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衡侠士
俞可卿进饭店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场了。偌大的舞厅衣袂翩翩，两两成对，搂肩抚腰，回旋起伏。盏盏水晶吊灯高挂，投下昏黄的光影，浮动在油黑的鬓发、摇摆的腰肢间。缠绵的乐声飘荡。
俞可卿不急着加入这场舞会里，她随意在一处坐下。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她慵懒的靠在椅背上，浅浅的啜饮着。
酒还没喝上几口，就有人来请她跳舞。都是舞会上的熟面孔，她不大提得起兴趣。面上作一副惫懒模样，嬉笑着将他们打发。即使被拒绝，可还是依依不舍的回头，仿佛下一秒这个舞会上的公主就会答应他的邀请，和他共舞一曲。
这番作态，不免让人好笑。俞可卿收回视线，左手支在桌上，懒懒的托着腮。右手摸出随身的小镜，“唉，今天的我也是如此的光彩照人。”小小的椭圆镜面映出她小而美的脸。
理了理松松垂在肩头的卷发，是现下最流行的发式。微方的脸，秀挺的鼻。大而灵气的眼，眼皮的深痕掠过眼角，微向上的弧度不经意间夹了丝妩媚。瞳孔较之别人更大些，颜色也更深些。她端详着这窄镜里的人儿，忽的挑眉而笑，镜子里的脸如活水般生动舒展开来，风情又俏丽。
满意了，她慢悠悠的收回镜子，目光懒懒的投向一处。这人刚才看她可是看了许久。靠边斜坐着一名男子，两腿交织。白色衬衣外穿棕色马甲，外罩一件黑色短皮衣。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
是个新面孔。嗯，同时也是个英俊的男人。
可卿也不恼了，那人见她望过来，举杯微笑朝她致意。可卿迎着他的目光举杯抿了一口酒。男子笑意更深了，仰头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从白衬衣上方解开的三颗扣子间，隐约可以看见喉结性感的起伏。
“他可以过来邀请我跳舞了。”可卿心想。
喝完的酒杯被随手搁置在桌子上，男人起身向可卿方向走来。可卿好整以暇的看着，男人来到她面前，微微欠身，低沉悦耳的嗓音响起，“可以请这位美丽的小姐跳个舞吗？”
“身为一名淑女，就这么随便答应陌生男子的邀舞，是不是不太 好啊？”俞可卿托腮笑问。男子收回邀请的左手，微微叹口气， 仿佛无奈于可卿的拒绝。他微垂着头，看起来有些沮丧了。可卿心下暗笑，正欲抬手随他去跳舞，那人却抬起头，朝她扬起一抹笑，可卿还未来得及理解这个笑什么意思，身子便被带离了座位。 男子抓着她的手臂，几步旋身，一声惊呼中，可卿被男子拉入了舞池。
可卿有些恼怒，便不理他。他将手扶在她的腰间，她就将他的手拍开，他扶住她的胳膊搭在她的肩头，她便将手抽回来。她这番恼怒模样实在有些可爱，男人想多逗逗她，又怕真的惹怒了她，于是好声赔起礼来。可卿其实也不是真的生气，更多是表面模样，显出矜贵自持，不让人轻易得意了去。如今男人好声道歉，她也做出一副这次放过他的模样。两人这才好好跳起舞来。
“先前便听说了俞小姐，今晚得见，果然美丽出众，非同一般。随着缠绵舒缓的乐调起伏，男人款款道。
“哦”可卿挑眉“那外界是如何说我的?”
“说你是……”拖长的语调一转“万中无一的人儿。”
可卿扑笑，这人也当真有趣。“你知道我是谁，可我到现在还不晓得你是谁呢？”她仰面，笑意在眼底流转。
“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愣头青，一周前才刚从日本回来。”男子道。
可卿心想，原来是宋家二公子，几日前便听说宋厅长的二儿子宋启源从日本军校毕业回来了，不久后要去警察厅任职。原来就是眼前这人。
“宋二少何必这么谦虚呢”可卿笑意盈盈。
宋启源知她猜出了他的身份，也不多说，微微一笑。牵着她的手，一个漂亮的转身，玫红色的洋裙漾开曼妙的弧度。
一曲毕，舞也歇了。可卿回到之前的位子上，后面还跟着个尾巴。是蒋家女儿蒋洁。刚才在那舞场的时候就看见蒋洁和吴参谋的儿子跳着舞，蒋洁也瞧见了她。不顾没顾得上招呼。现下，舞曲一散，就找了过来。
蒋洁在她旁边位子坐下，开始朝她挤眉弄眼，“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宋二少？”
“刚刚”可卿闲瞥她一眼，不紧不慢的答道。
“宋二少长得不错吧，不过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说道这，蒋洁压低声音，故作神秘。“你猜他未婚妻是谁？”
“哦，是谁？”看蒋洁这般神态，可卿也带了点兴趣。
“是林念眉。”蒋洁扬眉朝她道。
“是她？”可卿端起酒杯，缓缓抿了一口。
“没想到吧。”蒋洁靠回椅子上，也端起酒杯轻抿。
“是没想到。”可卿点头，她和林念眉也算老对头，对她有未婚夫这件事倒是不知道。她抬眸向宋启源望去，他也坐在之前的位子上，正巧也在看着她。可卿朝他笑笑，他也一笑回应。
可卿转回目光，欲向蒋洁问的更详细些。但见蒋洁支着下巴，坏笑着看她：“知道宋启源是林念眉的未婚夫，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语气一转，“比如，勾搭勾搭？”
可卿将后一句话在心里转了七八遍，想象林念眉到时脸上会出现何种神色，还有点跃跃欲试，不过面上还是一派无懈可击的笑。蒋洁泄气，“算了 ，不说这个了，下周二我生日聚会，你没忘吧？”
“放心，我记着呢。”
音乐响起，第二场舞开始了。在蒋洁不怀好意的笑里，可卿将手搭在前来邀请的宋启源手里，宋启源轻轻一握，两人又滑入舞场。
大门缓缓打开，车子驶入俞家大院。可卿进门，大厅里的灯光还亮堂着。俞父俞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交谈着什么。
“爸、妈，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啊？”可卿一面问道，一面脱下肩上披肩，侍女小桃接了过去。
“回来啦，可卿。”俞母招呼着，“坐到这儿来，我跟你爸有事和你说。”
可卿在母亲旁边坐下，沙发轻轻陷落一块，“有什么事啊？”
俞父轻咳一声，他靠在另一侧的沙发上，穿着深蓝色丝质睡袍，鼻子上挂着他那副常戴的金丝眼镜，“是这样的，可卿，你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和你母亲商量着，要帮你找一门亲事。”
可卿怔住，突然说起结婚的事让她有点无措。她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的问：“是谁？”
“还没定好人选，不过也就这几月的事了，先说出来让你做个准备。”俞父道。
“是啊”母亲拉过她的手，轻轻摸着，“一眨眼，我们可卿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纪了”俞母看向俞父“可卿他爸，你可要好好把关，我们家女儿这么优秀，可不能轻易让人得了去。”
这种谈婚论嫁事说出来总不免让人有些难为情，父母这样打趣，更是让可卿羞红了脸，“妈，你说什么呢？”
俞父哈哈大笑：“这是当然，我的女儿，自然是要最好的。”
一钩细月挂在漆黑的幕布上，花木细碎昏暗的剪影贴在窗户一角。夜风从窗外偷渡，在空气里沉沉浮动。可卿侧躺在床上，黑暗里一点猩红闪动，是小桃先前点上的蚊香。明明暗暗，隐约可见上浮的一两缕细烟。
她定定的看了许久，爸妈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复，越发难以入睡了。婚姻的事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被抛了出来，有种踩不上地的虚浮感。婚姻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以后生活的得意与否就全系在这件事上了，她顺风顺水的活了二十来年，以后是否也能任性满足的生活下去。虽说父母会好好度量把关，她没有需要操心的，但她还是忐忑，她的丈夫，会呵护她，迁就她，爱戴她吗。
她想到在饭店遇到的宋启源，林念眉的未婚夫 。英俊有为，还有些油腔滑调。林念眉呢，就这样放心将自己的后半生交托给那个男人吗?作为社交场上最出彩的两位名媛，他人都默认着俞可卿和林念眉不对盘，默认可卿讨厌着林念眉，讨厌林念眉割去她一半的风头，讨厌外人夸赞她时也捎带一句对林念眉的夸赞。可她于林念眉其实并无过节，所以和她不对盘也不是上面原因。林念眉被人夸赞：“腹有诗书气自华”，“美貌与才气并存”然而在她看来，林念眉实在是太端着了。女人本就不容易，更需要自己找乐子活的痛快，老是拘着收着不累吗？ 每次看到林念眉那一副大家闺秀，端庄典雅的作态，她就忍不住去找些刺，撕开她那副做相。开始，林念眉还会和气的和她说上几句话，久了，也就不搭理她了。
遥夜沉沉，可卿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不知不觉也睡着了。床脚的猩红一闪，一小块灰烬脱落下来。
再见宋启源是五天后，蒋洁的生日宴上。可卿挽着自家哥哥俞慕远进场的时候，生日宴还没开始。人群松松垮垮的围成一圈，最中间一对男女，男的高大挺拔，女的清丽可人，端的是郎才女貌。正是宋启源和林念眉。有眼尖的人喊了一声，“俞小姐来了。”于是人群又松松散开，迎上前来与俞家兄妹招呼，可卿一一含笑致意。
俞慕远领着自己妹妹走到宋启源和林念眉旁边站定。“宋二少，为你介绍下，这是我妹妹可卿。这两年才出来走动。”俞慕远为两人介绍着。
“可卿，这是宋厅长宋伯父的二儿子，三年前去日本留学了，最近才回来。林小姐你知道，不过现在也是宋二爷的未婚妻了。”可卿点头，态度既不热烈也不冷淡，就仿佛两人真的是第一次见面。
宋启源恰到好处的笑意加深：“俞少的妹妹真是美丽动人。”
“比起你的未婚妻如何？”可卿挑眉，目光差向宋启源身旁亭亭而立的林念眉。林念眉一身淡粉及踝旗袍，暗绣刺花，白色蕾丝镶边，外罩一件针织长披风。乌黑的发梳向后面，略施粉黛，未配发饰，仅两粒小巧浑圆珍珠耳环点缀，越发显得清丽脱俗。
俞慕远低斥，“可卿，在外面不要胡闹。”又带着歉意向大家笑道，“家妹被我和父母宠坏了。”
林念眉低笑，手帕轻掩唇角：“俞小姐自然是独一无二。”
“俞小姐确实独一无二。”宋启源轻笑，“不过在我心中，念眉也是世无仅有，独此一人。”
“确实，林小姐也是美丽非凡。”俞慕远带了赞叹说道。
“说什么这么开心呢？”一道俏丽女声插入进来，大家转头望去，宴会的主人公——蒋洁，持着一杯香槟向他们走了过来。头发精巧的盘了上去，雪白脖颈间一串乳白珍珠项链。过膝白色蕾丝洋装，亮晶水钻点缀其上。四人皆举起酒杯纷纷祝贺，一片热闹气氛。
“不知宋二少和林小姐是怎么相识的？”看着这对俊男靓女，蒋洁好奇的问道。可卿听到此问，也饶有兴趣的看他们。
“是啊，突然就订婚了，我们大家都很好奇呢？”俞慕远道。
“我和念眉是在日本相识的，”宋启源圈住林念眉腰肢，低头温柔的望向她，林念眉也朝他柔柔一笑。他抬起眼看向大家，“林伯父去日本讲学，带着念眉也一起去了。我们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和念眉相处了几个星期，发现她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孩，于是我就向她求婚了。”说完，朝大家笑笑。林念眉也朝着大家温柔一笑。
乐声流动起来，舞会开始了。领着各自的男伴女伴，大家陆续滑入了舞场。
跳过两场后，可卿朝自家兄长摆手，表示不想跳了。月色皎洁，繁星点点。可卿离了热闹的大厅，在花园里闲闲的的走着。草木深处传来阵阵虫鸣，摆放的几处餐椅上零散歇着几人，在那闲闲的交谈着。
可卿往花园深处走去。积水空明，院里花影倒错。缕缕夜风吹拂，可卿摸摸手臂，有些冷了。环首四顾，却发现站在池边的林念眉。及踝旗袍，针织披肩。
“林小姐，真巧，你也在这儿呀。”可卿扬起笑，花枝摇摆的走上前。觉得自己像妓院里招呼客人的老鸨，这个想法让她愉悦了一下，走路时腰肢摇摆的更厉害了。
“觉得有些闷，出来透透气。”林念眉回身，脸上挂着客气疏离的笑。
可卿无视她的疏离，作亲密状的迎上前，“一个人太无聊了，我来陪林小姐说说话吧。不得林念眉说话，她又道：“还有点冷呢，林小姐肩上披肩看起来挺暖和，不介意我用用吧”话还未说玩，便卸了林念眉肩上披肩，围成一圈挂在自己脖子上。
蹭了蹭软和的披肩，抬眼见林念眉一脸惊诧的看着她。可卿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林小姐也觉的冷是吧，来我们一起披着。”说着解下披肩抖开，就要与林念眉合披。
林念眉后退一步，冷冷道：“不知我何时得罪了俞小姐，三番五次的作弄我。”
“唉”可卿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口气，重新把披肩围回脖子上，“林小姐愚笨的很，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什么意思？”林念眉皱眉。
“喜欢谁才喜欢作弄谁”可卿上前欺身一步，“我喜欢你，所以想方设法引起你的注意。”
林念眉后退，面上且惊且疑，“俞小姐开什么玩笑。”
“林小姐怎么就不信我呢，我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又害羞的不知怎么表达，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了。可林小姐对我这么冷淡，真让人伤心。”她的眼睛泛起涟漪，伤心委屈的神色似在埋怨她那不开窍的爱人。林念眉倒一时拿不准她说的是真是假。
心里惊慌疑虑，林念眉急急后退几步，不小心靠上了后面粗壮的柳树干。可卿上前几步，将她困在自己和柳树间，轻轻在她耳边呢喃：“为何不信我呢？”缓缓支起她的下巴，轻轻在唇角落下一吻。
看着林念眉如受惊的兔子般慌张逃开的背影，可卿在后面无声的笑弯了腰。调戏林念眉实在太有趣了，等她反应过来又被自己戏弄了，不知道又是哪种神色，肯定是更恼怒了吧。自己还是很能糊弄人的嘛，好歹也演过那么两部戏。可卿扶着树干，笑了好久才直起腰来，抹抹笑出来的眼泪，理理裙子准备回到大厅去。不知道林念眉见到她会是什么神情，她弯了弯嘴角。一转身，便看到宋启源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上，正微笑着望定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