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违心
大竹峰。
后山竹林中。
一阵阵带着叶香的清风拂过，此刻正在打坐运功的张小凡闭着眼，感受着这宁静的瞬间。
浅青色的外衫里，噬魂棒别在腰间，随着张小凡的内息变化而发出微弱可见的蓝光。
过了半刻，整袖抬手收招，张小凡将内息调整了一番之后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
那双总是明亮着的眼睛，似乎比平日里要暗淡了些。
也没有顾得上自己衣摆上还沾着湿润了的泥渍和落叶，他起身便准备离去。
却在走了一步之后再无动作。
只见他眼中的神色有些细微的变化，而细长的五指不觉覆上了腰间的噬魂。
顿了顿，他没敢回头。
“别再来了。”
仿佛是对着谁在说话，张小凡的语气中带着无奈还有自己不曾察觉的温柔。
话音落地，没有人回答。
“簌簌。”
只见着一身绿衫的女子从竹林深处缓缓踏出。
浅黄色带着精致玉佩的铃铛在她腰间随着动作发出脆脆的轻响。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明知故问般，她俏生生地笑着说道。
张小凡不用回头，却也知道那女子现在必定是把玩着自己的长发，表情狡黠，明眸善睐。
“噬魂能感应到你的合欢铃。”
我也是。
微叹了口气，张小凡终于还是微微侧身，一眼就瞥到了女子绿色的裙摆正向着自己靠近。
“哦，这倒也是。不过，张小凡，这青云门也不是你家的，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不用在意。”
几步走到张小凡的身边，伸手拂去他外衫上粘着的一片竹叶，女子笑得灿烂。
看着眼前人的笑脸，那么耀眼，却又刺痛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和剧烈跳动的心。
“碧瑶。这里很危险，你不该来的。”
碧瑶，碧瑶，碧瑶。
这个名字，刻在自己的心尖上，挥之不去，深入骨髓。
张小凡舍不得再多说一句重话去伤害她。
可是如果能让碧瑶远离危险，让她不受其害。
他宁愿违心地去说着那些伤人的话。
好让碧瑶能够走得远远地，好好地活着。
“可是，我放心不下你。”碧瑶上扬的嘴角垂了下去。
“小凡，既然你不肯与我为敌，为什么始终不愿意跟我走呢？”
身体前倾，抓着张小凡的衣角，碧瑶微仰着头看向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我知道，你担心青云门，你担心你师傅师娘，你忧着这苍生平安，你心系当年草庙村的血仇，这一切都是你离不开的理由，对吗？”
“可是你处理完这一切之后呢，之后怎么办？他们若要你的命怎么办，你就要承受着吗？小凡，这不公平，这一切都不是我们所希望的，也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世间机缘巧合，哪有规律道理可言呢？”
“我不会让你加入鬼王宗，我也从来都不想与你为敌，小凡，待你向师门说明一切之后，就跟我走，我们去过只有我们两人的生活，你说好不好？”
咬了咬嘴唇，碧瑶还是把这些话说了出来，她不是不知道张小凡背负着的这一切，只是她一直在内心深处依然抱着那么一丝丝的侥幸和期待。
如果有万一呢，万一他肯放下这一切呢。
那么自己也定然是可以为了他放弃所有的。
只要他跟自己走。
他们就可以一起逃离这个纠缠不清的正魔战场。
不顾一切。
张小凡默然。
他何尝不想。
寄情山水间，与自己所爱之人一起游历四海，粗茶淡饭平平凡凡地过此一生。
可是他不能。
他有太多事情不明白，想不通，猜不透。
他还有太多人舍不下，师傅师娘的养育和教导之恩，惊羽的兄弟之情和牵绊，师兄弟，师姐的同门情谊，还有青云门和天下苍生的安危。
他不得不顾。
“碧瑶，你我本就从来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也永远不可能殊途同归。”
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张小凡那颗一直揪着的心此刻如同被凌迟般，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划在彼此的心上。
听得此话，碧瑶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个脚下不稳，身体微晃了一下，却又强作镇定着仍然站在那里不肯挪步。
而张小凡的心里因着伤害了碧瑶而更加难受万分，那双握紧的手上青筋暴起，噬魂此刻也微微闪烁着几丝红光。
“小凡。”
碧瑶的嘴唇有些微微颤抖，张了张嘴却只哑着嗓子说了这么一句。
张小凡始终不敢面对碧瑶，他害怕见着碧瑶伤心的表情，他更害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抱紧她。
他没有看她，只是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忍不住红了眼眶。
有很多人这样叫过自己，可是唯有碧瑶，唯有她这样叫着自己名字的时候，
自己会觉得这个名字是如此地不平凡，是那样的动听。
正发愣间，一双白净的小手从身侧环上了张小凡的腰。
那双手的温度，仿佛带着灼人的情感，透过张小凡的衣衫，穿过了他的心。
张小凡动了动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臂，想要去握住碧瑶的纤纤玉指。
碧瑶却在此时慢慢松开了紧抓着的手，她身上独有的花香还萦绕在张小凡的鼻尖。
“小凡，保重。”
傻瓜，好好照顾自己啊。
抹了抹眼角的泪滴，碧瑶终究还是笑着对张小凡说了再见。
她不舍，她难过，她伤心，她不甘。
可是还是要在这时放开他的手。
因为比起自己所有的伤怀情绪而言，张小凡这三个字才是最重要的。
她不想让他为难。
她的小凡，是一个善良的人，是最不舍得伤害自己的人。
她又怎么舍得让他承受更多呢。
“你个傻子，我走啦。”
碧瑶晃了晃合欢铃，一如既往地带着笑看着张小凡。
她明白，他们的路日后肯定更加艰险万分。
正魔殊途，生既不能同归，共死也是好的。
她不怕死，只是怕剩下了小凡一个人。
“放心，我不会再来。”
我会一直陪着你，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看着碧瑶转身，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
越来越远。
张小凡心中那克制不住的情感已然快要溃堤，
却还是被他生生地压了下去。
他张了张有些干裂的嘴唇，却始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片碧绿色的背影在他的眼里渐渐消散隐去，
一切归于沉寂。
树静风停。
“这样，也好。”
站了片刻，直到噬魂的光芒都暗了下去，张小凡才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眼泪无声地沿着张小凡脸颊的轮廓滚落，
而他的眼睛里的那点仅剩的微光也悄然陨灭。

2、—— 梦中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狐岐山下。
树影阑珊之中，隐藏着一处人家。
层叠不一的树木周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远远地看去，寻常人不会轻易发现这里还有着一个小木屋。
木屋是新落成的，屋前开垦出来的一块苗圃里种着一些花花草草，此刻正是新芽初露的时候，嫩绿色的小叶子一片片紧靠在一起，显得格外可爱。
从不远处的林中走出的张小凡只觉得眼前这片光景似乎格外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那木屋的格局，朝向，甚至于那片小苗圃，苗圃周围的栅栏，都让自己觉得分外熟悉，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一样。
张小凡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却发现原有的小径已然被密密麻麻的丛林遮挡，雾气弥漫，看不清楚。
“小凡！”
清脆的铃声伴着来人愉快的语调，随着微风飘进张小凡的耳中。
碧瑶？
带着一丝疑惑张小凡转身看去，却没料到那水绿色身影直接扑进了自己的怀中，这倒叫本就处在疑虑中的张小凡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有些微微地窘迫。
“碧，碧瑶，你，你怎么了？”
张小凡一只手扶着碧瑶，一只手为了防止她绊倒而护在她的身后。
本来思绪清明的他因着怀中人那熟悉的馨香而有些恍惚。
耳根处不觉染上了粉红色，眼神也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呆子！你不是说出去给我猎兔子去了吗，怎么去这么久？”
碧瑶半趴在张小凡怀中仰着头，带着些许地不满和嗔怪问道。
“本小姐的肚子都要给饿空了，都怪你，张小凡，你得负责！”
抡起有些肉肉的小粉拳，碧瑶装作凶神恶煞地样子要打张小凡。
张小凡此刻如同全身都松懈了下来，不再似平日里那般怀揣着重重心事的模样。
他看着碧瑶，不肯放过她脸上丝毫的神情变化。
如同看着这世上唯一的珍宝。
碧瑶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么地美好，可爱。
生气的模样也好，开心起来笑着的弯弯嘴角也好，吃东西时鼓鼓的小腮帮也好，担心自己安危的样子也好，就连她哭起来泪眼婆娑的样子，在张小凡的眼中、心里都是不可忘却，难以割舍的珍贵。
虽然他很不愿意看她哭泣和难过，尤其是因为自己而担忧的时候。
如果可以，他想要一辈子，不，生生世世都将她捧在自己的手心，心尖上去呵护和爱惜，不让她受一点点苦，也不让她感觉到一丝丝悲伤。
“我太笨了，没有逮到兔子。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啊，碧瑶。”
伸手去揉了揉碧瑶的头，张小凡笑着抱歉道。
“要不我给你烤鱼吧，我看屋后有条小溪流过呢，我保证，会给你抓一条大肥鱼，然后做给你吃，你说好不好啊？”
往张小凡温暖的怀中又蹭了蹭的碧瑶丝毫不在意自己梳得工整的发髻被揉乱，只是撇了撇嘴轻哼了一声便绷不住似的也跟着笑了出来。
“好好好，你个呆子，就知道用吃的来收买我。”
张小凡听着这话，只觉得耳熟得很，却又想不起在何时听过。
“哎，天天被你这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以后我变成个大胖妞可怎么办，小凡，到时候你可不能嫌弃我丑啊，若你敢说我一个不好看，我就，我就躲到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去，一辈子都不见你了！”
想到这，碧瑶不由得在脑海中联想起以后来，想象自己变成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子，那些好看的衣服啊，裙摆啊，都穿不下了，就连那伤心花的搭扣自己也只怕是戴不上的了。
一直注视着碧瑶的张小凡不由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碧瑶只怕是钻进自己的想象里去了，也不知道想象成什么样，才让她的秀眉都蹙在了一起。
“碧瑶，想什么呢？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哪怕是白发苍苍老得牙掉光了的老婆婆，你也是我心中这世上最美的女孩子。”
“再说了，不管你去到哪里，我终究是会找到你，然后跟你一起的。”
在碧瑶光洁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张小凡这才将目光从碧瑶的身上移开。
他看着这屋前屋后虽然平常，却山清水秀的环境，不由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真好啊。
“小凡，小凡，你看我们之前栽种的牵牛藤已经发芽啦，过不久应该就会开出小花来的，到时候啊，有紫色，有红色，还有蓝色，可好看了。”
碧瑶拉着张小凡走到那片苗圃前，开心地蹲下身去轻抚嫩绿的小芽。
“我们栽种的？”
张小凡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这段记忆的痕迹，却了无所获。
“对啊，上个月我们亲自去市集上采买的种子你不记得啦？”
本来蹲着的碧瑶闻言起身来到张小凡的身前，她将自己的手掌伸出在张小凡面前晃了几晃。
“张小凡，你是不是傻了？这个屋子也是你一点一点造起来的呀，前前后后可花了好些时间，约莫也有个把月的样子，还有啊，你看，这苗圃的篱笆，也是你在狐岐山上寻了一处的斑竹砍来做成的，还有。。。”
张小凡听着碧瑶自然地说着这一切，仿佛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一般。
仿佛，他们真的已经劫后余生。
“小凡？”
碧瑶疑惑的去握住张小凡的手，这才发现，他的手冷得可怕，而且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你怎么了，小凡，你别吓我，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
碧瑶担心地用两只手去捂着张小凡的指尖，还不停地哈着气，试图想让他的手变得暖和一些。
低头看着轻搓着自己双手的碧瑶，张小凡却还是不愿意看清。
不愿意看清，这虚无的空间里，只有两人的时光，不是真的。
安稳的平常生活。
他与碧瑶携手共度余生。
远离尘嚣，世俗，和正魔两道。
他只是想当碧瑶一个人的大厨，为她做一辈子的饭。
如此简单，如此难全。
生当不复，梦中可圆？
“碧瑶。”
张小凡笑了。
那双深如海如同含着星辰的眼中，只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小凡？”
碧瑶闻声抬头，却猝不及防地被张小凡按入怀中。
跌进那个熟悉的怀抱，碧瑶整个人都被温暖的气息所包围。
隔着薄薄的衣料，张小凡的心跳声是如此清晰地传来。
贪恋似的，碧瑶又往张小凡的怀里贴的更近了些。
“碧瑶，瑶儿，我喜欢你。”
环抱着碧瑶的手紧了紧，张小凡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地说道。
“我喜欢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将碧瑶额间的微翘的发稍轻轻捋顺，张小凡的眼眶微涩，眼泪模糊了视线。
清风拂过，扬起了两人的衣摆，蓝绿相映，纠缠不清。
大竹峰中的一间弟子房中，
躺在床榻之中的张小凡犹在梦中尚未醒转。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泪却湿了一方素枕。

3、——痴人雨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张小凡比以往更早醒来。
他睁开眼发觉眼角有些微微发肿，愣了一愣才依稀想起昨夜的梦。
多好的未来啊。
可惜好遥远。
叹了口气，不敢再想下去，张小凡将一直放在床边柜子上的噬魂拿起别在腰间。
来到厨房，看着熟悉的环境，心中不知怎的竟有些怀念起在狐岐山的日子。
为碧瑶煮饭的日子。
虽然也常常为了原则性的立场问题与鬼王闹得不愉快，
也时不时因着秦无炎的出现而打破自己与碧瑶相处的高兴气氛。
偶尔还会因为跟青龙起了冲突而要动手，当然最后都没能真的下手。
因为碧瑶，所以自己容忍这一切，与自己原本所坚持的相反的一切。
“小凡？怎么了。”
正在发愣的张小凡被师娘关切的声音唤回神智。
刚起身出房的苏茹正准备去看看张小凡，却发现厨房里飘出了一阵阵面香，这才转道来到这里。
“师娘好，我没事，这不，正在给师兄们还有师娘师傅准备早饭呢。”
张小凡回过神来笑着对苏茹说道。
苏茹看着张小凡，他的脸上还挂着些许汗珠，被揉了面粉的手擦过又糊上了流过汗的地方。
整个脸看起来像是掉进了面粉堆中。
还是那么憨憨的，带着毫无城府的笑容。
“小凡，这次下山历练，发生了很多事情吧，这一路苦了你了。”
苏茹心疼地从袖口中拿出一叠方帕来想给张小凡擦脸。
“没事的，师娘，辛苦的是萧师兄和惊羽，倒是我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呢。”
张小凡接过苏茹手中的方帕自己动手擦了擦脸然后又抖了几下面粉的灰，这才恭敬地又递还给苏茹。
接过方帕，苏茹想到这些天来从各处听来的关于小凡和魔教妖女的纠缠不清的传闻，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虽然自己心里是相信小凡不会与魔教有过多牵扯的，但是她还是想当面问清楚，日后她为小凡说话心里也更有底些。
“小凡啊，你与那魔教妖女。。”
“师娘，她叫碧瑶，她是魔教的人，但她不是什么妖女。”
张小凡最听不得自己亲近的人这样称呼碧瑶，当即就打断苏茹的话说道。
对张小凡的下意识反应苏茹有些讶异，她的心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事可能远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了。
“小凡。那你，与那个叫碧瑶的姑娘，关系很好吗？”
苏茹是了解张小凡的，她知道或许这两个人的关系已然不一般了。
“我，我们是好朋友。碧瑶她曾经多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我，我很感激她。”
张小凡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回答有些唐突了，千万不要让师娘误会才好，若是师娘知晓后与师傅一说，那碧瑶可能就会很危险了。
“只是朋友？小凡，你知道的，她毕竟是魔教中人，虽说没有直接加害于你，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同样地对待其他正道弟子，也不代表她就是个善良的人，知道吗？”
苏茹听着张小凡的回答，虽然心有疑虑却还是依然选择相信他所说的。
“师娘，碧瑶她，是个好人，据我所知，这一路上，她从未加害过任何人。”
张小凡知道自己不能再过多地为碧瑶解释，可他的话却比心更快地说出了口。
“好了，师娘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一向看重朋友，可是正魔不两立，更何况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正派和魔道势同水火，大战在即。”
犹豫了一阵，苏茹还是拍了拍张小凡的肩膀，她必须要让他明白这些道理。
“你与那碧瑶，终究不是一路人，以后不要再有牵扯了。若是让你师傅发现，于谁都没有好处的。”
苏茹不是没有注意到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张小凡本来倔强挺着的背脊，慢慢地垂了下去。
仿佛泄了气一般，他失落的表情是那么明显。
“好自为之，小凡，不要让你师傅和我失望，也不要让大竹峰和青云门蒙羞。”
苏茹还是说了这些话，总归是要有人先说的，她来总比让她那个脾气倔如牛又爱极面子的夫君来说的好。
苏茹见张小凡只是低着头，没有回答，便也只好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出去。
自己何曾让他们真正觉得骄傲过呢。
张小凡这样想着，卸了力无奈地靠在蒸着饭菜的灶炉旁，被烧裂的干柴发出噼啪声响，别在张小凡腰间的噬魂也感应着主人的心情，发出微弱的阵阵蓝光。
“你说什么？张小凡那臭小子果真与魔教妖女有来往？反了天了还！”
田不易听着苏茹把清早去找张小凡时的对话说出，不由得怒由心生，一抬手就把桌上刚满的热茶给扫到了青灰色的地板上。
滚烫的茶水洒出，溅到了田不易的露出的手臂上，让他更是火上浇油般立马从位置上弹了起来。
“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我都说了，小凡会知道接下来怎么做的。他这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就善良，脾气又好，我看啊，这次多半是被那碧瑶姑娘给迷了性子的，过个一时半会他就会明白的。。。”
苏茹知道田不易是真发火了，只要牵涉到魔教，他总是不能够平静地对待。尤其这次还是自己门下的弟子牵扯其中。
“明白？明白什么，他要真明白就不会把我们一直教导他的给全数忘了，我看他就是被那个妖女给牵着鼻子走了，不行，我必须让他当着我的面给我个交代，若是不能彻底断了他跟那魔教妖女的关系，以后说不定还会造出什么样的孽来。”
田不易在苏茹的劝解下虽说是解气了点，却始终还是不放心，他决定要让这个最小的弟子当着所有大竹峰的师兄弟和他们的面好好说个清楚。
他不容许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任何纰漏，
他更不能再一次看着多年前的往事再重演。
一旁收拾茶杯残渣的苏茹看田不易把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只能无奈地叫来田灵儿去把弟子们都叫到大厅里去。
看来是躲不过这一关了。
希望小凡能懂事些不要再惹急了夫君吧。
苏茹这样想着。

刚回到自己房间的张小凡正准备收拾洗漱然后休息。
田灵儿却突然敲开了门，带着少见的紧张神色叫自己去大厅。
跟在田灵儿的背后走着，张小凡的心里设想了很多种事情发生的可能，
而最大也是自己最不愿意去面对的可能，
就是关于碧瑶的。
“师傅，师娘。”
随着田灵儿走进大厅中，随着背后大门的关上。
张小凡看着正襟危坐的师兄弟们，
还有位于上座脸色不渝的师傅，以及一旁满脸担忧神色的师娘。
他便知道今晚会是个不眠之夜了。
“张小凡，给我跪下。”
田不易的怒气显而易见，带着不可违抗的威势。
“张小凡，此前林惊羽与你一同下山历练，其中种种我都可以不计较，渝都也好，滴血洞也好，万蝠古窟也好，定海庄也罢，这之间你与魔教的是与非我都可以当做只是你资历尚浅，是你和林惊羽迫于形势所为，哪怕是最后使得天书落入鬼王宗，我也都可以不过多地怪责于你。”
田不易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不免有些微微停顿，在这间隙，他的眼睛盯着跪在堂下的张小凡，似乎想要将他此刻的心境看穿。
“可近日里，因玄火鉴之事你与魔教众人竟有了诸多说不清的关系，更是与那魔教妖女牵扯，怎么，张小凡，如今你当真认为你是那鬼王的女婿了是吗？你眼里你心中可还有青云门这三个字吗？”
见张小凡又复往日一般闷着不吭声，田不易这心头的火更是冒了几丈。
“你哑巴啦？又成闷葫芦了？说话！”
张小凡心中憋闷，却也实在是不好辩驳什么。
只因为这诸多事情的由来确实是都与自己多少有些关系的。
他并不能否认。
“好，你不说是吧？长本事了啊张小凡，你跟鬼王宗究竟有多深的关联，你与那鬼王宗妖女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你今天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那你就不用继续再呆下去了，立马***回你的鬼王宗去！”
田不易看着张小凡一句不吭的呆样子就来气，想到这些日子来所听到的那些不好的谣言，想到自己虽然嫌张小凡不争气却仍然站出来当着那些人的面反驳，田不易就好像吃了一口黄连，苦得说不出。
伸出手来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一旁的苏茹又适时地递过来一盏银耳羹，田不易虽然食不下咽却也还是稍微压了压些火气。
“师傅，我与碧瑶是朋友，她救过我很多次，也救过惊羽，在碧火天冰湖的时候她就救过我和惊羽了，那次若不是她，我们也救不出灵儿师姐的。更别说最后捣了炼血堂的老巢还杀了年老大了，这件事书书和陆师姐他们都是知道的。”
张小凡好不容易说了话，却一开口就是这样的内容，这让田不易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眼看着又要重新升起。
“爹，我也记得，那时候我被年老大囚禁在地底，是小凡和惊羽还有那位碧瑶姑娘一起来救的我。对了，最后还是碧瑶姑娘杀了年老大呢。”
田灵儿似乎是想起当时的情景来，便插了句嘴兴冲冲地与田不易说道。
“****嘴。”
猛地把手中的杯盏往桌上一拍，田不易瞪着眼朝着田灵儿生气地说道。
没想到田灵儿这个时候肯帮碧瑶说话，张小凡也是讶异的，他总算是抬起头来，微微地向不太高兴的田灵儿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张小凡，下了山一趟，你倒是成长不少，只是这长进都花在怎么忤逆为师上了对吧？都会为魔教的人开脱了，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冷哼了一声，田不易瞅着抬起头来的张小凡，那张脸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不过瘦了些，显得没那么精神。
“师傅，我自问从未做过任何忤逆您，还有背叛师门的事，我与魔教从来就没有过多牵扯，只不过之前在情势所迫之下我和惊羽才选择和魔教暂时达成一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与魔教有过更深的关联了。
师傅，我从未忘记过您与师娘对我的教诲，我也从来不敢忘记是青云门养我育我，给了我生存的地方和容身之所。
正魔不两立，这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道理，我知道，我也从来不敢逾越这道雷池，可是师傅，正魔之分究竟是以什么作为真正的界限呢？若是一个人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也从来没有滥杀无辜，那这样一个人算不算得上是魔教之人呢？这样的人仅仅因为她有着魔教的背景就应该被无缘无故地屠杀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与魔教又有何区别？又有何本质上的不同呢？”
张小凡说完这些话，像是抖落了一身的狼狈，此刻的他明明是身处在没有光亮的黑暗之中，却像是那黑暗里微弱的一道光，虽然极细小，却带着不服输的一股劲，倔强着，冲破重重阻隔来到你的面前。
田不易听着这些话，开始是震惊，讶异，然后是沉默，思考，最后，他眼前的这道身影，和多年前那个自己一直追随着的身影终于重合。
“老七啊，你，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果然是真的长大了啊。”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田不易如同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有些颤抖着拿起那盏有些微凉的银耳羹啜了一口。
糖似乎是放得少了点，不然为什么自己感觉舌尖那么苦？
“若是要证明你与魔教从此再无牵连，证明你是真的对魔教之人不再有一丝怜悯和同情之心，你便去取那妖女的人头来罢，你杀了她，为师就相信你。”
杀了碧瑶？
张小凡呆在了那里，他做不到。
碧瑶的命，如同他自己的命，不，比他自己的命还要重要。
“师傅，我，我不能。”
碧瑶对我来说，很重要。
或许不知在何时，已然比我自己都要重要。
“对不起，师傅，别人都可以，唯独碧瑶，我不能杀。”
张小凡猛地朝着田不易磕起头来，一下一下，如同闷钟，敲打着在场每个人的心。
不多一会，张小凡磕头的位置已经开始有了血迹。
这才回过神来的苏茹和田灵儿想要上前阻止，却被苍白了脸色的田不易拦住。
“让他自己好好想想，都散了。”
摇晃着身体好不容易站起身的田不易不再去看仍在磕头的张小凡，
“不要再磕了，若想死没人会拦着你，只是不要脏了我这议事厅。”
田不易冷了一张脸说着这些话，苏茹和田灵儿都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而众师兄弟也是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纷纷退出了大厅去。
张小凡没再磕下去，待众人都走后，这才不发一语地扯着袖子仔细地将地面上的血渍一点一点地擦去。
走出议事厅外，毫无征兆地，大雨倾盆而下。
长裤的膝盖处被磨破了，张小凡却是丝毫没有知觉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大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雨势瓢泼，雨点如同沉重的石头般砸在张小凡的身体上。
才不过片刻，走在雨中的张小凡便被浑身淋了个透。
初秋冰凉的雨水像是冰锥一般，顺着张小凡的发梢渗入他的头颅，
刺痛着他的每一根早已麻木的神经。
仿若感觉不到寒冷，张小凡不知不觉走到了大竹峰边缘处的密林前。
机械地回头望去，雨幕中模糊的不光是张小凡的视线，还有远处已经看不到的灯火。
雨滴声，混杂着风声呜咽。
这天地间，唯有张小凡一人。
如同没有归处，仿佛没有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张小凡膝盖一弯，跪倒在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的泥土之中。
再一次，他突然不想明天的到来。
好的坏的，都停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这样，美好的不会逝去，糟糕的永远不会来。
想到这，张小凡不由得闭上了眼。
雨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流过他紧皱着的眉头，流过他疲惫不堪的脸，流过他冻得发青的嘴唇。
然后，冰冷一点一滴流进他此刻麻木的心。
“叮铃。”
黑暗中，噬魂感应到来人的气息，发出柔和的光。
“叮铃。”
近了，那脚步声更近了。
张小凡没有察觉到噬魂的变化，只是突然从鼻尖飘来一股幽香。
“叮铃。”
一把淡青色油纸扇，一袭绿衣。
两颗铃铛清响。
“小凡。”
头顶的雨似乎停了，张小凡以为只会在梦里才会见到的人来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他害怕这又是一个梦。
“张小凡？怎么，你们青云的功法是需要在淋雨的时候练的吗？还是说要跪在这练啊？”
那俏皮的说话语气，那清脆如铃铛般悦耳的嗓音。
张小凡睁开眼便看见一身水绿色波浪长裙的碧瑶蹲在自己面前。
此刻正举着一把油纸伞撑在他的头顶上。
为他遮风挡雨。
“你，怎么来了？”
他欣喜，看见她。
“你，不该来的。”
他担忧，看见她。
“碧瑶。”
张小凡想要去触碰她的指尖，却又在半空中收了回来。
“可是，你在这里呀，我不得不来。”
碧瑶只是笑着伸出手去握住了张小凡要收回的那只手。
“别怕，小凡，我会陪着你的。”
把纸伞往张小凡的身边又移了几分，碧瑶的一半肩头都被雨淋湿了。
握住碧瑶拿伞的手，微凉的感觉让张小凡皱起了眉。
他的手上顿了顿，终还是把碧瑶揽入了怀中，然后艰难地站起身来。
碧瑶心疼地看着他，他却摇头微笑示意没事。
两个人找了个能稍微避点雨的树叶密集处坐下。
将伞半倾斜着放在碧瑶脚边，挡住了地面溅起的雨点。
张小凡看着身边的碧瑶，
雨打湿了她的鬓发，此刻全然不见平日里那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模样。
倒是，像极了，嫁为人妇的好妻子。
想着这些，张小凡不可抑制地，终于笑了出来。
碧瑶知道，他心里的难受已经好些了。
满足地朝张小凡的怀中靠去，碧瑶的嘴角也扬起一个浅浅笑容。
两人相互依偎，温暖着彼此。
不远处，一片白色的衣角顿了片刻，然后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听这雨声滴落，看着花开几朵。
情着了魔，心着了火。
谁为谁失魂落魄？

4、—— 天地变
天蒙蒙亮，下了一整夜的雨总算是停息了。
雨滴混杂着清晨的露珠悬挂在一片片竹叶之上。
而经过雨水洗礼的竹林此刻更是显得绿意盎然。
昨晚，大竹峰的人无一不辗转难眠。
而田不易在房间里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在苏茹的催促下起身往后山方向走去。
他虽然平日里对张小凡是苛责了些，但在内心深处却是对这个最小的弟子抱着很大期许和信任的。
不仅是因为张小凡与过去的自己十分相似，更因为在张小凡的身上他看到了与自己不同的其他特质。
比如他这个老七烧得一手好菜，性格善良淳朴，总是踏踏实实练功，与同门师兄弟相处融洽且总是能交到很多朋友。虽然有时笨了些，还固执了些，可也未尝不是一个可塑之才。
他是真心希望他这个小弟子能够有一天成为大竹峰的骄傲。
背着手，田不易老远就看到还跪在泥地里的张小凡。
那抹固执的浅青色，让他竟有些心疼和不忍起来。
许是跪的太久，又淋了一夜的雨，且一夜未眠。
张小凡此刻变得有些神思恍惚了起来。
而他单薄的身躯也有些微微倾斜着，眼看着下一秒就要栽倒在泥地里。
似乎是再也坚持不住，张小凡的眼前一黑，身体就不可抑制地往前倒去。
“老七！”
刚走近的田不易发出一声惊呼，下一秒便急急来到张小凡的身边把他扶起。
探手去摸了摸双眼紧闭着，脸上呈现痛苦神色的张小凡的额头。
“好烫，这傻小子，竟真在这淋了一夜的雨也不知道躲的。”
田不易费力地把全然瘫软的张小凡搀扶起来，虽是责怪的话语却仍透露出丝丝担忧来。
“师父，您这是？小凡怎么了？”
从走廊处经过想来看看张小凡的宋大仁见田不易扶着自己的小师弟便急忙跑了过去，从田不易那里把张小凡接过来。
“这个老七，昨夜那么大的雨，他就在这一直跪着，瞧瞧，发烧了都。你赶紧的，把他送回弟子房休息去吧。”
田不易揉了揉自己手腕，吩咐宋大仁道。
“可是，师父，明日就是三脉会审了，小凡这。。。掌门那里怎么交代？”
宋大仁点了点头刚准备走，想起第二天的事，又侧过身来问田不易。
“三脉会审怎么了？会审还不让病人休息了？我的弟子身体有恙难道还不能等好转之后再审吗？你尽管带他去休息就是了，掌门师兄那边我自会去解释。”
听到三脉会审这几个字，田不易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可是一想到张小凡现在的情况，就算情况有多危急也总要等他好转了才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吧，不然所谓的会审又有何意义。
“是，师父，我这就带小凡回去。”
得到田不易肯定的答案之后，宋大仁这才小心地搀扶着张小凡往弟子房走去。
“也不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罢了罢了，不去想了，明日之事明日见吧。”
看着宋大仁和张小凡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田不易站在原地叹了口气，然后才转身离开。
翌日。
此时已经是晌午，张小凡却仍在昏睡之中，尚未醒转。
虽然经过一晚的休息和师兄弟的轮流照顾，张小凡的高烧是退了下来。
但是一众师兄弟和田灵儿不管怎么叫张小凡，床榻之中的人都没有反应。
仿佛是陷入了什么梦靥之中，张小凡嘴里一直呢喃着些细碎的句子，而他的脸色也是苍白得很。
前来探望的田不易和苏茹见张小凡一时半刻也无法醒来，与其他两派约定的会审时间又临近，便只好先行前往玉清殿。
待得三派众人都一一落座之后，首座之上的道玄扫视了殿内一圈发现并没有张小凡的身影时，便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坐在自己右侧的田不易和苏茹二人。
“张小凡呢？”
此话一出，田不易顿时站了起来，他的脸色有些不好，但还是硬着头皮对上道玄和众人带着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掌门师兄，诸位，本门弟子张小凡昨夜里淋雨受了寒，此刻还在高烧之中，尚未清醒。”
“哦？那照这么说，我们整个青云门还有今天在场的各位都要在这等着他咯？田师弟，你这弟子好大的面子，你大竹峰好大的排场呀！”
一旁的苍松揣着手，微侧着头笑着向田不易说道。
任谁都能听出此刻苍松话语中的针锋相对，而平日里善与苍松争辩的田不易此刻却是强忍着心中的不忿和怒火，抬起头来稳住语调接着说道。
“在下知道今日各位前来青云所为何事，我也希望得到一个答案，可如今张小凡昏迷不醒，各位在此久等也不是上策，所以我想，不如各位可先留于青云门休息一日，待我那不成器的弟子醒来，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各位继续会审。”
道玄没有发话，只是一双手放于膝盖之上沉默着。
“田掌门，那你就能保证张小凡明日就可以醒来吗？若是明日他再不醒来我们又该如何，难不成还要继续等下去？”
主位之下的右侧，焚香谷的上官策不耐地发出一身嗤笑摇了摇头表示并不赞同田不易的说辞。
而立于上官策身后本就与张小凡有着敌意的李洵和燕虹更是露出了不屑的神色来。
“这，，，，”田不易自知无法向众人保证张小凡何时能够醒转，可现如今除了这个办法他也实在拿不出其他对策。
焚香谷众人议论纷纷，田不易和苏茹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苍松看着这番乱局好整以暇地喝着茶，神色轻松。

道玄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说话，玉清殿的大门处，一个淡青色的身影摇晃着出现在背光的光线之中。
“这不是张小凡吗？”苍松看了一眼那人影便接着又喝了口茶。
“既然人来了，就开始吧。”道玄见张小凡身形恍惚，知田不易所言不假，便挥了挥手示意张小凡近前来。
刚从沉睡之中醒转，张小凡从留在自己房间照顾的二师兄口中得知师父和师娘以及师兄和众人均已前往玉清殿，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体还很疲软，便随意地用冷水洗了把脸就带上烧火棍急急地往玉清殿的方向奔去。
眼看着张小凡一步一步走进玉清殿内，每一步似乎都迈得那么艰难。
身处上位的道玄整了整衣冠，对着殿内其他坐着的各派主事点头示意之后，便转头肃色向殿中已然跪下的青衣少年问道。
“张小凡，你手中的烧火棍，上有魔教的嗜血珠一事，是真的吗？”
低着头的张小凡闻言一怔，他不可否认，而很多事时至今日他也无法再隐瞒。
“是。”
满座哗然，就连田不易和苏茹还有田灵儿等同门也都变了脸色。
道玄也没料到这张小凡竟然没有否认，也就是说，那根普通的烧火棍上的确是魔教之物没错。
“那这魔教的嗜血珠你又是从何得来？张小凡，身为一个青云弟子，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魔教至邪之物却又隐瞒了众人不报，擅自使用？”
道玄真人此刻连问话的语调都提高了几分，可见是真的怒火难遏。
可跪在那里的张小凡却是沉默了。
他不会说，他也不可能说，他答应了那人，死都不能说。
年少的承诺，倔强而坚定。
偌大的玉清殿内里一片寂静，各派的人随心有疑窦却谁也不敢在此刻发话，气氛一时凝固。
“张小凡，你眼里还有青云门吗，说！”
一声暴喝，拍座而起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在维护张小凡的田不易。
“对不起，师父，我不能说。”
深深地俯下身去，张小凡维持着一个磕头的姿势向田不易说道。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张小凡，你这噬魂珠是如何得来？”
接过萧逸才递过的茶微抿了一口，道玄一双带着无限威压的眼紧盯着跪伏在殿中的张小凡。
“师父，掌门真人，我只能说，虽然这嗜血珠和噬魂皆为大凶不祥的魔教之物，因之前后山的机缘巧合二者熔炼在一起变作这般模样，可弟子从未用它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也未曾用它杀过无辜之人，弟子，无愧于心。”
张小凡虽然姿势狼狈地跪在那里，背脊却挺得笔直，说出的话语明明就令众人难以置信但却又万分诚恳不似假言。
“好一个无愧于心，张小凡，我问你，姑且不说这魔教之物前后分别在你的手中熔炼为一体，就算是机缘巧合，那你不日前在流波山一战中，击退夔牛所使用的功法，是否为天音寺密不外传的大梵般若真法？”
此话一出，在座的众人无不立刻紧张了起来，尤其是青云与焚香谷的门人，此刻更是细语纷纷，心中腹诽，事关两个门派之间是否私底下存在着不可告人的暗流和秘密，这其中的千丝万缕的派系关联让无数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张小凡的身上。
而居于左侧前方的天音寺众人则显得平静得许多，一直在角落注视着殿中少年的法相在和隔着人群的主持普泓神僧交换了一个闪烁的眼神之后便默默地低下了头。
坐在普泓神僧一旁的普空此时望着张小凡，一双眼中似乎藏着些什么别样的情绪，却也是什么都没说。
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大殿，张小凡感觉得到，一层层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每一层都几乎快要把此刻无比脆弱的他击溃。
“是。”
咬了咬牙，张小凡抬起头来，眼神在殿内飘忽了一圈后，最后落在了紧攥着双手的田不易身上。
对不起，师父。
张小凡嘴角微微抖动，却是连个苦笑都做不出来。
听到张小凡肯定的答案后，殿内响起一阵吸气的声音，众人都面面相觑，却又带着好奇和探究想要知道得更多。
“我倒是好奇，这天音寺密不外传的至高功法，是如何让你这样一个资质拙劣的青云门弟子给习得的？难不成，你要说这也是机缘巧合？”
半晌没有说话的苍松此刻也收起了轻松神色，将茶杯重重地往身旁的几案上一放，带着疑问说道。
张小凡身子一颤，脸上的神色复杂之极，慌张，害怕，无助，还有悲戚的神情在张小凡愈发苍白的脸上一一掠过。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当真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吗？今日当着三派主事者的面，张小凡，我先废去你这一身不明来路的功法！”
道玄真人怒喝着，将手中的茶杯蓦地摔落在地，滚烫的茶水和泡开的茶叶散了一地，飞溅的瓷片划过跪在近前的张小凡手背，留下了一个不浅不深的伤口。
感应到主人的血液，别在张小凡腰间的噬魂此刻发出了微弱的蓝光。
而随着鬼王宗和魔教众人秘密潜入青云门的碧瑶也感应到了噬魂的异动，浅黄色的合欢铃在水绿色的裙摆上发出阵阵轻响。
“怎么了？”队伍之前的鬼王回头轻声问着突然间停下来的碧瑶。
“没事，起风了。”碧瑶伸出手去掩盖着合欢铃的光，微眯着眼看向前方不远处的山峰。
小凡，你等我，我会带你走。
跟上鬼王的步伐，碧瑶抚着合欢铃的纹路在心里默念道。
“掌门息怒！”
玉清殿中，一道清冷的身影在道玄真人错愕，水月大师惊诧的眼神中，自水月身侧走出，然后跪了下来。
“诸位师伯师叔，我与张师弟并无深交，但在七脉会武之后，也曾与他一同下山，在空桑山万蝠古窟和东海流波山上，亲眼见到张师弟与魔教余孽殊死争斗，他绝非是魔教内奸，我愿以性命担保！请掌门师伯三思！”
陆雪琪字字掷地有声，为张小凡求情却又言明大义，一张冷然的面孔之上却又带着一丝坚定。
而水月大师看着眼前的一切，恍然间如同回到了百年前的那一天。
“掌门，弟子林惊羽，愿意以性命担保，张小凡绝不是魔教奸细，请掌门从轻发落！”
殿外匆匆而来的素衣少年，没有一丝犹豫地也跪在了张小凡的身前。
“掌门，弟子宋大仁，弟子田灵儿，愿意以性命担保。。。。”
原本站在田不易和苏茹身后的宋大仁和田灵儿此刻也忍不住，终于还是站了出来，一同跪下向道玄为张小凡求情。
看着一个个身影像是保护自己一般，挡在了自己身前，张小凡的心里仿佛有一股温暖的清流经过，为他驱赶了一些黯然的情绪。
“平日里怎么不见你们如此团结，如今为了一个张小凡，倒是都肯用自己的性命来作保了是吧。”
道玄已然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一旁的苍松见势起身往道玄的身边走去，挥了挥手让萧逸才去重新沏茶，而他就撩袍坐在了道玄身侧的方凳之上。
殿内一时僵持不下，道玄陷入沉默，而下面跪着为张小凡求情的林惊羽，陆雪琪等人又都不肯起身。
众位掌门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田不易和苏茹，以及水月。
“阿弥陀佛，种下恶因，便得恶果，罪过，罪过！”
此刻之前一直未曾出声的普泓大师却是发出了一句叹息。
“法相，事到如今，我们也无需再隐瞒了，我们万不能因为师弟当年种下的恶果再白白害了这位张施主了。”
抬眼示意站在不远处的法相，而领会到普泓意思的法相此刻也是身体一颤。
“师兄，你说什么？”站在普泓身侧的普空愣了半响才回过神来看向自己的师兄。
而跪在不远处的张小凡和林惊羽脑海中同时响起了一阵轰鸣，心中有预感到仿佛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而他们却无力去阻止。
尤其是张小凡，本来因为退烧不久虚弱的身子此刻更是如同风中的稻草般微微颤抖着。
皱着眉头的法相慢慢走上前来，向无数错愕的脸上望去，然后落在场中林惊羽与张小凡的身上，最后停留在了张小凡的身上。
“当年，杀害青云山脚下草庙村全村村民的，是我们天音寺的人所为！”
“什么！”
在场的人无一不带着惊骇莫名的神色，发出一阵阵难以置信的低呼。就连本来怒极的道玄和苍松、曾叔常等人也都露出了不信的震惊神情。
田不易和苏茹，田灵儿和宋大仁，除了震惊之外，更多地则是带了一份怜悯和悲戚的神色。
本来跪着的林惊羽浑身颤抖着摇晃着站起，从喉咙深处怒吼出一声“不！”，然后崩溃般流下了泪，通红着眼拔出了随身的斩龙剑，一时碧光荡漾，晃得人睁不开眼。
而张小凡，却依旧跪在那里，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的双眼空洞，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
一颗心更是沉到了无尽的深渊，明明此刻痛到了极致，他却仿若已经感受不到周遭的一切，麻木地，只是虚无地望向那个带着悲悯和痛惜眼神看着他的法相。
“那个凶手，是我的三师叔，位列四大神僧之一的普智大师。”
无视林惊羽迫在眼前的斩龙剑锋芒，法相收回看向张小凡的目光接着说了下去。
那晚发生在草庙村的一切，七尾蜈蚣，神剑御雷真诀，嗜血珠，大梵般若，草庙村被屠，桩桩件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才真真切切地残酷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在座的每一个人无不哗然，而林惊羽保留着自己仅有的一丝理智，缓缓地，收起了剑，退回了张小凡身边。
那瞬间，林惊羽觉得，这天地间，好像从来就只有他和张小凡而已。
腰间的噬魂发出阵阵红光映着张小凡惨白的脸，他不由用尽了力气去握紧噬魂，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一丝真实。
伴着微微的眩晕，张小凡的身子轻晃了一下，下一刻，林惊羽稳稳地接住了他。
什么正道？什么正义？从来都是骗人的。这一生苦苦支撑，纵然受死也为那人保守秘密，可是，自己到底算什么……
到头来那些恨的，怨的，竟全都化作了这可悲又可笑的真相。
张小凡突然觉得，这天下苍生，与他又有何干系？他毕生心愿，原只是想好好平凡过一辈子罢了，他不要学道，不要修仙，甚至连长生不老他也不想要的。
“好累啊，惊羽。”
哑着嗓子说出一句话，张小凡的意识渐渐模糊，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后来殿中好像发生了什么，人群喧闹起来，微眯着眼的张小凡隐约中仿佛看见苍松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利刃刺向了毫无防备的道玄真人。
可是，这一切，于他还有什么关系呢。
眼前一黑，张小凡便失去了所有知觉。

5、—— 【金铃清脆嗜血误】
跟随着由鬼王带领的魔教大军，碧瑶第一次从处于云海环绕之中的虹桥上走过，而这途中居然没见一个青云弟子，仔细想来应是那位蛰伏在青云的神秘人所为。
一行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通天峰峰顶，前面不远处就是这青云观的主殿玉清殿的所在。
云海之上，风无声地，将碧瑶水绿色的裙带轻轻扬起。
这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吧。
碧瑶心想。
一边施法打晕了几个在碧水潭边巡逻，冲上来试图拦住她的青云弟子，一边使了个眼神给跟在身后的野狗，示意他尽量不要杀人。
能少杀一些青云弟子，就是在她心中多减轻一分对张小凡的负罪感。
即使在张小凡看来，鬼王宗弟子与其他魔教中人并无二致，而他下手时也从未留情。
正魔殊途。
这始终是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一道鸿沟。
虽然她曾无数次向他伸出手去，想要带他逃离，躲开这一切。
可眼前，当所有都避无可避，她必须随同自己的父亲一道，去面对现实，与鬼王宗共存亡。
当他们来到玉清殿前不远处时，集中守候在殿外的青云弟子立刻迅速地聚在了一起，摆出了一个剑阵来准备迎战，而一个弟子则匆忙推门进入殿内去报信。
随着鬼王挥手示意，青龙和幽姬率先祭出各自的法宝迎了上去，而鬼王宗弟子随后，长生堂和合欢派也紧随其后，而万毒门则在队伍的后方以毒物为辅，随着毒神手中冒着绿光的炉鼎里的毒烟一起，不慌不忙地走在最后。
在正魔两派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碧瑶刚放倒一个青云弟子一抬眼就看见从玉清殿的侧门走出的俩人，一个人似乎是受了伤被另一人搀扶着，两人并没有回头，而是往后山方向走去。
那两个背影是如此地熟悉。
碧瑶的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当下的形势，分明是青云门陷入了苦战之中，渐有些寡不敌众。
一手抚上腰间的合欢铃，碧瑶略一思索便后退几步偷偷的施法往后山方向飞去。
她先是来到了幻月洞府前，发现四下里竟无一人，本想祭出伤心花进入其中夺取诛仙剑。
可心中有一个声音好像在呼唤着她。
叫嚣着，让她远离此地，远离诛仙剑。
那瞬间，张小凡充满焦急和担忧神色的脸蓦地浮现在了碧瑶眼前。
咬了咬牙，她终究还是收起了手中的伤心花，转身往另一边的祖师祠堂去了。
刚踏进祖师祠堂古朴的外院门，碧瑶就对上了守在祠堂口的林惊羽。
刚才的人果然是他，那另一个人则自然是张小凡了。
难道小凡是方才在玉清殿上受伤了？
碧瑶担心地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惊羽，小凡呢？”
林惊羽乍见碧瑶还有些惊异，然而转念一想便知应是刚才和魔教众人一同攻上来的，时至今日，他虽心中不忍对碧瑶下手，却不得不动手。
碧光一闪，斩龙剑出鞘，铮亮的剑锋直逼碧瑶面门而去。
“林惊羽，你疯了吗，怎的突然动起手来，小凡他究竟如何了？”
被林惊羽突然的攻势惊得一愣，索性碧瑶身法灵活，一个侧身，这才堪堪避开了那有着精致龙纹镂刻的剑身，退到了几步之外，眼含怒气地看着林惊羽。
“碧瑶，请你马上离开。”
并没有收回攻势的林惊羽只是站在那里，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只是想看看他好不好，惊羽，让我看看他吧，只看一眼我就走，好不好？”
碧瑶也不愿与林惊羽正面对抗，她难得地放软了语气，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双眼之中含着盈盈泪水看向那个浑身一震的不屈少年。
“。。。。只看一眼。”
林惊羽在碧瑶恳求的眼神中败下阵来，他始终不愿承认，他是不忍心。
或许是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又或许是心中对于正道的认知发生了转变，
或许是师父的背叛，草庙村惨案的真相让他力不从心，身心俱疲。
而在这一刻，他不想顾忌那么多了。
他和小凡，都太累了。
“只看一眼我就走。”
碧瑶见林惊羽居然松了口，一脸的欣喜不加掩饰地表现了出来。
只要让她见到小凡就好。
顿了顿，收剑入鞘，林惊羽侧身站到了门口一旁。
碧瑶在从他身边经过时，小声地道了声谢。
谢谢？有何言谢之处呢，他也不过只是不想让小凡留下更多遗憾而已。
叹了口气，转身将房门关上，他抱着斩龙剑，如同抱着仅剩的信仰，就这么守在那里。
而出神的他自然没有看到随后在廊柱边隐去的灰袍白发老者。
祖师祠堂之上，烛火通明，那烛火之后的高台之上供奉着青云历代先辈的灵位。
碧瑶在进入祠堂之后，望着那一排排肃然齐列的牌位，犹豫了片刻，还是微微地弯腰一拜。
“打扰了，请恕小辈无礼。”
烛火微晃，将一个个牌位上的金色名号映衬得更加熠熠生光。
绕过前厅，碧瑶从右侧进入了后面的内室之中。
掀起隔开的一层灰蓝色布帘，她一眼就看见了躺在铺着薄被的简陋木床之上的张小凡。
此刻张小凡浓眉紧蹙着，脸色苍白，气色很是不好。
而放在他右手边的噬魂似乎感应到碧瑶的到来，发出了柔柔蓝光。
碧瑶快步上前，坐到了床边，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张小凡攥着的拳头，而那本来用力攥着的手指因为碧瑶的接触而慢慢地松开来。
心疼地看着张小凡手掌之中鲜红的指甲印，碧瑶又是无奈又是气恼。
“张小凡，你这个傻瓜，就只知道伤害自己，好来骗我的眼泪是吗？”
动作极轻地用手指揉着张小凡的手掌，碧瑶将真气也随着传入张小凡体内，以缓和他现在内息不稳的状态。
“小凡，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那天，在满月古井，你究竟看到了什么？是什么让你露出了那样惊恐的神情来，而又为何你始终不愿意向我透露半个字。”
碧瑶将张小凡的手掌翻转，轻贴在了自己的脸上，眯着眼感受着这难得的片刻。
“碧。。。瑶。。不。。不要。。快走。。你快走。。。”
似乎是梦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张小凡脸上的表情骤变，连五官都开始扭曲，嘴上更是断断续续地反复念着碧瑶的名字。
“小凡？小凡，我在这，我不会走的。”
发现张小凡的异状，碧瑶不由得抓紧了贴在她脸庞的手细声安慰道。
“快。。快走。。碧瑶，你会。。会死的。。。不。。我不会让你死。。绝不会。。。”
好像是感应到碧瑶的存在一般，尤处在梦境之中的张小凡却更加焦急了起来，他摇着头，不管不顾地喊着。
而碧瑶在听到他的话之后，不由得联想起之前种种。
自满月古井之后的刻意疏远，明白心意却不肯面对。
甚至，含泪说出了喜欢却不能在一起的决绝话语来。
碧瑶想到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随即浑身一颤地看向了张小凡。
她睁大了眼仰着头，努力地控制着眼泪，捂住了已然失去血色颤抖着的嘴唇。
此时，从梦中惊醒的张小凡猛地用手按住自己的左胸口，面容狰狞地坐了起来。
“碧瑶？你怎么在这？魔教已经攻上山来了？”
迷迷糊糊地回头，便看见碧瑶捂着嘴将自己缩在墙角处，张小凡擦去额头的冷汗，而想到刚才梦中所发生的一切，他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惊羽呢？他怎么可以让你到此处来！”此时的张小凡是又急又恼，他没想到林惊羽居然把碧瑶放了进来，太危险了。
要知道此处是青云门重地，碧瑶的身份，出现在此处，若是被其它青云弟子发现怕是轻易走不出去的。
“碧瑶，快，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顾不得碧瑶神色异常，张小凡只想赶紧将碧瑶送出这里，越远越好。
一把拉过碧瑶的手，一手提着噬魂，张小凡脚上生风似的，往门外奔去。
“小凡？你这是？你要带她去哪？”
守在门口的林惊羽正想着要不要进去催促碧瑶离开，却差点撞上急忙而出的张小凡，看着两人紧握的手，林惊羽不由得将斩龙剑横亘在张小凡面前阻挡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惊羽，你怎么让她进来了，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皱了皱眉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林惊羽，张小凡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的神情来，林惊羽被张小凡有些急躁的语气问得一滞，竟然没有接得上话。
“来不及了，惊羽，你快让开，魔教已经攻上山了，我要带碧瑶离开这里，你与其拦着我倒不如快去通天峰那边看看吧。”
往通天峰的方向望去，一阵阵盘桓着的黑烟远远升起，张小凡知道，那正是两派交战的信号。
“小凡。。。连你也要背弃青云吗？”
林惊羽迟疑了，但还是没有收回手中的未出鞘的剑。
“背弃？你我何曾背弃过青云，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我先将碧瑶送走，片刻便会回来与你一起对付魔教。”
张小凡的眼神在碧瑶和林惊羽的脸上流连，然后笑了笑，一如从前那般。
只是在他浅笑的眼底深处，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渐渐改变。
“难道我还会丢下你不成？相信我，惊羽。”
拍了拍林惊羽的肩膀，张小凡轻推开斩龙剑，一手揽过碧瑶，施展青云功法，踏风而去。
站在原地的林惊羽看着远去的两人，不觉握紧了手中的斩龙剑也念起功法口诀御剑化作一道光往通天峰方向赶去。
带着碧瑶一路行至青云门内虹桥不远处，青云弟子和魔教弟子的尸体时有出现，而看起来似乎是青云的伤亡更多，想到这，张小凡眉间微拧，神色担忧，也不知通天峰上，玉清殿中的战况如何。
紧靠在张小凡怀中的碧瑶一直保持着一个微仰着头的姿势看着他。
她细细看着他脸上神情容色的一点点变化。
紧张，担忧，纠结，矛盾。
轻轻地，她将手贴在张小凡的左胸口处。
感受着那颗不安的跳动着的心。
她的世界，却在此刻，安静了下来。
她想起，他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些生死瞬间。
每一次，都是他在危难关头，护在了自己身前。
每一次，她都在劫后余生时，笑着骂他是个傻瓜。
每一次，他总会眼含宠溺地回应，却从不否认她的话。
每一次，他都会变着法地给她做好吃的，哄着她，让她高兴。
每一次，他总是无条件地相信着她，哪怕所有人都认为是她的错。
张小凡，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你让我，拿什么与你回报呢？
闭着眼放任自己感受着从张小凡身上传来的炙热温度。
碧瑶的眼角，一滴泪无声地滴落在空中，被风带走，不留痕迹。
“小凡。”
眼看着离虹桥越来越近，张小凡的紧张神情才稍微地缓和了一点。
而碧瑶此时从他的怀中探出头来，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怎么了？”
低头看向那个望进自己眼睛里的绿衣女子，张小凡不由得也放低了声音。
“今日一别，当是真正后会无期了罢。”
碧瑶伸出手去抱着张小凡的腰，又把自己往他的怀里更贴近了些，仿佛想把自己融入对方的生命一般，她紧紧地扣紧了自己的十指。
“碧瑶。。。对不起。。离开青云之后，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好自己。”
“每天都要记得吃早饭，也要记得多添上几件厚实衣物，最近天冷了。”
“让幽姬给你的床上加层毛毯吧，免得你夜间又把被子给踢开了。”
“对了，上次在渝都时给你买的绣鞋你还喜欢吗？喜欢的话就拿出来穿吧，若是不喜，也别扔了，放在那里看看也好。”
像是交代，又像是嘱咐，张小凡一字一句，细碎地说着些不能再普通的关切话语，如同多年夫妻，亦如老友，他与碧瑶之间的情感，早已经融入在彼此生命中的每个细枝末节，只是他们身在其中浑然不觉罢了。
“小凡。”
碧瑶把头埋在张小凡温暖的胸膛之上，不敢让他看见自己哭得狼狈。
张小凡也强撑着笑容不自觉地将碧瑶搂得更紧了些。
“虹桥就到了，碧瑶，我马上就送你出去。”
他没有问碧瑶为什么不再坚持着留在他身边，也许只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为难吧。
张小凡这样想着。
眼前，虹桥近在咫尺。

而就在这瞬间，变故突生。
一道巨大的，闪烁着璀璨光芒的七彩气剑从通天峰上，玉清殿中迸射而出。
“诛仙剑！”
张小凡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诛仙剑的真容，但是看着那股仿佛可以毁天灭地的剑气，却是猜出了那定是青云镇派之宝诛仙古剑无疑。
天地之间，混沌不清的黑暗之中，突然便只剩下了那这诛仙毫光，闪烁着夺目光芒，越来越盛。
而伴随着阵阵颂咒之声，那柄灿烂无比的七彩气剑，出现在了张小凡和碧瑶的上空，巨大的剑身不断分离出单色气剑，流光溢彩，霎时，诛仙剑阵已然笼罩了整个通天峰顶。
七彩的光芒，在张小凡的眼中却是如同地狱的鬼魅一般，正向他伸出无数的魔爪。
眼看着一道单色气剑的余波朝着他们迎头打来，张小凡下意识地便把碧瑶从怀中推出，还不忘念了个决好让碧瑶平安落地。
说时迟那时快，那道气剑的余波虽只是诛仙剑中的极小部分，却威力不弱，张小凡将噬魂祭出，体内的三种法决快速地游走遍身，霎时，大梵般若的金色光芒从他身体内涌出，于他四周结出一个不小的法罩，这才堪堪抵挡住。
饶是如此，张小凡还是有些承受不住那剑气的穿透力，不由得吃痛地捂住胸口，从嘴里吐出一滩血来。
“小凡！”
碧瑶这边平稳落地，见张小凡吐血后站立不稳跪倒在地，忙想过去扶他。
却在此时，陆雪琪的天琊剑带着凌冽的寒光飞了过来，直直地挡在了碧瑶和张小凡之间。
一身雪白的衣裙上沾染了不少血迹，但面色仍旧不改清冷的陆雪琪也随之落在了张小凡身边。
而天琊那闪着蓝色光芒的剑锋正指着碧瑶。
“张师弟，你没事吧。”
“小凡，你没事吧。”
“老七，你没事吧。”
御剑赶来的林惊羽，田灵儿，宋大仁先后落在了张小凡周围。
他们都关心着张小凡此刻的境况，而勉强起身的张小凡却是只看了林惊羽一眼，微点了一下头，便直直地穿过众人，往站在不远处的碧瑶那里走去。
“张师弟，你。。。”
陆雪琪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对他们视若罔闻的张小凡，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而在场其他人又何尝不是用同样一种眼神看着费力朝着那个水绿色身影走过去的张小凡。
只有林惊羽，他眼中无悲无喜，却是平淡至极。
“小凡，你怎么样了？”
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张小凡，碧瑶迎上前去终是扶住了他。
“我没事，我们快走吧。”
半倚在碧瑶的肩上，张小凡握着噬魂的手不断地渗出鲜血来，而噬魂也不断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孽障！”
一身紫色云纹道袍的道玄真人此刻正手握诛仙剑倚靠在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的水麒麟旁，当他发现张小凡一路击退其他青云弟子并携着那魔教妖女直往虹桥方向而去的时候，他那不可遏制的怒意在诛仙剑的光芒下竟让面容显得有些扭曲了。
往前走了不多几步，张小凡正想念起法决御风而行，却听得半空中一声怒喝声传来。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此刻的道玄该是何脸色。
“张小凡，正魔交战，你竟公然与魔教妖女同行，当真是把整个青云，整个正道置于脑后了吗？如此，今日我便替青云门清理门户，也是为正道将你这个正魔不分，身怀不世邪物的绝世祸胎给除去！”
道玄深知张小凡身上怀有青云门和天音寺两大真法，手中更有不世出的邪物，若此番放走他，只怕将来造成的杀孽，会远远胜过寻常魔教之人。
在心中低声叹了口气，心意却在这片刻间已然决定。
这样的人，纵然错杀一百，也不可放过一个。
凝神拼起最后灵力，道玄口中的血不断溢出，可那颂咒之声却丝毫没有减弱，而那原本充斥在通天峰顶的剑阵突然间大放光芒，尤其是阵法中的七彩主剑，更是比原来大了一半，带着势不可挡的威势，如同狂雷闪电一般冲了下来，直向张小凡扑去。
“小凡！”
林惊羽看着那七彩光芒带着破剑之势迅速地往张小凡逼近，惊得他脚上一个趔趄，居然就要摔倒在地，顾不得狼狈的样子，他疯了似的往张小凡的方向奔去，边跑边大声叫着张小凡的名字。
而陆雪琪和田灵儿以及宋大仁则是早已被这番变化给惊得无法动作，此刻，诛仙剑万丈光芒乍现，汹涌着杀意扑向张小凡。
正魔两派莫说在场年轻一辈的弟子被吓得睁大了眼只能看着，就算是从玉清殿走出的田不易和苏茹，激战之中的三妙仙子，毒神一辈，也是被这诛仙剑的威力所震慑，他们都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却在此时同时看向了那破空而去的巨大彩色气剑。
“宗主，那，那是不是碧瑶小姐？”
一个认出张小凡身后水绿色身影的鬼王宗弟子突然颤抖着声音问道。
而正清理掉一群怔楞的青云门弟子的鬼王此刻蓦地回过头去，拨开人堆，看向那张小凡的身后，那片水绿色。
“碧瑶！”
顾不上什么正魔之战了，鬼王现在心里满是慌乱，他驱动法术往碧瑶的方向疾驰而去，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接近崩溃的绝望神情。
再快点！再快点！
鬼王的气息略略紊乱了起来，他一震衣袖，猎猎狂风忽起，黑色的真气从他的身体里溢出，在他身体周围快速流动着，推动着他不断地往前突进。
接近了，接近了。
虚弱的张小凡感觉到背后一阵绝强的气压凌然而来。
带着碾压天地，吞噬一切的无情和绝望。
他想转过身去，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拉住。
那双记忆中无比熟悉的，纤细白皙的手。
“小凡，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喜欢你，但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我们，后会无期。”
轻轻地，碧瑶笑着，流着泪，将他推开。
伤心花随之飞出，在张小凡的周围撑起一个透明的光罩。
深深地，碧瑶看向被自己推开的张小凡。
“我只看一眼，看一眼，我就走了。”
碧瑶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转而飞身迎向扑面而来的巨大光剑。
诛仙剑不断逼近，周围一丈方圆地面尽数迸裂，狂风呼啸，将碧瑶和张小凡笼罩其中，已是不可挽回的局面。
碧瑶想起了滴血洞的那个场景，想起了金铃夫人和黑心老人的结局。
她突然间笑了起来，原来所有的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抚摸着腰间阵阵脆响的合欢铃，她扬起微微泛红的眼望着疯狂地捶打着伤心花结界的张小凡。
“小凡，这一次，就让我来保护你。”
微微张开双臂，碧瑶水绿色的长裙在劲风之中猎猎作响。
那上边用银色丝线绣着的波纹图案，发着微光，如同这世间最极致绝美的颜色。
“九幽阴灵，诸天神魔，以我血躯，奉为牺牲。”
一字一句，如此熟悉，如此令人绝望的声音轻轻在空中响起。
张小凡被困在伤心花之中，他的心已然沉寂如死灰，一双手血肉模糊却还是在机械地，疯狂地，拼尽他这一生所有的力气和功法去砸向那透明的桎梏。
“不要，碧瑶，不要再说了！”
他清楚地知道，他比谁都清楚地知道，那段话的意义。
“我求你，碧瑶，我求你了！”
他半跪着，凝尽所有法决和功法，用鲜血催动噬魂，几乎是哭着喊出声，他终于打破了那道伤心花的护盾。
“三生七世。永坠阎罗，只为情故，虽死不悔。”
就在张小凡朝着碧瑶伸出手去的刹那，最后几句话已然从绿衣少女的口中说出。
就在张小凡的指尖接触到碧瑶微凉指尖的瞬间，狂风剧烈地盘旋而起，在碧瑶周围形成了一道漩涡，把张小凡狠狠地抛到一旁，它们升腾着将碧瑶推上半空，推向那七彩巨剑。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了那一抹水绿色。
“小。。。凡”
话音还未落，只见无数的颗粒状的血色雾气从碧瑶水绿色的衣衫间喷涌而出，
那些雾气绕着她的身体盘桓，最后在她身前凝聚，迅速地化作晶莹如红玉般耀眼的圆形血墙，
而同时从碧瑶苍白的身体之中，飘出九道若隐若现的轻烟，融入到那仿佛由鲜血铸成的红色球体之中。
碧瑶痛苦地咬紧了嘴唇，她攥紧了双手，腰间的合欢铃发出刺眼的光芒。
生命和灵魂被生生抽离，她只能闭着眼，任由着那些血雾一点点地破体而出。
从河阳城到昌平城。
从碧火天冰湖到流波山。
从鬼王宗到青云门。
回忆在碧瑶的脑海里翻涌着，
她只叹这一生，竟如此短暂。
一滴泪沿着她隐约有些透明的脸庞滑落在血墙之中，
承载着这世间最炙热痴缠的爱恋之心，沸腾着，叫嚣着，和那浓烈的血雾，逆天而上！
如同燃尽这世间所有绝望般的火焰，血球携着碧绿色的光影与那诛仙主剑轰然相撞！
那瞬间而生的光芒刺痛了仍在往碧瑶的方向爬着的张小凡，
他身后因为拖行而留下了一道散发着浓重腥味的血痕。
只见他那狰狞的脸上微闭的眼竟然流出了血红色的泪。
那道七彩色终还是被铺天盖地的血色掩盖。
而在那慢慢散开的血雾之中，一个苗条而娇小的身影，从半空中缓缓落下。
天地间，忽然全部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声音，撕心裂肺一般的狂吼着一一
“不！！碧瑶！……”
张小凡狂吼着，试图从地面站起，却一再跌倒，他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痛是什么，他只知道，他要碧瑶。
轻轻地，碧瑶的身体如同失去了重量一般，落在了张小凡张开的双臂之中。
好累啊。
碧瑶缓缓地闭上了那双灵动的眼。
“碧瑶，碧瑶，你睁开眼看看我。”
张小凡捧着碧瑶紧闭着双眼的脸，像是捧着这世间唯一的珍宝。
他呢喃地不断落下泪来，血红色的泪水沿着碧瑶的脸慢慢滑落。
“你为什么这么傻，我还没告诉你，那天在满月古井中我看到的，是你啊！”
抱紧了渐渐开始冰凉的碧瑶，张小凡试图用自己去温暖她的身体。
“我，，，知道的。”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碧瑶费力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然后极尽温柔地，给了张小凡一个微笑。
那是曾经无数次给予张小凡在黑暗中指引的一抹光，
那也是无数次在他徘徊于死亡边缘时刻呼唤他归来的光，
那是他此生唯一愿意追随却终于错过的光。
而这抹光，在此刻，彻底熄灭。
芳心苦，忍回顾，
悔不及，难相处。
金铃清脆噬血误，
一生总被痴情诉。
铃铛咽，百花调，
人影渐瘦鬓如霜。
深情苦，一生苦，
痴情只为无情苦。

6、—— 抉择
张小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很简单，不过是他从前的所有记忆。
从他在草庙村出生，遇到普智，遭灭村，上青云，都一一如走马灯一般在梦中出现。
父母，林惊羽，普智，是草庙村。
师父师娘，田灵儿，曾书书，陆雪琪，师兄弟们，道玄，苍松，是青云门。
他曾以为，这辈子都会这样平平淡淡地在刻苦修仙的道路上走下去的。
他曾以为，自己所坚持着的那些执念一定会有得到回报的那一天。
他曾以为，正道，苍生，才是他一生所系，是他应该为之付出生命去保护和遵守的道法规则。
若是没有碧瑶的话，是的。
从河阳城到昌平城。
从碧火天冰湖到流波山。
从青云门到鬼王宗。
是碧瑶，不顾一切地救他护他。
她总是一边嘴上说着正魔殊途，一边不遗余力地深入险境去找他。
她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也总是面冷心热地不计前嫌帮助他。
她刁钻古怪，总喜欢捉弄他，也常常会笑着说他笨。
她聪明伶俐，总能在困顿之中，解救众人于危难或者转危为安。
她单纯善良，总是轻易被他的一顿美食给俘获，也常因他恳切的言辞而动容。
她这么好，她本应该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呵护的珍宝，本应该一世无忧。
却为了他张小凡，受尽了一切苦楚。
他何德何能。
为了那些无谓的正道苍生，凌然大义，他选择推开她。
一次又一次地，残忍地推开了她。
他以为，这样就能保她平安。
却原来，是自己亲手毁了她。
葬送了他这一生挚爱。
他好后悔，他好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与碧瑶一起离开。
若是那时，他带着碧瑶避开了这一切，那结局是不是就不会如此。
“碧瑶，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后会无期。”
在记忆之中最后一次与碧瑶相拥，张小凡眼睁睁地看着场景重现。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说出那些决绝的话语，看着碧瑶落泪，看着碧瑶转身远去。
看着那片水绿色身影，慢慢地，变成了黑白。
“碧瑶！”
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张小凡从冗长的梦中惊醒。
冷汗泠泠，张小凡的双眼充满了血丝，带着无限的疲倦和乏累。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简单的石室之内，身下是一张浅灰色的石床。
周围灯火昏暗，安静地得出奇。
从空气中传来的阵阵阴冷气息和微微血腥味，他知道自己定是在鬼王宗内无遗。
碧瑶呢？
一想到碧瑶，张小凡翻身下床的动作一滞，而他的心口一痛竟是忍不住哇地吐出一滩血来。
闭眼定了定神，指尖在身上几处大穴一点，张小凡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浑浑噩噩地连床边的噬魂也顾不上就往石室门外走去。
外面是蜿蜒着的，长长的看不见底的通道。
一路上有不少身穿黑袍的人在各自忙碌着，在看见他之后都纷纷避让出空隙来。
张小凡茫然地往前走着，似乎是受到什么的指引一般，他听从心里的那个声音，转过几个拐角，终于在一个宽大的石室面前停了下来。
远远地，他望见那一抹绿色，静静地躺在白玉石床之上。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复杂的情绪在心内翻涌，他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似乎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张小凡抬起一只脚，慢慢地，跨进了那石室之内。
石室之内，青龙、鬼先生似乎在交谈着些什么。
此刻见到张小凡进入，便都先后无声地离开了。
张小凡艰难地迈开脚步，极其缓慢地，走近了那在昏暗之中有些发亮的白玉石床。
依旧是那身她最爱的水绿色波纹长裙，依旧是那么美丽动人，光彩万分。
嘴角似乎是带着丝丝笑意，那个平日里好动爱闹的女子就这么躺在那里。
仿佛沉浸在一个美梦之中，她略带苍白的脸上丝毫没有痛苦的神色。
鬼王宗宗主，她的父亲，此刻就坐在石床一边，紧握着她的手，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好像下一刻，她就会从梦中醒来与他打闹嬉戏。
张小凡怔怔地伸出手去，却在感受到从碧瑶身上传来的阵阵凉意之后，再也忍不住无声地痛哭，紧接着他双腿一软，扶着白玉石床一下子跪倒在了碧瑶的身边。
“对不起，碧瑶，对不起，我终究还是害了你。”
沙哑的嗓子带着哭腔，攥紧拳头，张小凡咬着手，却始终不敢哭出声来，因为仿佛连这样都会惊扰了那梦中的人儿。
就这么抽噎了许久，久到张小凡的双腿都麻木了，他才扯过袖子抹掉泪水，强忍着泪意和浑身的酸涩感站了起来。
静静的看着碧瑶，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抚上她的脸。
微凉的触感刺痛着张小凡心中的每一根脉络。
那双倒映着碧瑶水绿色身影的眼睛，含着脉脉深情。
“宗主，我想加入鬼王宗。”
“此后一生，我都将只为碧瑶而活。”
坚定地，不同往日的摇摆不定，张小凡眼神中闪动着黑色的光芒跪在了鬼王的面前。
“就算宗主不同意，我也会陪在碧瑶身边。”
“谁也无法再把我和碧瑶分开。”
张小凡双眼灼灼，血色弥漫在他原本漆黑无底的瞳仁之中。
“哪怕是死？”
一直无言的鬼王这才把目光移到跪着的人身上。
“无非是死罢了，到时候不过是添一座新坟而已。”
有些泛红的双眼带着嘴角轻扬的笑意，张小凡无谓地说着。
死对他来说不过只是早些去碧瑶身边长眠而已。
“当真放得下青云门？”
鬼王将碧瑶的手轻轻放回，然后转身拂袍而立。
“我欠青云的，早就在碧瑶为我挡剑的那一刻全数还清了。”
“而青云欠我的，日后我会找道玄一一讨回。”
“不过在加入鬼王宗之前，我还需再回去一次。”
张小凡嘴角的笑意在提及碧瑶挡剑的瞬间消失无踪。
“我要去拿回一件重要之物。”
鬼王背对着张小凡，他的表情在黑暗之中模糊不清。
“也好，斩断过去，才能重生。”
无声地挥了挥手，鬼王的身影在一片雾气之中消失。
“碧瑶，等着我。”
恋恋不舍的眼神在绿衣女子的精致面孔之上流连，
张小凡轻轻地在碧瑶的额头发间留下一吻，转身离开。
前一秒还带着温柔神色的脸，
却在走出石室之后冷了下来。
青云门。
是时候与你道别了。
与我的过去作别。
与过去的张小凡告别。

7、—— 忆流年多怅惘
这一日，天色灰蒙，乌云低垂，空气中散发出莫名压抑的感觉让人喘不过气来。
此刻的张小凡正站在青云山脚下的蜿蜒小径里，他的目光顺着高耸入云的山脊往上看去，只见那巍峨的苍青色山峰直插天际，奇峰怪岩浑然天成，一片肃穆之中却隐隐带了一丝狰狞。
以往心中觉得高不可攀，圣洁无比的青云山，在张小凡此时的眼中，却仿若与其他平常山峦没有两样了。
收回巡视的目光，张小凡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别在腰间没有任何动静的噬魂，然后抿了抿嘴，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
走在熟悉的山路上，一枝一叶一花一木都沾染着过去生活的气息。
张小凡并没有御气而行，只是这样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过从前的路。
仿佛这样就走过了那曾属于以往自己的一切。
沿着曾经挑水劈柴走过的山间小道，张小凡穿过后山密林，来到大竹峰内。
或许是因为忙于门内重建，素日里热闹的大竹峰如今却显得有些安静。
不见了师兄弟嬉戏打闹的身影，也不见了田灵儿舞动红绸的俏皮笑声。
师父师娘想必也正为了门中诸事忙的不可开交，也许此刻还在与众人商议解决。
林惊羽也应是回到了龙首峰，而陆雪琪、曾书书、萧逸才等人如今也都该是留守于各自峰座，协助各自的师父处理大小事务吧。
那是属于他们的事情，而曾经，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而如今还想这些做什么呢，张小凡苦笑着闭上了眼，无论他们如何今后都再也与自己无关了吧。
熟门熟路地抄近道来到自己的房间，张小凡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才进入了房中。
他先是直接走到床榻边，掀开了叠好的被子，又仔细地在素色方枕之下查找。
“怎么不见了？”
在床上沿着每个角落摸索了好一阵，张小凡疑惑地翻身下床，在床底又找寻了一番。
仍旧一无所获。
他皱起了眉，站起身来。
前几日因三派会审事态紧急他走得匆忙，离开时并没有把碧瑶赠与他的那块玉佩拿走。
可他清楚地记得，那玉佩明明就放在方枕之下，而他每晚都会握着玉佩才能入睡的。
就在他陷入回忆和思索当中的时候，身后的门开了。
“小凡。”
一身青色长袍的苏茹似乎并不惊讶于张小凡此刻出现在这里。
“师娘，，，我，，，”
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张小凡一时怔楞，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待他转身发现那声音竟真的是自己的师娘时，他又瞬间变得局促了起来。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苏茹，或者是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去面对。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从袖中掏出一块浅黄色镂空花纹，垂坠着长长流苏的精致玉佩，苏茹笑着问道。
“是的，师娘，能否，能否请师娘将此物归还于我。”
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去将玉佩拿回，却还是在迈开了脚步后生生停了下来，张小凡一双眼紧盯着那玉佩，恭敬地向苏茹行了一礼说道。
苏茹看向目光始终没能离开玉佩的张小凡，不过几天辗转，那个记忆中的幼小少年，以残忍的方式被迫成长。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诛仙剑下，那个叫做碧瑶的姑娘，以血肉之躯，一己之力，救了张小凡。
在那一刻，她秉承正魔不两立信念的心不是没有丝毫动摇的，她和许多人一样，皆被碧瑶的所作所为震撼。
而更多的，她的心中竟还有些遗憾，遗憾是自己从未有机会去真正认识这样一个善良却又坚定无比的姑娘。
心情复杂的苏茹，想要再说些什么安慰眼前的少年，却又无从开口。
此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不远处响起，似乎是有人正往这边过来。
“跟我来。”
苏茹压低了声音，将玉佩收起，眼神示意张小凡此地不宜交谈。
点了点头，心领神会的张小凡驱动法宝，敛起身形，随着苏茹一同往大竹峰后山方向掠去。
在二人刚一离去的下一刻，田不易就来到了张小凡的房间门前。
他站在张小凡房间门外，想要推门而入，却只是抬起了手顿在了那里。
似乎是纠结着什么，情绪几番起伏，他最后还是缓缓地收回了微胖的手掌。
望着空空的房间叹了口气，田不易一双手攥成拳头掩在了宽大的灰色长袖之中，然后转身离开了。
后山竹林。
张小凡默然地跟在苏茹后面，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小凡，最近还好吗？”
似乎是感觉到此刻张小凡的局促不安，苏茹停在长得茂盛的竹林前，转身带着慈爱的眼神看向张小凡，那个她与田不易心里最疼爱的弟子。
他高高瘦瘦的，就那么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不算好，也不算坏。”
张小凡在竹林的阴影间低着头，他看着自己的脚尖，闷声回答。
整日浑浑噩噩，醒来是残忍的现实，梦中是虚幻的希望。
这世上所有好的，坏的，都在碧瑶挡剑的那瞬间，消失殆尽了。
剩下的无非只有这个可笑的自己罢了。
“以后有何打算？小凡，你是不是要离开青云门，然后再也不回来了。”
关于那位碧瑶姑娘，苏茹不是不知道的，只是她没想到，碧瑶与张小凡之间的感情，已经深到了如此地步。
她原以为张小凡不过只是一时地迷恋和好奇，却不曾想，原来两人之间的联系早已如磐石蒲苇，不可割舍。
“打算？大概是守在碧瑶身边，然后找到让她醒来的办法。”
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张小凡看向不远处的苏茹。
“那如果，找不到呢？我是说，如果那位碧瑶姑娘，，，”
苏茹这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她怎么能如此直接地拿这种话去刺痛张小凡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呢。
“没有如果，师娘，让碧瑶醒来是我最大的愿望，即便，走到世界至极，踏遍天涯两端，穷尽此生我也会找到方法。”
苦笑了一声，张小凡那双漆黑如墨的眼底隐隐有着微光闪现。
“就算我始终没有能够让她醒来，那便到时去陪她就是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不会再离开她了。”
从在风中瑟瑟摇摆的竹林阴影之中走出，张小凡弯起嘴角，眯着眼望着阴沉沉不见日光的天空，一字一句，坚定地说道。
看着负手而立的青衣少年，苏茹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也注定不能扭转了，而眼前的这个曾经软弱倔强的懵懂少年，已经慢慢地开始变成另外的模样，此后也将会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小凡，你不去见你师父吗？”
看着眼前人消瘦了些的脸，苏茹本能地想要去关怀，却在伸出手去的瞬间被张小凡下意识地躲开了。
“师娘，您与师父对我的养育和照顾之情，张小凡此生无以为报，唯有下一世再为人时，再来相报。请您转告师父，张小凡愧对您二老，无颜再见。”
张小凡神色恭敬地朝着苏茹拜了下去，然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日后，还请师娘和师父多多保重，照顾好自己。”
喉咙中发出有些哽咽的声音，张小凡抬起头来，双眼泛红地看着自己最敬重的师娘，那个记忆中总是温柔以待的亲切长辈。
“我们会的，小凡，你自己也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以后的日子，苦了你了。”
半蹲下身，苏茹与张小凡的目光相接，带着关怀和无限感慨，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去，轻拍了拍张小凡瘦削的肩膀。
当年的草庙村平凡少年，如今已然长大成人，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也比任何人都要承受着更多磨难和痛苦，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怨恨过谁，他是如此善良淳朴，他也是如此倔强地坚持着自己所相信的一切，然而时光流转，记忆更迭，命运却总是不肯轻易放过他。
命苦却不甘于屈服，总是默默承受和忍耐的张小凡，苏茹和田不易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这般模样，怪不得谁，也怨不了谁。
凡事皆为造化，万物均有因果。
从袖中将那块带着微凉触感的玉佩取出递给仍旧跪着的张小凡，苏茹缓缓地站起，轻微的眩晕感让她有些恍惚。
张小凡接过那块玉佩，动作小心地将玉佩捧在手中摩挲着，温柔地如同在抚摸着心爱之人的脸颊。
他反复地用指腹轻轻擦拭着那玉佩上刻着的璃草兽纹花饰脉络，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放回自己贴身的怀中。
苏茹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知道，这玉佩定是碧瑶之物没错。
因为在张小凡的心里，这世上，从今以后，再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够比碧瑶还要重要。
苏茹知道，其他人也都明白。
在那一天，那片破碎的水绿色身影，永远地刻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自那一刻，张小凡的眼里，心中，再也装不下任何颜色。
“善自珍重，小凡。”
最后再看了少年一眼，苏茹带着心中的不舍和对难测未来的怅惘，转身踏入萧瑟的寒风中。
人间自是有情痴。
无奈世间多别离。
一心只为情深故，
万般苦难甘相付。
待得一朝残梦醒，
绿衣轻笑铃铛脆。

9、—— 观心之崖
是夜，沉寂的山谷。
一座隐匿在无形结界里的山峰悬浮在半空之中，四周怪石林立，毗邻的则是名为空桑山之地。
山峰内树林环绕，碧水潺潺，一颗闪烁着清亮蓝色光芒的巨大灵石凌空漂浮在一块雕刻着云纹的石座上，而在石座顶端，古老繁复的阵法符文缓慢地在灵石周身游走，忽明忽暗的银色微光淡淡的在黑夜中跳跃。
山谷高处的月亮圆了又缺，一丝一缕从云间透出的温润月光却照不进崖内。
忽然，从不远的高台之上飘下琴瑟之音。
丝弦之声随着流淌的轻风婉转而起，那样的悠扬清澈，如青峦间嬉戏的山泉；那样的清逸无拘，清寒高贵。
时而琴音飘渺如风中丝絮，
时而瑟音沉稳如松飒崖，
时而瑟音激扬，时而琴音空蒙。
琴与瑟时分时合，合时浑然天成，分时灵动潇洒。
只见一名约莫已至中年的男子正端坐于素青色的高台之上。
他微闭着眼，纤长的十指轻柔地拂过琴弦，奏着长歌一曲。
乌发束着白色丝带，一身雪白绸缎。腰间束一条白绫长穗绦，上系一块羊脂白玉，外罩软烟罗轻纱。眉长入鬓，细长温和的双眼，秀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雅致清高之意，眉宇间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一枚符印浅烙。
似是感应到何事，原本如潺潺流水般细腻悦耳的琴音陡然间拔高，并伴着尖锐激烈的摩擦声最终停了下来。
而男子的眉头随之紧蹙起来，在黑暗的夜里显得有些苍白的双手此刻正按压着琴弦，再无动作。
模糊的视线中，有些零碎的画面掠过。
那是沾染着鲜血的一对铃铛。
破碎的浅蓝色花瓣，裂开的棕黄色玉佩。
一把巨剑破空而去，撕裂了那片水绿色。
缓缓地睁开了眼。
男子的眸中带着浅浅的涩意。
望着低垂的天幕，无星也无光。
他也曾在一个夜里见过漫天星辰，
整个黑暗的天边都被那光芒铺满。
而那个水绿色身影和浅青色身影互相依靠着的场景，
大概是他经年都不会忘却的记忆。
两个人俱是眼中含泪，给了对方一个安心地笑容。
数百年守护灵石的沧桑岁月，他原以为世间已没有了那种感情。
那种即使不被人所知却仍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感情。
轻抚着琴身，他回想起那一日。
因担忧观星崖和全族百姓安危而没有答应救张小凡的那一刻。
绿衣女子所呈现的决绝毅然的心意。
“你二人气运交缠，如风云中的大树，时刻倾覆，据我推测，终非善数。”
他在为张小凡诊治伤情的时候便已从碧瑶的关切中窥得了几分两人的情缘。
两个人的命运之线互相重合，若即若离，虽万分艰难，却从未断绝。
如同风雨之中飘摇而生的两颗小草，倔强地不肯屈服于现实和天命。
“崖主，我想你是误会了，他救过我的命，我只是不想让他死，仅此而已。”
那时候的碧瑶笑着向他解释道，自己只是为了还恩而已，却不知自己脸上的焦急神色和缠绵心意早已被他所洞悉。
“若我说此人与你命中注定纠缠一世呢。”
他在说出这话的时候，看到碧瑶的脸上明显带着些微震惊和诧异，虽努力地换上一副笑容，心中也定是因为这话开始动摇。
“今日你若救他，他日若因他而死，又当如何？”
碧瑶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由开始的疑惑和深思渐渐恢复成了坦然，她没想那么远，将来的事情太多变数，聚散从来不由人。
她只知道此刻最想要的，便是救活张小凡。
“命运有限，离合不可期，人生在世，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今天不去救而是看着他就这么死去的话，我终将会后悔一生。”
眼睛里带着幽幽的光亮，碧瑶看了一眼躺在屋内的张小凡，转身笑着回答。
“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似乎是不确信眼前如此年纪轻轻的女子却有着如此坚定的，无异于是去赴死的慨然决心，他紧接着追问了一句。
“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若我没有回来。。。”
“崖主届时也不必勉强，为救他而置全族百姓于危险之中，就让一切都随风而去吧。”
原来她是知道的，知道自己这一去极有可能无回转的余地。
在这种时候，她心中想着的是张小凡，甚至还顾念到他全族命运，却唯独没有计较自己的命。
没有以自己的性命做为交换他救活张小凡的筹码。
她只是那样云淡风轻地，笑着朝他摆了摆手，衣袖翻飞，朝着空桑山而去。
毫不犹豫，只身赴险。
只为了一个没有把握的可能。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从回忆中回到现实，他轻轻地念出这句话来，仿若当年与碧瑶初见时。
人世间自是多有情者，
却鲜少有痴心不负，初心不忘，恒心不变地相守到老之人。
或是困于命途艰难，或是因为立场道义之差，又或者是迫于周遭压力，不得不做出违心之举，选择了其它高于感情本身的东西。
再或者是彼此相知相爱却比不上想要对方好好活下去的心意。
这一切皆是无法相守的理由。
但即使再多的不相干原由，也无法真正地去阻止一个人的爱。
穿越万山而来，带着无限热枕和真挚。
只为奔赴你身边，伴随你左右。
“崖主，这几日您常在此处抚琴，可是在等谁？”
等候在一旁的服侍之人走到他身边，收起厚重的古琴，不经意间问道。
“等一个故人。”
他拂袖而起，袖口处的银色云纹随着动作像是流动着般。
“那，故人为何事而来？”
将丝弦擦拭完毕后仔细装进绣着浅蓝色铃兰样式的琴囊之中，服侍的少年又抬着头问。
“为一人。”
他站在高台之上，目光朝空桑山外数百里的青云方向望去。
风鼓起他宽大的衣袖，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串清脆而细碎的铃声。
卷帷望月空长叹,
上有青冥之长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忆君迢迢隔青天。
是为情苦两相远。

10、—— 转机
狐岐山，鬼王宗。
小桥流水，亭阁处。
一黑一青两个身影站在岸边。
“鬼先生，碧瑶她。”
青衣男子面上有些焦急，却还是耐着性子问着一身黑衣，带着一个狰狞面具的人。
“这件事，难办。虽然合欢铃在关键时刻将碧瑶小姐的一魂强留了下来，但招魂之法已失传千年，且踪迹难寻，如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被称作鬼先生的黑衣男子一张脸模糊了容颜，隐在面具之下无法窥得其真实面容如何。
“就连专研鬼道的鬼先生您也丝毫办法也没有吗？您也知道碧瑶小姐在宗主心中的份量，您能不能。。。”
带着恳求的语气，往鬼先生的身边更近了一步，青衣男子拱着手向鬼先生行了一个礼接着问道。
“青龙，无需多言，我自是明白碧瑶小姐的重要性，可现下我也无他法。”
叹了口气，鬼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便隐匿了身形消失在一团黑雾之中。
刚从青云门赶回来的张小凡此刻正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棵海棠花树下。
红色花瓣落满了他瘦削的肩头，他毫不在意地，只是看向朝这边走来的青龙。
满腹心事的青龙直到走近，才发现不知何时站在树下的张小凡。
“鬼先生怎么说？”
两个人看着对方，彼此脸上均写满了哀愁之色。
还是张小凡先开了口，他带着一丝期待想从青龙那里得到一个希望。
“鬼先生说他也无法，南疆招魂之术毕竟太过久远，也不可细查是否仍有可行之处。”
不敢看张小凡那双深邃的眼，青龙别过头低声说道。
“鬼先生也，没有办法是吗？”
眼里的一丝希冀之光悄无声息地沉寂下去，张小凡的黑眸随之暗淡。
“那，招魂之术，鬼先生可有详细的了解，或者，是否还有一些先法典故可循？我知道这很难，可是不管有多难，有多渺茫，只要有一线生机，我总要一试的。”
张小凡在心中默念着招魂之术几个字，片刻后，抬起头来望着不忍看他的青龙，神色坚决地开口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他，不过现在你最好立刻去宗主那里一趟，他要见你。”
闻声转过头来的青龙突然肃色道。
张小凡心中约莫知道鬼王为何见他，正好，他也有些事要与鬼王一同探讨。
念及此，张小凡便不做犹豫，转身朝碧瑶所在的石室走去。
他知道鬼王这几日定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地守在碧瑶身边。
就如同他在时一样。
倒是青龙见张小凡直接往石室的方向去，心中不免有些诧异。
他明明没有告诉张小凡鬼王在何处。
不过，想到两个人都是对碧瑶用情至深，又皆为碧瑶至亲至爱，青龙便心中了然。
寒冰石室之内。
鬼王正呆坐在碧瑶的身边。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躺在白玉石床上的碧瑶。
一时间，脑海中小痴的形象与女儿的脸重合了起来。
她们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单纯善良，却又都那么奋不顾身，为爱牺牲。
这一切难道都逃不过轮回道转，因果循环，一切难道都是天命难违吗？
想到过往小痴的种种，又念及碧瑶如今的境况，鬼王的脸色不由得更加惨白了几分。
张小凡远远地站在门口，待平静了心神后才缓缓地走近了鬼王身边。
“宗主。”
“你回来了。”
两个人俱是神色疲惫的模样，就连语气也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哀伤。
“招魂之术，宗主可知其详？”
“不甚明朗，据说这招魂之术源于千年前南疆极恶苦寒之地，在那里生活着一支名为黑巫族的部落，他们拥有着超越常人的寿命并且掌握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诡道秘辛之术，但因为他们生存之地人迹罕至，普通人根本无法到达，且经年以往，族内乱斗分裂，原本的黑巫族人消亡殆尽，如今更有传言称他们早已灭绝。所以，即使曾有过还魂术这等异法，到现在却也无更多踪迹可循。”
张小凡在听完鬼王的一番话后，沉默思索了片刻。
秘术既然存在过，即使过去千年，料想那黑巫族人也不至于全数灭绝，定会有其族人后裔流传于世，辗转在南疆一带。
若是再不济，他再另寻他法便是，这世界如此之大，总会有办法的。
只要有哪怕一丝可能，穷此一生，他也一定要为碧瑶寻得。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就算日夜煎熬，他也会硬咬着牙撑过去。
“宗主，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您放心。”
一双眼看着碧瑶，张小凡屈膝向鬼王行以一礼。
“招魂之法终是太过渺茫，寻找起来也会格外费时费力些，你愿意为了瑶儿付出一切，这一点我是从未质疑过的。”
挥手示意，鬼王没有再苛责张小凡的意思。
毕竟这一切也不都是他一人之过。
错的无非是那所谓的正道苍生罢了。
“我记得之前你也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望着碧瑶沉睡的安静面容，鬼王不由得想起之前碧瑶与他说起过的事。
那时候，张小凡为救碧瑶而身死于悬崖之下。
而现在，张小凡还活着。
“观星崖！天帝冥石！”
张小凡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他掩饰不住高兴的从地上弹了起来。
那个时候，他身受重伤，经脉尽断，本是回天乏力，却意外与碧瑶落入观星崖中，被天帝冥石所救，重铸经脉。
那碧瑶呢，如今碧瑶身死，但尚存一魂，是不是表示仍然有救？
想到这，他抬起头来看向鬼王，而鬼王也同时回看向他。
“宗主，我想带碧瑶去观星崖一趟。”
顾不得其它，张小凡立刻向鬼王请求道。
“不行，碧瑶的身子经不起长途跋涉，你若带她去，途中再生变故该如何是好？这样，你将存有碧瑶一魄的合欢铃带去，先到观星崖打探一番，若真有他法，你便立即通知我，届时我自会带碧瑶过去。”
鬼王扶额略一思索，想到鬼王宗内事务繁多，自己尚脱不开身去，但碧瑶容不得一点闪失，他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前去的，且先让张小凡去探个究竟再做下一步打算才是稳妥。
“是我一时冲动，思虑不周了。那我现在立刻启程前往观星崖。”
将内心的狂喜克制住，张小凡脸上却是藏不住的笑意和迫不及待。
泛红的双眼中充满了期待和激动之色。
鬼王小心地将合欢铃从碧瑶握着的手中取出，又从口中念了个诀在碧瑶周身行成了一个保护圈，这才转身把铃铛递给了张小凡。
“去吧，一切小心为上。”
一直绷紧的神经此刻好不容易松了下来，鬼王摆了摆手便让张小凡出发了。
郑重地接过合欢铃别在腰间，行至石室门口处，遇到前来找鬼王商议宗门事务的青龙，张小凡脚步急促，眼看着就要贴面撞上，还好青龙避得及时，这才没有来个人仰马翻。
“你这是着急去哪啊？”
看了一眼张小凡腰间的合欢铃，知道定是关于碧瑶的事情，但青龙还是一把拉住了他问道。
“我要去观星崖一趟。”
挣开青龙的手，张小凡一脸焦急。
“喏，把这个拿上，到时有何情况可及时让我们知晓。”
从长袖里掏出一支信号弹递给张小凡，顶端上两头都画着青色的龙纹，一看便是青龙所有的特殊之物。
青龙笑着拍了拍张小凡的肩膀，便转身走进了石室之内。
将信号弹收入自己的怀中，张小凡握紧了腰间的噬魂，快步走出鬼王宗外，一念法决，便腾空而去。
空桑山外。
陆雪琪坐在与山对望的崖边。
云卷云舒，晴空碧水，高山悬岭。
天琊剑放在她的身侧，被风扬起的裙角翩然起舞。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到了此处。
就如同她不知道为何自己竟会在此出神想念起某个人来。
“陆师姐，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不远处，一身橘红色长衫的田灵儿出声喊道。
在她身后，穿着蓝灰色长袍的齐昊紧跟而来。
“田师妹，齐师兄。”
起身朝两人点头示意，陆雪琪并没有作答。
“陆师妹，小竹峰重建辛苦了。”
“谈何辛苦，这等事都是我们作为弟子应尽之责。”
田灵儿见齐昊和陆雪琪说话都略带严肃神色，便实在忍不住要插嘴道。
“哎呀，陆师姐，你还没说你怎么来这了呢，是不是太累了过来放松放松心情的？我看这里风景倒是不错，齐师兄，以后我们有空了也可以过来这边瞧瞧呢，之前倒是没发现此处好景致了。”
田灵儿一边说着，一边挽着齐昊的胳膊，略带调侃地笑着。
“田师妹跟齐师兄又为何会在此处？”
陆雪琪无意与田灵儿拐弯抹角，她冷然盯着齐昊问道。
“我们，是为了。。。”
“自是为了找寻我那不争气的张小凡师弟而来，我们已经分开找寻他有些时日了，如今刚找到此地却不想遇上了陆师姐你，你说巧是不巧？”
田灵儿不知为何，将近日来没有找到张小凡的气都撒在了陆雪琪的身上，字里行间都带着刺儿般，倒不似平日里那副可爱模样了。
“不巧，我，也是来此处寻张师弟的。只是，暂无所获罢了。”
陆雪琪听见张小凡的名字，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起来，只不过粗线条的田灵儿自是没有发现，一旁不动神色观察着陆雪琪的齐昊倒是心中明了不少。
“既然都是为了寻找张师弟，我们不妨同行，多一人也多一点希望不是吗？灵儿，陆师妹，我们往那边再看看吧。”
笑着站出来打圆场，齐昊一只手在背后紧紧拉住田灵儿的手，示意她不要胡来。
感受到齐昊的用意，田灵儿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跟在齐昊身后一起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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