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人的头疼的酷暑已经过去多时，如今萧瑟的冬风卷着地上丛丛叠叠的落叶沙沙作响，客厅中暖炉里的木料劈啪作响，就连沙发也都铺上了厚厚一层貂毛，红茶的热气氤氲升起。）
（昨日就有侍从来这里通报，那位社交圈里风情万种的女士——安妮塔，有一些生意事想和自己协商。然而想必也是贷款的问题，期限即将到来，连本带利还清却从来不是简单的问题，因为银行从不做慈善。）
（刚刚把要用到的文件整理好，大门就被扣响，尽心尽力的管家为这位翩翩来到的女士指路，而我也恰好扣好脖颈间
那一条漂亮的黑珍珠项链。）
下午好，请坐下吧，不必拘束。

每到冷风呼啸的季节，我的身体总是不由自主地倦怠下来，如同弥留秋季的最后一片枫叶，多么不情愿。我时常思念童年时居住的海边别墅，因为那里极少有这般严酷的风。阳光能带给我希望。可是在伦敦，即便是在逐渐回暖的午后，也吝啬于给予我这份希望。
我慢慢地脱下手套，是我近期最依赖的一副：温柔的藕荷色绸缎，边沿处绣着半开的鸢尾花，式样简单典雅。将它们递给维特后，我打起精神，对光彩照人的亨弗莱小姐露出一个自信、完美的微笑。
“你好。漂亮的简，你不介意我直呼你的名字吧？我就是这样。首先，我替你高兴，恭喜你订婚了。真抱歉，我来不及准备合适的礼物。”
简单的寒暄能让接下来的工作进行得更顺利，我丝毫不怀疑这个道理。不过，我的祝贺的确是发自肺腑的，没理由让商业上的竞争埋没一段纯净的友谊。

哦，请别这么说。因为我能拥有您的祝福就已经感到荣幸了。
（茶杯里本来滚烫的茶水此刻正凉了一些，温度刚好适合让我往里面加上半小杯醇厚的牛奶，用搅拌棒搅出一个逆时针的螺旋，牛奶和红茶融合成了漂亮的红棕色。）
天气可真冷，希望伦敦这样变幻的季节没有为您带去烦恼。那位加利福尼亚的凯瑟琳女士——您也应该听过她对伦敦的冬季的抱怨。
（事实上萧瑟的冬天并不会给自己这样的女人带来困扰，它顶多是成为贵妇人可以夸大和抱怨的一个话题罢了。因为我们都生活在有着不断燃烧的暖炉的屋子里，在灯火通明的夜里，男士们喝着佳酿，女士们则大都喝着精心调配的各类暖茶。）
（那些真正萧索的地方，冰冻的河流，乞讨的孩子，被从屋前赶走的流浪汉——我们会给他们一些钱币以示自己的慷慨，但也仅此而已。）
这是我们的合同——我想您也不想我拐弯抹角，也许在我们商议完这件事之后，还可以一起试一试我从金氏那里被推荐的东方茶叶。

趁着温度合宜，我也啜了一口香醇的红茶，天知道我有多想念这质朴的味道。它曾是我日常的必需品。但自入冬以后，我的茶杯就被各种溢着甜味的花蕾、香草填满了。我只知道这是远东而来的养生风俗，并不获悉其中的道理，仆人也只是干巴巴地解释说对我的脾胃有益。
“加利福尼亚的凯瑟琳？”我如实应答她的话，“我与她不熟悉，她躲得可真远。可是我想，也只有自由的鸟儿才能去那种地方。很可惜，我的翅膀已经被伦敦的雨雪打湿了。”
她拿出那份交易合同，我的眼睛弯了弯，表示欣赏她的直白爽快。上一回，我派遣伊蒂斯与亨弗莱交涉，恐怕连伊蒂斯也对我正在着手做的生意感到模糊。不向她全盘托出，是正确的。我快速地浏览了这叠白纸，再次温习了那笔数目。即使是对于数字不敏感的我，也有不小的威慑力。
“简，你应该猜到了，我想要延长贷款的日期。我愿意分期还款，让你看到维斯特维克家族的诚信。我们没有透露太多关于如何利用这笔钱的消息，是不是？”

哦，不，我亲爱的安妮塔——总有一天久别的太阳会让你那漂亮的翅膀重回蓝天的。
（用上了这个看上去亲昵的称呼，但事实上我们都知道，伦敦是一个漂亮的金色鸟笼，所有人都向往的金色鸟笼。我是为了自己的姓氏自投罗网放弃了遨游蓝天的羽翼，她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值得守护的理由——我知道她来自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而伦敦的阴霾总是不少。但无论如何，珠光宝气会堆砌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遮住我们的视线，而那样荣誉的姓氏，也会变成这世界上最牢固的镣铐。）
（我想起我的姊妹尤兰达，她是那样坚定而活跃，任何镣铐都不能锁住她的灵魂，于是她选择远走高飞，去这世界上的任何其他角落，当一个不被姓氏，不被任何东西束缚的自由的女人。）
（而我是她的替代品，我是她心甘情愿负担起她所抛却的一切的大姐。如果她是那样热情洋溢的花朵，如果亨弗莱是那样耀眼的花朵——我愿意为了这些变成绿叶与泥土。这是我的命运。）
我代表亨弗莱银行转告您，我们信任你们对这笔贷款的使用情况。但您也知道——我们的理事会对于期限问题，并非都和我一样耐心。

“维特。”我低声唤了唤他的名字，示意他退出房间。我的管家非常了解我，甚至一字不差地知道我的计划。但我要求他离开，制造出更严肃的氛围、我的舞台。这是一种讨喜的小伎俩，令双方都能感到被尊重。与多数贵商子女不同，我缺乏最敏锐的商业头脑。但所幸我懂得运用语言的技巧，或许还有一点恰到好处的表演，能在交流过程中处于领导地位。
她引出的话题，正是我希望展开探讨的。我站起身，将披肩裹紧，目光掠过四周壁纸上的素雅花纹。思索片刻，再次开口时，口吻已经变回交际圈里的那只骄傲绚丽的孔雀。
“如你所知，维斯特维克经营的产业种类极为古老，是往后千万种职业的根源，曾经的繁盛程度更不亚于美第奇发扬的银行业。可是时代不会倒退，现今运输、纺织、地产业势头强劲。我们需要寻找更有力的办法在这个时代胜出。”
“我找到了缓解时局的方向。在伊丽莎白时代，伟大的先祖得到了有效降低成本的手段。我们称呼他们为，“我略一停顿，直视她碧绿色的双眼，“嗯，未开化的野蛮者。他们是这次我投入大量资金的对象。我想，你的理事会尚未知情。”

啊，茶凉了。在这种季节里再醇厚的红茶也是容易失去原来的味道。
（用雕刻了漂亮藤蔓花纹的银质小勺铛铛敲了瓷碗三下，唤来侍者撤下这一组有些吃厌了的甜点，换上另一组看起来更美味的糕点。我看着眼前这位安妮塔女士的眼神扫过屋里四周，在我脖子间无可挑剔的黑珍珠上停留了片刻，最后与我对视。）
（显而易见的她与我是如此不同，她不是一个商人，甚至不是一个手腕多么聪明的女人，但是她有这那样的魅力——就像孔雀的羽毛总可以吸引到这世间一切赞美，她精心思考的措辞和脸上那漂亮的五官总可以让我多花一些时间去听她的言语，这是另一种天赋，商人似乎总是难免涉俗和带着铜臭，她避免了这两点。）
（事实上我从银行那些大腹便便的“大客户”嘴里了解了一些维斯特维克的真相，只不过我把这些事对董事会隐瞒，因为他们之中有一些道德高尚——虽然这个词与银行业是如此格格不入，但他们不会允许高傲而势力庞大的亨弗莱涉足这种产业。）
（然而，这个时代是无情的，一切都变幻的如此迅速，亨弗莱的先祖虽说是白手起家早就了这样一个银行帝国，然而他们原先涉足的产业就不是那样通透，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你必须做出选择——如果你犹豫不决，或者顾虑太多，那么这个时代会帮你做出选择，想要抢占市场的对手永远不嫌少。）
您的看法很成熟，但您也知道，人是多么善变，即使是您口中的那些“未开化”的野蛮人，他们也会想接近事实，而银行总是需要评估风险——请让我简洁明了地直说吧，您如何保证这类产业的持久和安全性？

“简，你喜不喜欢政治？在君主的餐桌前，每一个人都可以待价而沽。政客，我想你对他们的行事风格自有评估。只要得到政客们的帮助，借到他们手中的宗教、还有一小点军事资源，我们的生意便能远航无礁。”我极缓地眨了眨眼睛，一字一句，“噢，请放心，安全的事由父亲和我出面，可以处理得尽善尽美。”
她的胃口连同她的心情，看起来都很不错。琢磨话语间，我适时地挪开视线，让那名侍者更换完碗碟。窗外偏冷白的光令我的双眼泛酸，我承认她说得对，冬季让人的生活失味。
“这类交易的后续，聪明如你也能猜到。即使我们反悔收手，其他的野心家也未必能刹住脚。如果你还在怀疑，我只好说明，苹果的第一口早就被咬去了。无论是西欧强悍的海上舰队，还是攒聚在东边的异教人，他们的直觉要比你、我更要快。”
坦白说，我是一名说客。亨弗莱家族并非是唯一能够合作的对象。但是相比于另外三个姓氏，我最青睐亨弗莱的稳重。同样是处在机遇难求的地步中，我需要获得她的支持。

人们总希望女人谈论珠宝胜于谈论政治和生意，安妮塔。
（放下一直端着的茶杯，冲她眨一眨眼。光是在伦敦，那些议论事业有成的女性的谣言就够多，无所事事的妇人们似乎总是希望所有人都和她们一样谈论家常。然而我一直希望更多的，从我是个小女孩起，我当然也喜欢珠宝和时兴的裙摆，但掌握权利和这个家族的方向舵却能给我更多的乐趣与成就感。）
这个世界对女人总是格外严格，但我的经历告诉我，时机总是偏爱有主见的女人。
（我的母亲，一个一生都温婉得如同默默开放的水仙花的女人，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她只是像世界上所有其他女性一样希望漂亮的裙摆和宝石就可以满足她的女儿。然而我的父亲，他总是气度非凡，并爽快地接受了亨弗莱下一任掌舵者是个女孩的事实。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告诉我，沉迷那些贵妇的下午茶会让你丧失商人必须的敏感眼光，不要等待机会，必要时你必须创造可以带动家族前进的机会。）
所以这一次我决定帮助你，安妮塔，以我个人和亨弗莱家族的名义——既然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们这样的女人必须拥有胆量，我希望这一次的合作给我们带来远胜于金钱的情谊。
（提笔在合同上潇洒地签下自己的大名，冬季的太阳西斜着，那金色的余晖光芒让这一刻看起来也似乎闪耀发光。）

我真喜欢商人，他们勇敢又果断，了解自己的航向。反之譬如我接触过的议院政客，需要花费整个下午茶的时间在某个细节上达成一致。他们多疑、缺乏安全感，有时又嘲笑经济是政治的玩具。
我在更新后的合同上刷刷划下自己的名字，沉甸甸的钢笔在我的手指间留下舒心的感觉，目的达成。不如年长者成熟，我不喜欢压抑情绪，比如喜悦。因此我想到了父亲，悄悄幻想着他会如何夸赞我。他常说我是六月出生的孩子，受到神后朱诺的庇佑，将有幸福的未来。我只知道我是被娇宠惯了的孩子，所以总是谋求更多。
“感谢你的信任，简，这对我很重要。撇去政治，只要你的茶叶存量足够，我们便有很多话题可以挑。比如说新上映的音乐剧，我总是聊不够。”
可惜时钟在我的背后敲响。我匆匆告别，钻回那辆黑色的马车里去。车轮碾压着未融尽的雪，发出吱吱的寂寞声响。我知道，我渴望快回到温暖的家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