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抱歉了朱蒂,那一天,我没有想到会下雨。赤井秀一说着,口气轻飘飘的,好像有心事。自从新出智明说了看海的事以后,他的思绪就跟着乘上了通往回忆的列车。新出智明可能是随口一说,但他和朱蒂,确实在海上有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那一段记忆,早被他们淹没在了用以麻醉神经的酒精里和用以清醒思维的咖啡里了。
这明明是我的主意,赤井先生。对了,你知道吗,我以前来看过海吗?朱蒂问着,声音低了一点。看着赤井秀一一副目光深沉若有所思又不便于开口的样子。她又说,这个问题确实不太好...我和赤井先生可能认识的不太早,你也许不清楚...没关系的,我只是随口问问。
我们,认识的很早。赤井秀一说,听不出话里的情绪。他此行打扮的很随和,不再是平时那万年不变的装束。但是,自打他来到这里,真真正正没有内心安定随和过。时不时要打电话赶走来骚扰的詹姆斯,还要提防着时不时来补刀的新出智明,最关键的是,这让他想起了点不该想起来的事。
人,忘些东西是好的。你的大脑会选择性遗忘某些会伤害你的信息,还会定期清理掉对你没用的信息。遗忘是对自己的保护。所以他不强求朱蒂想起来,但他现在却想起来了。
十二年前——
他的长发还可以和女人媲美的时候,她的口红还是淡色的时候。
那时候,从美国到北海道的船很少,一张船票都价格不菲。朱蒂还是个刚刚从高中毕业的学生,靠FBI那边从有关部门接济批钱生活,她的学费可以报销,但生活水平很一般。赤井秀一回了一趟日本,但也自此几乎断绝了和家里的来往,他靠在夜营酒吧里拉手风琴打工赚钱,生活上省吃俭用,所有多余的资金都用来购买各式各样的轻型武器和外文书籍。
十二年前的八月,他带着高中毕业的朱蒂来北海道观光,满足这个羡慕日本文化的小洋妞,算作对她考上理想大学的奖励。为了这次旅行,他花了半年时间筹集经费,飘雪的时节里定下的计划,在太阳都快要融化的时节才实现。算上说服朱蒂.隐瞒他人和办理证件,他准备了七个月。
光彩照人的少年靠在甲板的围栏上,碧色的眸子里黑暗只染上了浅薄的一层,在日光里根本看不见一丝一毫纯澈之外的东西。他用数年混迹街头和地下地区的经历磨出来一身内敛的好脾气,也用这好脾气吸引得朱蒂对他念念不忘。长时间的西方饮食和西方文化熏陶让他潜意识里就认为自己是美国人,有开放的天性。
他在甲板上和女友亲密得理所当然。左手拿着威士忌,右手搂着一心观景的朱蒂。既自由又惬意,他舒服地眯起眼睛,右手揉揉朱蒂蓬蓬的头发。
你真美。
朱蒂嘲讽般地说。
你根本就没有看我。
他岔开话题。雪莉酒好喝吗?这发育过剩的小洋妞轻而易举可以混过“二十一岁酒精限制线”。
唔,有点甜,不过我喜欢这种味道。
他也跟着抿了一口威士忌。他第一次喝酒,还是在十五岁。那时他第一次去酒吧工作,喝醉的客人看上了他温和又显得娇弱的模样,逼着他喝下整整一瓶伏特加。那男人揪着他的领子,卡上他的锁骨,尽管他染上怒火的双眸里满是不情愿——大胆的他从未害怕过,一柄折叠刀就这么冰冷地抵上男人的后腰。他想着,男人却发现了他的打算,气急败坏地给了他一拳甩钱走人。
可从那以后,不再有客人轻易地调戏他。客人的那一拳打掉了他最后一颗没换的牙,他也算走向了成熟。到了卫生间,他把一天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一盘干面条,一只番茄,一口血,一颗牙。他顺势靠在洗手台上,摸出了手机又塞回去,拨通了号码又挂掉,一个人愣了一晚上。
他把自己的经历讲给朱蒂,他讲得沉醉其中。回过神来时,朱蒂抱着雪莉酒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啧啧,酒量真是差,会不会吐到我身上啊——他刚想唤醒她,就看见了那帮不怀好意的人,他们一路从美国跟到这里,想要做掉他。
为首的那个人竟然带了枪。
赤井秀一毫无惧色,醉醺醺的朱蒂弄不清情况就只是靠在他身上,双眼迷蒙。带着朱蒂,他施展不开拳脚。那帮人看着朱蒂,猥琐地说了些污言秽语,赤井秀一眉头一皱,在那人掏枪的时候一脚踢断了他的手腕骨。
对方暴怒,闪着冷光的刀子几次险些从他的肋骨处划过,他勉强地躲开,但把朱蒂牢牢地摁在自己的怀里。朱蒂显然已经有些紧张了,他的声音却还是那么平和和令人心安——
别怕,闭上眼睛,很快就没事了。
一场旅行就这么毁了。身手矫健的他还是挨了几刀,虽然只是皮肉伤。后来返程的时候,他对朱蒂道歉。朱蒂一句话没说默默地抚摸他的伤口。良久他感觉自己的身上沾上了什么冰凉的液体,他知道,朱蒂哭的时候从不发出声音。那时他很不合时宜地笑了。你心疼我?
朱蒂戳了一下他的腰。
一错到底,他扣住朱蒂的后脑狠狠地吻了她,赤裸着上身还带着伤的身躯禁锢住了她。
然后,他就上了她。
少年时期,做事洒脱,做人也洒脱。做其他事之前他考虑后果,做这种事,他什么都不想。你情我愿而已。对朱蒂从来都是如此——白天嘴上说着,达令,你真迷人,做事也很有绅士风度。晚上就变成另一个人,霸道粗鲁态度强硬不容反抗。平时遇到事,对朱蒂偶尔的呆傻也会偶尔冷嘲热讽几句。一旦遇到真危险,他又像个英雄一样,绝不会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
偶尔在床.上他也会说点不三不四的下.流话,但表露心意的时候,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深入人心。他可以对她笑得很冷酷,也可以笑得很温柔。因为他知道她可以包容这些,他们是爱人,其他人不可以。
这就是他的爱,这样令人亢奋上瘾又痛苦难耐。
后来,赤井秀一的爱,从少年的热烈似火变到成年的深沉如酒。
变到像现在这样只能在冷漠里寻找些微的柔情。
朱蒂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
赤井先生发呆很久了,有什么心事么?
回神的赤井秀一苦笑起来。看向朱蒂的眼神,竟然又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样沉重又美好的记忆,他是怎么遗忘的?人遗忘有两个原因,太痛苦或是无所谓。
这段记忆对他来说,是太痛苦还是无所谓呢?——好像,都不是吧。
从这一刻起,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突然觉得,不是不强求她想起来,而是不能让她想起来。
回忆只能他来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