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世界去
不知道为什么又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少个年头。醒来时又是黄昏。
我开始并不反感黄昏,但这几次在黄昏中醒来让我对黄昏产生了恐惧。大抵是世界对我老去送来的预告,而面对这样的黄昏我能做的就是数数视野中的火烧云。
但它其实不是我要恐惧的人,也可以是送我礼物的人。送来苍老,亦或是远方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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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远方的客人我习惯说上这么一句“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在像这深山里我这样垂垂老矣的稻草人,还是要礼貌一些才不会被当成鬼吧…。即便这样也不会有多少人停下来,这时停下来的会是同样有故事的人。——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停下的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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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视野中一朵火烧云也不存在时,我也又一次编好了故事发生的时间。请不要误会,故事自然是真的,只是我忘了开始的时间。
是在我第七次沉睡之前,制作我的是个小女孩。我当然不可能像孙悟空一般凭空从石头里蹦出来,所以真该好好谢谢她。
她的名字特别好听,在舌头上轻轻一转就出来了,她的名字就叫…算了吧,我忘了。
小孩一下子笑的十分开心,果然还是小鬼啊,让人不爽。
女孩制作我的时候只有四岁,明明那么一个小鬼,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她父亲的家族有遗传性的肺病,她母亲估计是照顾都照顾不来才让这个小鬼四处乱跑。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任何活着的迹象,仅有的是朦朦胧胧的思想。在又过了五年的时候女孩牵着自己刚会走路的弟弟让他看我。当她将细皮嫩肉的男孩举到我的眼前时,男孩伸手抚摸了我的脸庞,脸上便有了那么小小的一片温暖。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真正存在于这里,我看见、听见并感受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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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识到这两个孩子是我在这种荒山野岭中最重要的人时女孩已经长成一个温柔的少女,牵着她小小的弟弟盯着两个土堆。那时居然是雨天,我想不明白那两个土堆对他们是怎样的重要,但却看着他们湿透的衣服心疼无比。
孤独,他们十分孤独。
哦,孤独是吗。那个让人不爽的小鬼又说,孤独是个简单的事情,我也觉得孤独。
我没有理他,自顾自的讲下去。
我并不是以真正的稻草人存在于此的。我不需要看着那些可恶的鸟偷吃种子,我更多的像是一个草做的玩具,甚至一个草做的、高大的依靠。我为什么肯定这一点,因为这姐弟俩都不止一次在半夜跑出来搂着我哭泣。我应该是什么感情的寄托,但他们都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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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是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的。在男孩的身高赶上少女的肩膀时,他说他要走出去,从这座山谷里走出去。
他是真的走了。
说真的我不觉得这里漂亮,唯一觉得“漂亮”的时候就是傍晚啦。天将黑不黑,然后不想看见的就当夜色正黑,想看见的就当做月色尽人意。
在那个孩子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不知道他们从来里找来的茶壶茶杯和茶水,但他们就带着这些东西坐在我面前。男孩先给自己的姐姐斟茶,然后给自己斟。但是却高高低低叮叮咚咚地倒了好半天都没有倒完。我想应该是溅出了大半吧,但这时少女突然说,别玩了呀,你该到那个世界去了。
别玩了。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努力的发出声音,告诉那孩子你玩吧你玩吧玩到山崩地裂海枯石烂也没关系。这时我…突然万分惶恐。
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孩子乖巧又含糊的应了,然后拿起行李…就走了。不,走之前他看了我一眼,沉甸甸的看了一眼。
我看到他的背影在很远的地方消失,但当我收过视线来的时候我发现少女还在盯着“那个世界”的方向看,看的好认真啊,但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她就这样一直看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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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走后,少女就越来越少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了。那时的我也有些岁数啦,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沉睡可能也是那时候才开始的。
但有一天她又摸到了我的面前。我突然发现已经是秋天啦,无人看管的麦草突然长得好高。她一路分开齐胸的麦草走到我的面前,什么也没说就开始咳嗽,然后咳出了血。那种颜色真是太红了,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么单纯的颜色。我想起了那两个土堆,还有他们的家族遗传病。
从此之后我的眼睛血红一片。
从此之后我秋天的云朵血红一片。
…从此之后我的孩子们血红一片,因为从一生下来他们就注定血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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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是团聚的节日。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未曾建立感情的他们的母亲是这样教给那个少女的。
我不知道正是因为这样还是凑巧什么的,但那个男孩就在那时回来了,就在血红一片的、秋天的云朵里。他回来了,风也跟我确认着这个消息。
出人意料的是,他这次回来是要带他的姐姐出去。
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姐姐并不想走,而且居然是因为我。
她是这样说的,你看啊,稻草人先生还在这里呢,我怎么能留着稻草人先生一个人在这里呢,他是会孤独的。
你看,此前我不知道的事情也很多,比如我对她这么重要,比如她以为我会孤独。那一瞬间我也明白了我究竟是个什么寄托——是对父母的感情的寄托。
晚上的时候他来找我了。就跟很久之前的夜里像我无言的倾诉悲伤那样来找我,和一把刀一起来找我。
他告诉我,他姐姐的肺病犯了,而且现在很严重啦,必须要到“那个世界”去治才能活下去。可是她居然为了你不肯走啊。
然后我就知道了那把刀是做什么用的。他把刀拔出来,像凛冽的风一般不断的贯穿着我…
凛冽的风又是什么东西?我的小听众问我。
那个啊,我回答说,稻草人喜欢这样比喻——人类不是吗?
他没吱声,于是我继续往下讲。
最后他终于削断了我支撑的柱子,那时我才发现支柱是等同于我生命的东西,真是神奇啊。这样想着我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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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还是不明白对他们而言我到底是什么,因为我看见他哭了,哭的好伤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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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凑巧的就是男孩是用刀把我的支柱削断的,切口十分平滑。所以当少女完整地把我的支柱拼起来时…我醒来了,变成了现在的样子。那个男孩没有表情地站在那里,告诉她必须要去“那个世界”了。
她答应了,然后问他,昨天晚上有没有刮大风啊,为什么稻草人先生回倒下呢。男孩说,姐姐,不要装了。我觉得这个场景十分地似曾相识,就好像不久之前少女说:不要玩了。
不要玩了,你要到那个世界去了。
不要装了,我们要到世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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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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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没过多久男孩就孤身一人回来了,对wo…(说到这里稻草人先生迅速地改了口)告诉这里说他的姐姐前不久因为肺病死在了那个世界里。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我的小听众又插嘴说,姐姐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吧。
是的啊。我说,那个晚上我终于有勇气发出了声音,我大声跟他说,你以后都到那个世界里去吧。他一定听见了,因为他再也没回来。
然后我就沉沉睡了这么久,如果有人路过就给他讲讲这个故事,这样下次醒来的时候还能记得住。
真是草草了事的结尾啊,不过是个不错的故事。我的小听众说,你猜猜那个男孩最后怎么样?
说真的我不想猜啊。我这样如实地说着,不过因为遗传肺病而死掉的概率应该很大。
好吧。我的听众这样说,站起了身,那么我就“回世界去”了,祝稻草人先生在这里孤独终老哦。他小声的说了一句什么…对不起,那疼极了吧。
我看到他的背影在很远的地方消失。
真是狡猾的小鬼,让我忘了名字也忘了长相,独独一个背影让我记得这么深。
不过令人欣慰的是,他果然到世界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