说道】
我方从惊鸿阁回来，在那儿留了灯，也交代下人仔细看着了。
【民间有这样的风俗，一个人下葬后，家人到了晚上还要在他房间点盏灯，否则他就容易迷途，找不着生前的住所了】
这菩提子还是咱们在益州时得来的吧。

【夜半时，细雨初洒，密密敲窗。而自这微声不休时，有步履足音携草木清润之气来。菩提子由线引悬剑尾，系好时，将卫紫放于一侧，顺目一望。旋即起身，引人落座】
幼蘅细心，自有了花令，你便可以歇一歇。
【忆起当日周佩小产，那夜茫茫雪下，颇似今时，案上小炉煨茶，斟一杯与她暖手】
是，同你眉间的花色不错几日。

【自袖内探出白皙右手，细细抚上卫紫的剑鞘，剑鞘上有细微的伤痕，还是那回比剑时，被我用清光刺出的痕迹。闻言手上一滞，明眸缓缓抬起，澄黄的烛光照在脸上，恰到好处地遮饰了疲惫之色，更添几分柔和】
我听阿兄的。
【周氏骤然离世，是突如其来的意外，却也是意料之中。可叹当日我仗清光锋锐都碰不着的玉珏，到头来还是阿兄亲自将它摘下，随周氏一同入葬。菩提子是至圣至善之物，我没有触摸它，而是伸手接过阿兄递来的茶盏。茶水缭绕着乳白色的热气，暂且慰藉了忐忑不定的心】
卫紫每每沙场出鞘，必定见血而还，阿兄怎么想到用上福感寺的菩提子了？

【卫紫随身一伴十余载，所历之事，它以身为证，累下无数痕迹。对它甚为珍视，但一柄利刃，予它不该束之高阁，如苍鹰圈养，该受百味，尝尽血光，不负它本有的锋芒。目光与幼蘅一接，抬手抚一抚她面颊】
嗯，近来看你，又清瘦了些。
【周佩之事，她用心如何，并非毫不知情。既然事罢，便不愿她再因旧事劳神。眉平目淡，似是理所当然】
不为什么，只是疆场之上，亡魂无数，请神佛做个见证罢了。既是因我，诸般业障，我来偿。

【我在擦拭清光的时候，不止一次将之与卫紫相较。这柄爱剑淬火的痕迹很宽，剑纹如潺潺清泉，错落有致，水色生光，剑刃更是洁净非常，没有脂肪的痕迹——那是完全没有经历过杀戮的剑。卫紫则如久经沙场的名将，见过太多敌人的鲜血，我原本以为他用菩提子是为了化解和压制亡魂的怨念】
阿兄，我……
【撞见他目光的瞬间，心口热热地发痛，竟是缩回视线不敢再与他对视。放下茶盏偎入他怀中，牢牢将他揽住，肩头不住地瑟缩着，几乎就想把那些事和盘托出】
不怪阿兄。
【此话方落，电闪如刀光劈开沉厚的夜幕，屋内明暗不定，俄而天边隆隆，震动屋瓦，烛火随之战栗。周身颓然一软，前额贴上他衣襟，话音哭腔微露】
我不要你如此自苦。

【卫紫本名魏紫，是东都醉戏贵客所得，如紫袍加身，山河于怀。而清光，生于越地，引越江清练，澄澈蕴光，是越女坐舟，天地陪行。山河与天地，紫袍与越女，是迥然不同，也是融入彼此。她偎在自己怀中，柔嫩身躯蜷缩，似当年初入东都时。骤然有雷声迢递，拥住她，抬手摩挲她如绸乌发，低声一笑】
阿兄并不觉得苦。阿兄有很多很多的事需要去做，所以阿兄不会自苦、不会自责，幼蘅不必担心。

【闭目靠下，一如幼时躲在他怀抱里忍受可怖的雷雨夜。闪电惊雷由遥远之处纷至沓来，片刻的寂静过后，乱箭似的急雨砸落下来。檐下跳珠滚玉，细密如织，浓重微凉的水汽弥漫开来，涌入室内，再抬头时连清澈的眸光都带上几分湿润】
你要自己揽下全部罪孽，我又怎会安心呢。
【纵是清光纯净如新，我自知心境已不复往日，不论用怎样冠冕堂皇的语句粉饰，罪恶永远是罪恶，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不怕扛起这份罪孽，只怕他要撇下我独自担当。稍稍起身，握住他手拢在面前，低头吻过修长指节，决然笑道】
我与阿兄一道承受。

【夜雨倾下，沥沥之声无异当日周府，由昼转夜，自始而终，循环往复，唯死可休。低眉望去，极轻一舒，若乌峰雪化。抬袖掬住她秋水清波，又被人一握。话音入耳，素来不曾同她言“不”，而此时，却摇首】
幼蘅，有些事与是否一道承受无关。
【话音徐徐，是无奈，亦是宠溺】
若这世间有业果，定然是苦涩，方称报应。但你是我应得业果中的甜，你要是一道承受，那阿兄才是太苦了。

【自下望去，视线便一下落在他眉宇间。只见他英眉如墨，双眸微垂，案头一侧的烛火在他脸庞落下鸽灰色的阴影，随着摇曳烛光明暗交错，如轻羽般温柔地摄人心神。怔怔许久，伸出手抚上他面庞，只在心中不住祈愿，若神明有知，该叫他们降罪于我一人。如是想着，轻声叹息出来】
你教我如何是好。
【心中酸楚之极，亦柔情无限。情不自禁地倾身搂定他肩膀，一抬头，双唇极柔地贴在他眸上】

【风动雨疾，恍若天地各为一阵，重叶猎猎似旌旗，雷鸣滚滚如金角，银丝作羽箭，万箭叠发。雨声，声声紧来。而此间，自己与她，于檐下，便是安宁。见玉颜近，阖目承此厮磨】
这样就很好。
【烛影微晃，拢住二人身影，抬臂一抚幼蘅小蛮，再仰首，胭脂尝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