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
天有些凉了，置于口袋外的手被冷风吹得久了难免有些僵硬，陆衍握了握拳，好不容易升起星点暖意后，他点了支烟。事实上，他已经很久不曾品味过烟草的味道了，只因今日选择离他而去的那姑娘皱着鼻子道过句不喜欢。
其实也没甚大不了的，陆衍撑着栏杆，看黄浦江面泛起的粼粼波光，心绪平静得很。他只是有些遗憾，毕竟他觉着自己多少是努力过的，无用功仿佛成了这个社会的规则，鲜少有人能获得对等的回报，从前听说的所谓“只要努力就能成功”说到底也只能骗骗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
“我已经过了相信这些的年纪了啊。”
可是以前还是相信过的，陆衍手抵着脸，目光一片缄默。那是什么时候呢……他蹙起眉头，记忆一时间呈模糊状，只隐约瞧得一清丽模样。当时应该是很喜欢的罢，那么为什么会分开呢？他疑惑起来，浑然不觉这思维方式颇像是小说主角选择性失忆时的模样。
风愈渐冷了，他紧了紧外套，终于还是直起身子——尽管仍是一副懒散神情。方才转过身去，他蓦然自人群中辨得一身影。
“啊，就是她啊。”当小说式的重遇在现实中展开，陆衍不负众望地松开了手上仍未燃尽的烟。
也就是这一瞬，他想起了——原来不是分开，而是不曾在一起过。

眉山
白天怎却有点点星火从半空坠落？眉山余光瞥见那一点孤鸿不自禁皱了皱鼻子，视线却锁定了远处的身影。目光上移——江面粼粼波光旁伫了一个高大的男子。知他如她，以他的性子，曾对自己确确发誓不再碰烟的他，不应是这个风貌。年年日日，在梦境中化成丝绕成线捆住她心神的人此刻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眉山却不再那么不喜欢他的烟草，也不再那么痴迷于他。
“你好，陆衍。”天气渐凉，眉山转了转略有些僵硬的脚踝走上前去，本揣在大衣口袋中的手也干干脆脆拿了出来。冷确实是那原汁原味的冷，但面对老朋友，她仍要保持百分百的尊重。
谈不上刻意，也不似黄浦江闪烁潋滟的水光，眉山此刻除了些惊讶，心绪也平静得很。虽说她不是个清冷的女子，但好似不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这凉风一吹也就散了。“我怀念的，是无话不说；我怀念的，是一起做梦。”歌词在眉山心底响起。她与陆衍此生也约莫就是这样了，相逢全靠缘分，想来也令人唏嘘。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眉山不愿再回忆。

陆衍
“啊，好久不见，”那个名字太过于自然地就攀上了舌尖，“眉山。”
忽有一阵劲风经过，撩起发丝，挑起衣摆，陆衍站在哪儿，望着她在的方向，只觉天空中似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抬眼去瞧，却只看得几缕飘然的云雾。再低下脑袋，又觉身边多了个大男孩，虽五官同自己几乎无异，但个头略矮一些，且清瘦些，更重要的是，大男孩身上所透露出的来自骨子里的青涩与热血是陆衍如今所绝不具备的。
于是他记了起来。
深冬时节的清晨，刻意起个大早等在她上课必经的路口，明明冻得直哆嗦，一旦瞥到那身影便故作镇定地与她相向而行，而后为那一次擦肩而兴奋不已。愈来愈忙碌的几年里，仍不推拒任何校内露脸的活动，通宵写策划、演讲稿，就为了那几分钟也许根本莫须有的在她面前的展现。还有太多太多了,那些他所干过的蠢事。现今想起来，那时的他得是个多么幼稚、短浅的少年。
可此时此刻，陆衍扪心自问，后悔吗？
从不。
他只怀念。
又有风卷过，他沉默了多久呢？也许秒针不过才刚刚转动数格，而他已渡过了多年。
他清了清嗓子，拍了下身后的栏杆，道：“聊聊？”
*十二只白鹭鸶：
“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的湖泊。”——《四月裂帛》

眉山
寒风凛烈中，眉山耳中传来了清脆“咚咚”两声，令她煞是惊讶陆衍这拍栏杆的力度。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充斥着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按理来说不应像这般鲁莽了。就算这栏杆在霜风中要冻成冰棍儿，眉山却也不会再有一丝心疼从心中为陆衍升起。她不会为留住那一双手一颗心的温度而再愿为他化为缕缕三月春风。几秒时间，眉山的心思却已处处打过转儿，这个冰雪聪明的人儿也已对昔日旧友的心绪七七八八摸到了几分。
“别来无恙？”踱起优雅的碎步，眉山略略低头理了理盖至小腿的长风衣，令它看起来笔挺而果断，随意却又不失一份态度。抬头间，秋风又调皮地在她的头发上跳舞，跳跃间撩起几缕发丝微微遮住了她的面庞。走至栏杆边，眉山站定，与那陆衍保持着微妙得恰如其分距离，吐字间由于身高差距的不自禁仰头，令她一时间有些目眩。
曾几何时，暖风隔岸。这是眉山心心想念的景，她却不复当时烂漫。淡淡云雾间，她的思绪也氤氤缭绕回了那片时空：不确定他是否参加，都先报完校内所有展示活动只为有更多机会见到陆衍的她；也是这样的冬日，但天色仍漆黑惨淡就艰难从被褥里挣扎起来精心对镜上红妆的她；倾盆雨幕下，在他下课的路上，用力撑着伞指节发紫却仍不想被看到狼狈样子的她......尽管如此，却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想要跟在他身后做个安静的影子的她。回忆里净是写青春时候做过的傻事，让眉山鼻子微微发酸。
世上还有几个她？当初支撑她的这股力量仿似早已在时间光圈里被慢慢磨尽，可那股感动和热血却被深深封存心底。冷风中，眉山很快拉回了晕去的思绪。呐，毕竟一生很短而少有圆满。唯一令人可惜的，是曾经的自己也被抛在了扬扬时光里，为一人而拼劲一躯力气被抽光一腔精气神却又以热爱为养料的自己，怕是再也回不来了罢？

陆衍
分明是秋日，却嗅不得半分果香，只觉这空气甚是冰凉，带着金属不近人情的味道，呼吸得多了，心脏上仿若被压了千斤顶，沉重到无以复加。
“还不错。”陆衍还是选择了个中规中矩的回答，顺带扯开了个并不怎么好看的微笑。脚边落下的烟蒂起初还强撑着星星点点地烧着，而后在冷风里愈渐熄灭——多像他的热血。他深吸了口气，这回倒是混杂了些烟味，到了极限便缓缓吐气，身子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不若起先那般僵硬了，脑海中密布的思绪网这才逐渐活络起来。
“你呢？过得还好？”
说实话，陆衍并不多么期待她的回答，无论是正亦或是反，他都会有足够的理由沮丧。他当然希望眉山这些年来过得安逸，但这也恰恰证明了自己于她生活中存在的不必要性。当年的他，于深夜无数次畅想，若能有二人的未来，将是怎样的美好，现在可好。倒并无甚可抱怨的，只是，此情此景忆起来，总觉着胸口那处憋着道不明白的怅然。
眼下想想，当初要真论起来，陆衍最想同眉山说的一句话不是“我喜欢你”，而是……
他垂下视线去瞧她，内心同此时风止云息的天气一般平静下来，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哑然一笑，瞬时间一切怀恋就此无声地喷薄而出最后默然在空气里消散。他故意看了眼手机，忙称临时有要事，客客气气地道了句“下次再见”。
背过身时，他才真正笑开了——
那时我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余生请多指教”。

眉山
眉山略有些错愕，但那张脸上仍是一副波澜未经的平淡。刚理好的风衣似是份想要送给旧友的礼物，但此刻却灰灰白白地失了些意义。她没想到，陆衍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几秒前还能依稀从他身上寻见当年那稚嫩少年的影子，现在却已消失殆尽。何意？眉山不喜她与陆衍的发展令她猜测不透的感觉，而一切事情又似也如他们的开始，同样无法控制，只是心中奔跑的小鹿掉了个顽皮的头。
这些年她到底过得好不好？什么样的生活才是陆衍觉得“好”的生活？陆衍已然从回忆里走出来了，她却仍在时空里穿梭着迷了路。这样的问题他们曾探讨过很多次，深深浅浅也是当时情深。确实，眉山此刻生活衣食无忧、来去自如，身边常像清风两荡不带一丝犹豫，任何人们眼里说走就走的旅游她都可以做到，只是这样的生活里少了一块当初的答案。“有你即是最美满。”这样的话眉山断然不会说出口，在腹中绕了一绕最终又堙灭而去。
“一切安好。”显然，陆衍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那相比没有哪个如眉山一般聪慧的女子会不识局势地铺开她哪怕一角的生活，更何况还有她脆弱的自尊心在隐隐躁动。“既然你还有事，那就先去忙吧，辛苦你了。”话语落毕，见那身影已转过一角弧度，留得她微微恍神。
终是走到了如此地步。眉山不知意味几何，便只能轻轻浅浅带出一抹笑意。那时的她也有一句未拖带出口的话，“别来无恙，你在心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