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币
父亲坐在靠近路由器的椅子上玩手机。
两岁半的女宝宝在地上玩沙土。
“爸爸，你看，你看，我的鱼。”宝宝用脏脏的小手拉爸爸的手指头，另一只手指着鱼模型塑出来的鱼。
那简直不能叫鱼。
形状完全认不出来像什么，但在宝宝的抽象思维中它就是一条漂亮的鱼，虽然百分之七十的沙土已经滑下去了，但剩下不足三十被压成平面的沙土仍然是鱼。
“嗯嗯！我家宝宝好厉害，真漂亮。”父亲眼睛都没抬的把手抽了回来，甚至宝宝说了什么也没听清楚。
父亲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手机，他的腿抖个不停，他的游戏此时正进入最紧要的关头。
“爸爸，爸爸，你看，你看……”宝宝依然拉着他。
“唉唉唉……死了。你看你，害死爸爸了。”父亲很克制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腿，深吸了一口气吼宝宝道。
“呜呜……”宝宝开始委屈的咧起小嘴哭了。
“哦哦……宝宝乖，自己去玩吧，爸爸忙！”父亲虽然年轻，对自己的父母都常常大吼，但自从有了小宝宝之后自认为变的成熟了很多，毕竟父母和邻居也都夸他有担当多了。
“呜呜，爸爸……”宝宝被整个的抱在怀里拍了拍。小手上的灰土不少都沾在父亲衣服上了。
“你看你脏的，先让爸爸玩，待会儿给你洗白白哦！”父亲不停的看手机，复活的时间快到了。
“我也要看。”宝宝脏脏的小手混合着眼泪把小脸哭成了小花猫。
“唉！开始了，你自己去玩吧。”父亲指了指沙土：“看，那儿有块很好玩的石头。”
“啊！石头。”宝宝开心了起来：“哈哈哈……石头，我来了。”
游戏进行到一半，一辆车自路边过来。
“老板，来瓶水。”车里一个打扮的很媚很俗的墨镜女人拉下车玻璃说道。
“哦！马上来。”父亲头也不抬的说道。
“乖宝宝，过来拿瓶水给阿姨送过去。”父亲对着沙堆边的宝宝说道。
“我来了！”宝宝一摇一摆的走了过来。
父亲的眼睛终于离开了手机屏幕短短的一瞬间，拿了一瓶水给宝宝。
宝宝拿起水低着头朝车子边跑了过去，跑步的样子肉肉都在抖，特别可爱，女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哟！真可爱，真乖，都会帮大人干活了！”
父亲听到依然头也不抬的干笑了两声。
女人伸出手，拿出一枚一元硬币给宝宝说道：“这个给你，把水给姐姐好不好？”
“不好！”宝宝很天真的答道。
“为什么？”女人很诧异。
“爸爸#$%@$%@#。”宝宝说的话里唯一听得清楚的就是爸爸两个字。
女人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宝宝的父亲。
父亲玩到一半愣住了，随即笑着说：“阿姨就是姐姐，姐姐就是阿姨。给姐姐也一样的！”
原来宝宝说的是“爸爸让我给阿姨，不是给姐姐。”
女人笑了，父亲也尴尬的笑了。
听到父亲说的话，宝宝一只小脏手托着洁白的车门，踮着小脚费力的把水举到车窗处，女人拿了水，把那个硬币丢在宝宝手里。
车窗升了起来，车子轰鸣着离开了。
“爸爸，爸爸，你看，你看，哇！坐摇摇车。”宝宝回到店里后拉着父亲不停的摇晃，小手举着一枚亮银色的游戏币。
“嗯嗯！我知道了，乖，放在凳子上去玩吧。”父亲的游戏正进入决战的关头，他不想做一个坑队友的人。
“爸爸，摸咪咪……”小花猫一样的宝宝忽然盯着父亲的胸部开始急躁起来，不停的往他身上蹭。
“等，等一下……”父亲一年多前还经常拿自己的胸部逗当时还在吃奶的她，每次都很快乐，后来一段时间还很享受被宝宝那白嫩的小肉手摸的感觉。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宝宝的小手总是很脏，或者很冰凉，他已经避之不及了。
“呜呜，啊啊……”宝宝开始哭了起来，张着小嘴往他身上爬。
“走开，你自己去玩吧，快去门口玩石头。”父亲举着手机左右摇晃着避开宝宝的纠缠。
可是宝宝饿了，不太会描述自己的感觉的宝宝只能不停的哭闹，并且把满是灰土的小手伸去摸父亲的胸部，这是她最抽象的可以告诉父亲自己需要什么的方式。
然而父亲全身心的都投入了游戏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注意力落在宝宝身上。
宝宝不知道这东西对父亲来说有多重要，只感觉饥饿的感觉一上来什么都顾不上了，不停的顺着父亲的大腿爬上来摸那个最能给她安全感的器官。
这时候，父亲的队伍败了，临退出之前被很多队友骂。

这时候才将注意力拉回到现实中的父亲把怒火全部撒向了宝宝：“你个烦人的小东西，你看看你多可恶，害我被人骂。哭！哭什么哭？自己到外面去玩。”说着就克制着力量带着一丝恫吓的把宝宝从身上推了下去，没想到这轻轻的一点力量竟然把宝宝撞在了桌腿上，额头撞破流出了血。
父亲正在气头上，并没有立刻把宝宝抱起来哄，更没有注意到宝宝其实是饿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深色的木凳上，看到了一枚像被刀子切了一道痕迹的游戏币。
“这是什么？”父亲突然更加的生气，对着宝宝开始大吼，把之前所有的不满都发泄了出来。
“哭，哭什么哭？抿上嘴巴。钱和游戏币都分不清楚，以前坐摇摇车不是教过你吗？”他忍不住又轻轻拍了宝宝屁股两巴掌。
宝宝被吓坏了，又害怕又饿，努力的闭上小嘴巴，但眼泪还是不停的往外流，小手一擦，满是泥土沾在脸上。
“爸爸……”宝宝用一种哄人的语气对父亲撒娇。
“滚到外面去玩。”父亲厉声吼道。
“呜呜……爸爸……”宝宝过来拉他的手，抱他的腿。
父亲正因为没有玩的过瘾而重新进入了游戏，这一次他要把刚才的不满都打回来。
“出去！”父亲吼道，用腿向前轻轻的踢了踢她，她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奶奶下田干活，妈妈去上班，宝宝失去了除了父亲之外的一切依赖，然而父亲还要将她赶出去。
在这一踢之后宝宝惊惶失措的远离了父亲，她饥饿难耐，家里到处都找不到吃的。
因为平时害怕她翻动危险的东西，很多东西都放的很高。
奶奶希望孩子能少吃点零食多吃点饭，所以零食也放的很高。
转了一圈发现什么都没有，于是从后面转到店面，再走到店门口。
忽然一阵香味飘来，是自己最喜欢喝的酸奶。但是抬头看去，酸奶正在一个陌生人的手上拿着。
宝宝太饿了，忍不住朝陌生人走去，然后就站在他面前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愣愣的看着，委屈的小嘴抿的紧紧的一声不吭。
陌生人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酸奶，再看看虽然脏的要命却很可爱的小宝宝，于是他把酸奶拿给宝宝。
宝宝犹豫了一下，她不敢接陌生人的东西，但实在是太饿了，慢慢的终于伸手接过来喝了起来。
奶奶骑着她的老年三轮从田间地头赶回了她租的店面，老伴死的早，她就靠这间店面把儿子养大的，凭着多年的熟客，人脉关系，老家的亲戚，她甚至借到了足够的钱给儿子娶了媳妇。
街坊邻居对她没有一个人说不好的，个个竖大拇指夸她行。
只不过，儿子的工作实在不好弄。
很多单位不要男孩子，要男孩子的单位又苦又累，工资还不高，儿子每一个都干不到一个月就走人了。
小孙女出生后，赋闲在家的儿子懂事多了，跑前忙后的照料一家老小，这让邻居对他的看法好了不少。
只是老人心中仍然有个解不开的结，那就是天文数字般的债，她不想把这个债留给下一代，甚至影响到第三代。
她回到店面的时候太阳已经毒辣辣的把街道烤的像乌黑的铁板一样了。
“苗苗呢？”奶奶一边往后堂走，一边放下农具问道。
“不是在外面玩吗？”父亲盯着游戏界面，头也不抬的说道。
奶奶突然心中恍惚了一下，但她不愿意那样想，于是只好自己走到内堂去寻找。
“孩子呢？”这一次从内堂出来的奶奶变的声色俱厉。
“不在外面吗？”父亲虽然贪玩，但对恩养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母亲突然变的这么凶还是有点怕的，放下了手机抬头看着母亲。
然而，他在母亲的脸上看到的不单是怒意，还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到底去哪玩了？”奶奶不愿意提到那个词。
父亲终于感觉事情大条了，对着手机打了一行字：“各位兄弟请原谅，我有事离开一下。”
他还没发出去，母亲夺过手机一把摔在地上，手机外壳顿时碎裂，屏幕都掉出来了。
“逆子！”母亲眼泪都流出来了，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之后晕倒了。
“妈……”
之后这家店关闭了，没多久就租给了一个新的租户。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流逝，转眼二十年过去了。
这一天同样是这条街。
与二十年相比已经彻底完全大变样了，四周都是高楼，街道上都是高科技的车辆和广告牌。
一个满面沧桑的老人在前一个路口就下了车，他背着一个陈旧的背包，脖子上挂着一枚中间穿孔的游戏币，他就这样左看右看的一步一步沿街走来。
当他快走到自己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房子位置时，他的脚步忽然沉重起来，他不敢往前走，他不敢面对自己最幸福的那段人生时光，他已经习惯了被痛苦折磨，二十年来他走遍了全国各地，这里是唯一没有来过的地方。
他犹豫了整整一天，他依然在那个转角处来回踱步。
这里已经成为城市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连街道的名称都变了。
他想象着自己走到那个店的位置前会看到什么，一座完全变样的城市大楼，或者一家名牌店，或者说是通向另一个街道的路口。
但他终归是想象不到见到那个昔日的小宝宝快乐的在沙土上玩耍的样子了。
夜已经深了，他就这样坐在包上一直坐了一整天，来往行人甚至几次驻足看他一眼。
他的泪流了出来，他伸手去擦，他的大拇指已经不见了。
一张纸递了过来。
“谢谢。”他泣不成声的说道。
淡淡的香味，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停止了哭泣。
无论怎样，落叶总归是要归根的。
他站了起来朝那个方向走去。
转过街角，一个靓丽的背影蹲在地上哭。
他忽然想起来不久前有一个人递了纸巾给他。
“姑娘，你……”他闻到了刚才闻到过的香味。
女孩站了起来，缓缓的转过了身体。
额头上，一条清晰可见的伤疤。脸庞的轮廓看起来像极了自己的母亲和妻子。
“我今天在这条街上往来二十次，你一直在这里坐着。”女孩说道。
“我来找人，找我唯一的亲人。”老人刚抑制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跟我来吧！”女孩平静的说道。
老人跟在女孩后面，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看着女孩修长的身体，飘逸的秀发，他的手放在口袋里满是汗水，他不敢伸出去抱，虽然他很想抱。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店位置的时候，这里果然已经完全变了样，他曾经还很希望这家店会保留下来的。
女孩来到新建筑的门口停下，这是一家民间寻子救助中心。
老人心惊不已。
门口的那棵老树还在，地上的沙土也在。
他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
沙土上的小女孩也在，也是两岁左右在那儿玩耍。
小女孩看到女孩回来，从沙土上站起来像小鸟一样扑了过来：“妈妈，妈妈……”
“是妈妈回来了，乖宝宝。”女孩张开双臂说道。
“妈妈，我好想你呀……”小女孩头顶有一根竖辫，两只脏兮兮的小手使劲的搂着她洁白的脖子，手上的沙土把干净的衣服和头发都弄脏了。
“亲爱的，你回来了。”一个英俊的男子打开救助中心的门走了出来，把女孩和小宝宝都抱在怀里了。
男子感觉时光像是倒流了一样，他感觉眼前的景物像是瞬间远在百亿光年之外。
他开始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倒退，再倒退……
“晚归的浪子，就差你了。你还要我们等多久？”一个动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男子一惊，这声音就贴着他的后背发出来的。
二十年前，这声音使他绝望，他跪着追赶，他不敢看，不敢顶嘴，不敢求得原谅。
这是他妻子的声音，虽然同样仓老，但那音色是不会变的，这音色让他的心瞬间痛了起来。
“可惜，妈看不到这一天。”男子低声说道。
那枚带着一条痕迹的游戏币这一瞬间磨断了脖子上的红绳子，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游戏币没有倒下，一跳一跳的滚到了那幸福的一家三口身边，在滚到女孩高跟鞋旁边的时候力量用尽，终于倒下了。
2017年12月19日夜。李方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