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看着我焦虑不安的样子，主动地握住了我的手，他掌心的温暖延伸到我忐忑的心中，竟渐渐安稳下来，师父对我说道：
“十七，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收你为徒时，我昆仑虚的戒言吗？”
戒言？
当年师父收我为徒，我仍旧是记得的。当时和子阑师兄在昆仑虚的正殿上，师父要我们对着昆仑虚下的六道众生读过戒言。
“十七当然记得。”我抬头看着师父回答道。
师父眼眸明亮，随即会心一笑，向我转正了身子，继续说道：
“你且说来与为师听听。”
我点点头，便开始在我记忆里搜索着，一字一句地道来——那是我昆仑虚的戒言：
“凤鸣有竹，昆仑之虚，资父事君，曰严与敬；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似兰斯馨，如松之盛；尺璧非宝，寸阴是竞，学优登任，六道为重。白毫婉转，绀目澄清，十方诸大菩萨摩诃萨在上，此身此生，自我以后，不渡苍生便堕成魔。”
没有哪一次我背诵这个戒言比此时更加认真了，只是我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此生此生，不渡苍生便成魔？这难道是师父发下的宏愿吗？
“不错，十七记得牢稳，一字也不差。”师父将嘴角微扬，握住了我的胳膊，继续说道：
“为师说过，一日是我昆仑虚弟子，便一生要以众生为要紧事，你也可还记得？”
“十七记得。”我自是记得的，师父教我们深明大义；师父要我们无事时便去凡间替人算命渡劫；师父要我们每年春时做了昆仑虚独有的药酒去布施结缘；师父酿的留世名，不送天君与帝君，却随随便便地送给了误闯昆仑虚砍柴的老翁。师父的心善和温柔，远远出离这六道了。
“很好，但若此时，仅要一个昆仑虚人的性命，便可救渡众生，你说，他是救与不救？”
我直直地坐在那里，脑子像被敲了一棍子一样，一时回不过神来，师父知道我与金莲的对话了？师父是如何知道的？
既震惊又心痛，这一棍子似乎要将我打的魂飞魄散，头疼地要命，心里也疼得要命。
师父慢慢将我的衣袖挽起，那把黄金缕的匕首便渐渐显露出来。
“师父....你都知道了？”我慌张的问道。
看不出师父脸上有什么变化，只是细细地抚摸着匕首上的镂空花纹，不紧不慢地说道：
“从你答应与我成亲开始，我便知道了。”
我双手发抖地抱着自己，半晌也没有缓过来，师父说出的这几个字，我觉得像是度过了整个春夏秋冬一般。
强烈的感情像泰山压顶一般的袭来，好像要失去了什么一样，师父死在我眼前，不可能，不行，绝对不行！
“师父不要！十七不要你死！”我一手握住匕首，哭着跪在床边说道。

“十七错了，十七不该听这扇子的！是玉清昆仑扇说的！师父你要不同它商量一下，换成十七好吗？换成十七死！”我疯了一样的把扇子摆到师父的眼前，一手扯着师父的衣衫，哭着央求师父道。
“师父，求你了，十七不要你死，师父，十七求求你了，换成十七好吗？”
满脸的泪水停不下来一般，我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师父，你不能死，我委实受不了你在我面前再次消失了。
师父见我跪下，便与我一同跪坐在床边，紧紧地拥着我，压抑着嗓音说道：
“十七，不怕，不怕的，师父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在我身边？这只不过又是一个幻境罢了，这里的师父死了，再等南风死了，我的师父就可以回来了，可是那个师父不会再承认这里的一切了。
我发疯了一般，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指着他哭道：
“不会的！你死了就把我忘了，你就都忘记了，你忘记你说过要娶我，要同我一处了！你全都忘记了！”
“十七。”
我没来及喘息，就见师父低下头，狠狠吻吻住了我，我亦放纵了自己，紧紧贴合着师父的身体，没有留下一丝空隙。眼泪混着师父熟悉的气息一同混进了我的口中，又苦又咸。
师父像是要将我揉碎在他身体了一般，他加重在我腰上的力量，我加深掐入他后颈的手指力道，在唇舌来往中胸口渐渐发热发烫，时间仿佛静止一般。
“师父心里有着众生，也有你，师父不会忘记你的。”突然松开我，师父在我耳边轻道，便对我施了定身术，使我动弹不得。
我倒在地上，眼看着站起来，将那把匕首对准了自己心脏的位置，我眼泪汹涌的落下来，落在地上，我想叫，想动，却发不出一点的声音......
师父，不要......。
“十七，不要为师父神伤太久，西海的众生还在等你。”
师父说完，又对我微微笑道。
接着便发力将匕首刺进他的胸中。
一道白光之后，天地间竟全是白色的了，师父不见了，昆仑虚不见了，漫天的红绸彩云也都不见了，嫁衣不见了，只剩下一身素服和逐渐蔓延的苍白。
我忽地可以动了，趴在地上哭着四处摸索着找师父，可是刚才那一道白光，师父早已消散无踪了。
瑟瑟发抖。
我咬破自己的嘴唇，抓破了自己的胳膊，也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师父又一次在我面前消失了。
你怎么忍心，一次一次，在你心里，永远都是天下苍生，左右他们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只想要你，只想要你罢了。
我散乱站身，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后退了几步，无处可去，也无处可退。
“真是佩服，即使在这幻境，墨渊上神依旧是墨渊上神，六道众生有福了。”
被我丢在一边地昆仑扇自己移到我脚下，和那金莲一样的声音，说道。
我不想与它搭话，刚才嚎啕地一阵已经挖空了我的心，我的神，委实没有力气在想除了师父以外的事情了。
师父的大义，原来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变过。我心里也开始发凉，师父重回昆仑虚，指望他念着我与他凡间的露水情缘，怕是不能了罢。
幻境中师父一死，便可以破阵了吧。
“你莫慌，你那师父不过是回墨渊的元神那里去了，眼下只剩那凡间的师父了，凡间师父一死，你师父就回来了。
”
我师父回来？不愿见我的那个师父回来？这些事情，他再记起，你要我如何与他相见？
师徒不是师徒，夫妻不是夫妻，怎么与你相见？
长出一口气，胸中越来郁闷，却见到方才我站的脚下生出了几朵墨色的莲花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终是法华涅槃时。”
那昆仑扇忽然飞到我得手中来，晃动不停，急切的说道：
“佛祖慈悲，抵消卢舍那的法器终于出现了！你快些将我打开，就在画中！”
我疑惑地将玉清昆仑扇打开，只见之前的熟悉山水图不见了，显现的却是方才脚下的三朵莲花。
墨色逐渐铺散在卷白上，字迹也开始清晰起来，那三朵莲花幻出了那三个字的法器：
春波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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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何意？
抵消西海卢舍那的宝物是春波铃？
没弄错吧，春波铃是乐胥给我的，是天族的宝物无疑，并未听说过有多重要，况且，我已经送给凡人师父了。
“不妙不妙！要遭大业了！春波铃不是还在你师父体中吗？此时显现给你，其余那三人想必也是知道这法器了！”
玉清昆仑扇倏地合起自己的身体，悬在我眼前，晃动地说道。
对啊，春波铃在师父体中，没有实形了，那怎么去中和卢舍那？
师父和春波铃?
难不成？
我不敢再向下想了，当日在军营中，我亲眼看见春波铃已经幻成白光融于师父的体内了，假如二者相融了，怎么用春波铃去祭卢舍那？难不成用我师父祭吗？
“不行不行，不能让别人知道春波铃在师父体中，眼下不能让师父糊里糊涂地就被拉了去祭西海！”我脑子飞快的思索道。
“眼下该去找何人商讨此事？”
帝君不行，夜华更不行，四海八荒法力高强些的，还有谁呢？
“去找折颜，他定有办法！”玉清昆仑扇恍然大悟，随即欢快地说道。
对，折颜，还有折颜在，先去桃林找折颜！
心魔夜华篇
浅浅说她有话对我讲，我已知道是何事，但是不愿听到，尤其是她亲自说出。我强迫自己冷静镇定些，毕竟眼前的事情更为要紧。于是一心一意打坐凝聚元神，开始与名唤窃脂的神兽融合元神。
但是心里脑里还是充斥着浅浅的眼神，复杂、悲悯、内疚和不安，她向来不会掩饰自己。
她与我初成婚时，在普贤尊者的法会上，与母妃闲聊了几句，浅浅便脸色不太好的请安先回了，我环视后才发觉墨渊上神也没有来。大概浅浅的伤神，也是为的墨渊上神吧。
浅浅对我的用情我从未怀疑，我只是低估了，她对墨渊上神的情谊。
作为她夫君，我心里自是愧疚的，近万年，有着这天君的担子，我不得不往返于四海八荒、六道轮回，十八般地狱也去过，恶趣至极的铁围山也驻扎过，在书房过夜也是常事，我心里想着浅浅深明大义，定会理解我所作的事情，心里又想着，等西海的事情完结，要陪着浅浅还有阿离回俊疾山住上一阵子，然后再去游历四方，过几日凡***子，我需要浅浅，浅浅也需要我。
可是我终是没等到那个时候。
眼前是一片苍白，远处便有圆形的出口，我知道那是心魔的入口。我法力虽然与浅浅持平，但是精进的程度，还是略好一些，只怕此时浅浅还不知道这般若四心劫的事情。
般若四心劫，均是两两心意相通之人，才是互相出现在自己的幻境中。
光亮越来越强烈，我心有不安，浅浅，此时你可在想着我？你可否能出现在我的心魔里？
一脚踏出黑白的交界之处，我用衣袖遮挡了一下眼睛，放下手来，便是眼前的景象了：
葱葱郁郁的竹林之间，立着一幢低低矮矮却又整齐的草屋，四面的围栏和没有劈完的木头横在地上，房屋里升起阵阵炊烟，弥漫在这竹林中，胜似九重天。我慢慢走近，拾起地上的斧子，是我在凡间劈柴时惯用的活计。
是东荒俊疾山。
踏上台阶，看着这个青石板的台阶，我想笑出声音来，当年就是在这里，我装作被赤焰金猊兽所伤，来此找浅浅报恩的。走近长廊，一只鸟笼挂在茶舍外，里面是只不知名的黑色鸟儿，不安分的叫着，浅浅惯爱这些小动物的，我心里一暖，知道是浅浅无疑了。
“夜华，你回来了？”
欢愉地女声自身后响起，我转身，就被这女子扑了个满怀。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夜华！”女子紧紧地抱着我的腰，脑袋贴在我的胸腔上，在我怀里低低啜泣起来，知道是浅浅，我抬手拥住她，想劝她安心，却发现今日的浅浅穿了一身素衣——当年在东荒俊疾山的素衣。
我将她轻轻推开，抹去她脸上的泪水，笑道：
“浅浅，你我才多久未见，就如此了？”
“哪个是浅浅？我是素素啊”
女子抹着脸上的泪痕，对我笑道。
素素？眼前的女子眉心有一颗红痣，发髻也不是浅浅常梳的模样，却是当年素素的模样。这是怎么回事？
“夜华你怎么了？你一走就是半年，回来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半年？我去哪儿了？
眼前的女子有些不安，焦虑的眼神不停地在我身上打量着，委屈地竟要哭出来一般。
语气和样貌，都与素素一样。
可是......。
我回过神了，扶着她的双肩，道：
“素素，你记得白浅吗？”
“并不认得，她是哪家的小姐吗？名字怪好听的。”
素素和浅浅......，难道不是同一个人吗？还是此时在我眼前的，是没有恢复记忆的浅浅？
女子挽了我的胳膊，将我推进房中，嘟囔着已近做好了饭菜，我出去了这么长时间之类的，满是亲昵，和久别重逢的喜悦。
在吃饭的过程中，听着女子的喋喋不休我也明白了，在这个心魔中，我回到了我最在意的那段时光——和素素在东荒俊疾山的日子。
若是按照般若四心劫，这应该就是缘虑心劫了。
和妄想心劫不同，缘虑心，是尘缘，就是尘劫，不有一人命终于此，是无法破此劫的。
眼下只需这个女子的性命，便能出幻境，难道要我下手吗?
眼前是素素也好，浅浅也罢，如何下手？
饭吃到一半，素素突然丢掉碗筷，低头干呕起来，我赶忙起身帮她顺气，轻轻拍打她的背部。
她摆手示意无妨，喝了一口我递过的茶水，喘息平缓了半晌，有些无奈的笑道：
“夜华，你若再不回来，我都忘记自己有孕的事情了，这小家伙见到你，竟这般按捺不住了？”
有孕？
素素此时有孕了？是尚未出世的阿离？
我怔怔地附上素素的肚子，前尘往事便如汹涌的海水一般，全都流进了我的脑海里。

素素是如何进的洗梧宫，是如何被素锦陷害，是如何被天君冤枉，是如何一夜又一夜，孤独、默默地等我回来，又是如何被我亲手夺取双眼，是如何在冰冷的九重天里，没人在意她的九重天里，一遍又一遍踩着冰冷的地面，一次次地熟悉诛仙台。
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弱女子，是一个将终身托付给我的平凡的、普通的女子，我们成婚的之后，我加倍地对她好，与她一处，她就会慢慢的原谅我，当时我没有十分关注她的心情，只是想着尽快成亲，管它白浅清浅，谁也不能阻止我娶素素为妻，我们会有很多年的时间在一起，我会用我的后半生来照顾她、补偿她、爱她。
但我没想到她会如此决绝。我爱她爱得极致，却害她丢了性命。我自以为是的两全，到头来，既负如来又负卿。
还记得素素跳下诛仙台后的那千几年，我上天入地，没日没夜，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查找不到六界之内关于她的任何零星碎片，就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直到在西海遇到了浅浅，才发觉浅浅是素素，素素就是浅浅，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只因为丧失了记忆，便活成了两个模样。我倒宁愿素素是浅浅，因为至少，没有人敢欺负浅浅，没有人敢陷害浅浅，也没有人能够夺走她的眼睛。
有时候觉得亏欠素素太多，但是她再也无法感受我；有时候把所有的愧疚都弥补在浅浅身上，但是她拥有的太多，同样无法感受到我。
我看着她有些羞赧的笑容，心中忽然酸楚至极，眼眶有些湿润，我缓缓道：
“此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再分开了。”
素素听我说罢，眼神明亮起来，随即双手环住我的脖子，拥住了我，笑道：
“夜华，你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吗？我真的害怕你再不回来我就老去了，到时候满脸皱纹，你可还会欢喜与我一处？”
“你老，难道我就不老吗？”
素素笑得很明媚，和浅浅的笑并不一样，亦如当年在俊疾山的初识。
忽然一阵烈风，吹开了竹窗，我扶起素素后，起身去关窗，刚走到窗前，却发现窗外落了漫漫的大雪。
一顿饭的功夫，就将竹林铺了满眼的白色。
青翠的竹林和静谧的白雪，春时竟会落雪？
我原是忘记了，这是幻境，我身边的素素，是个假人罢了。而这个假人，很有可能我明日就得杀了她。
“夜华，竟下雪了？”
素素惊讶的叫到。
我笑着点头，算是回应她，
“真好，在这山上住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雪呢？夜华，你可是这大雪有何意吗？”素素歪着头问我。
“人间初雪日，天地共白头。你与我，是要白头到老的。”
我轻触了她眉心的红痣，笑道。
我与浅浅，我与素素，我都盼着能够白头，却从未能白头。

今天的更新完了，谢谢大家喜欢，明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