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夕颜何以芳华--《几度夕阳红（续）》

五
星期天一大早，厨房里传出一阵说笑声。梦竹在准备早饭，晓彤也挤在里面，一边帮着熬稀饭，一边和母亲聊着学校里的奇闻趣谈。这应该是梦竹最开心的时刻，笑容也是最发自内心的。
明远也起来了，听见母女俩的声音，心里不觉又生出丝丝醋意。明远一直认为梦竹偏爱晓彤，因为她是她和何慕天的孩子，是他们爱的结晶，也是她的精神寄托；而晓白，只不过是她偿还他的恩情的产物，上不了她的心。
“梦竹——”他不悦地喊道，“今天我和人约好去教学生画画，今天一天你请自便。”
“什么？！爸，你要去教学生啊？这么厉害——”晓彤闻声，从厨房跑了出来，兴奋地问道：“爸，那你的学生是啥样的啊？男孩还是女孩？上几年级？”
“是个女孩，具体还没有见过。”
梦竹一边端着锅出来，脸上也洋溢着满满的喜悦，“明远，真的吗？我太为你高兴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这说明你的画真的被认可了耶……”
“有这么高兴吗？八字还没一撇呢！” 明远淡淡地说道，“吃饭吧，等下九点有车子来接我的。”
……
当如风到的时候，明远已经走了。晓彤来开门，见到霜霜躲在如风后面感到很意外，不过马上就去拖她的手，边朝家里喊，“妈，今天有稀客来——”
“谁啊？”梦竹急忙从屋内迎出来，见到是霜霜，也是楞了一下，不过马上热情地招呼，“霜霜啊，欢迎欢迎，快请进屋……”
“杨妈妈好，因为您是晓彤和晓白的妈妈，晓彤是我妹妹，晓白是我的铁哥们，所以，我称您杨妈妈可以吗？”霜霜落落大方。
“可以啊，当然可以。”梦竹被霜霜的真诚打动到了。
“杨妈妈，我的突然拜访，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怎么会？！你是晓彤的妹妹，又是晓白的铁哥们，所以我也把你当我的孩子，你一点都不会打扰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梦竹和霜霜还在那边客气寒暄，如风还没来得及和梦竹打招呼，喊了声“伯母——”就被晓彤拉进她的房间说悄悄话去了。

六
慕天在山上的日子随着寺庙里的晨钟暮鼓作息，早上会跟着僧人们的早功课时间进行打坐入定，然后抄抄佛经、下下棋，余下大部分时间是在整理他二十余载来泛舟商海的一些经验和心得，并汇集成册。他的一个图书社朋友早在好几年前就向他约稿，因为何慕天纺织事业做得很大，生意场上赫赫有名，其本人又有深厚的文学底蕴和很好的文字修为，希望他出一套关于商道经营方面的书籍。以前何慕天推脱了，以没有空闲为由；现在，他静下心来，有大量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和编撰了。
这一天清晨，慕天按例起床，清洗完毕，在禅房打坐，不知怎的，总是息不了妄念。今天，二十年前的今天，是他和梦竹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没想到这么巧合的见面，就会令他怦然心动。当时，她的眼睛、她的歌声、她的那种若兰芬芳的气质，仿佛一下子触动了他埋在深处的灵魂，她和他的那种不经意的对视，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心领神会的交集。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他原本认为自己属于年少老成、心智沉稳，没想到，就这样初初的一面，他的心就不能克制般地悸动了。当然他的第六感告诉他，她也一样。
“梦竹，此刻，你在干什么呢？你会想起二十年前今天这个日子吗？你会想我吗？你过的好吗？明远待你好吗？还有，你能感受得到我在想你吗？不是说相爱的人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之间还能生息相通吗？……”一连串问题过后，慕天又无可奈何地苦笑了笑，“这些问题会有答案吗？”
……
霜霜来到晓白的房间，看见床上放着一叠衣服，旁边还摊着一件上衣，袖口那里插着针线，霜霜拿起来看，不禁讶异，针线正在秀一个小熊，恰好能盖住袖子上被钩破的一个窟窿洞，“杨妈妈的手太巧了，这个小熊太可爱了……”霜霜惊呼。
“我妈妈真的好能干的，我们家条件不好，我和晓白的旧衣服或者不小心弄破了，好多都是经过妈妈修理后，照样能再穿的，而且一点都不给人有破旧的感觉！霜霜我告诉你喔，我妈妈给晓白秀的是小熊，给我秀的是梅花呢！”晓彤得意地向霜霜说道。
“晓彤，你太幸福了，有这么好的妈妈在身边，可我……”霜霜意识到此时伤感不合适，马上转了一个话题，“我有好多衣服也因为我淘气弄坏了，阿金笨手笨脚的，不会修理，所以都扔掉了，不过有几件实在太新，我还收着，你知道的，我的衣服都好贵的，晓彤，你和你妈妈去说下，能不能也帮我秀一个？”
“没问题，下次你拿来好了，我妈妈肯定会很乐意的。”
说话间，梦竹过来问，“霜霜，今天杨妈妈给你和如风做韭菜盒子吃好不好？”
“什么韭菜盒子啊？”霜霜好奇，大概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吃过。
“韭菜盒子在四川、重庆应该算是最常见的一种小吃，我妈妈是重庆人，经常做给我们吃的，用薄薄的面皮把韭菜和鸡蛋做成的馅包起来，然后压成扁扁的一个饼，再用油煎熟，挺好吃的。”晓彤介绍道，“等会儿，你帮忙下就知道怎么做了。”
……
霜霜和如风在晓彤家呆到下午才走，走之前，霜霜真有一点依依不舍，她觉得晓彤的家好温暖，小小的，很整洁，有一种湿润润的，香香的，暖暖的烟火气，不像自己家里，冷冰冰、空荡荡的，自从爸爸走了以后更加清冷，她常常抱怨她的家不是人呆的地方；还有，那种有妈妈爱的感觉真令她羡慕。

七
傍晚时分，明远回来了。他觉得这一天过得从未有过的累，梦竹问他怎样，他“唔”了一声，也没有多说，只是斜靠在沙发上，默默地，闭目养神。
早上，他来到孟家，孟毕祥很热情，叫佣人赶紧去请小姐。孟家的客厅里挂着好多装裱好的水墨画，有山水的、花鸟的；有具象的、也有写意……，明远一一看过去，画得还是显得几分功底，从布局、意境、造型上看透着老练，只是用笔力度笔锋上还有些稚嫩。明远看了看落款，“孟珠”，明远惊得叫了出来。
“哦，孟珠就是小女。”孟老板在旁边解释道。
“真是太巧了，令爱的闺名竟然会与我夫人名字同音。” 明远不可思议地笑了笑。
“是吗，那真是太有缘分了……”孟毕祥也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好一会，孟家小姐才出来。可明远一见又楞住了，孟老板口中的小女，原先在他想来应该是个学生，小学？中学？亦或是专科的？但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孟小姐，竟然看上去至少有三十来岁了吧。孟老板也看出了明远神情中透露出的尴尬，连忙叫女儿上来打招呼，“女儿啊，这位就是爸爸给你请来的杨老师，快来见过老师。”
孟家小姐款款地走过来，冲明远含笑了下，把手中一张图片递给明远，明远细看那是幅漫画，上面画着一个女孩也举着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老师，您好！
明远一下子被她的用心打动了，这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孟小姐有心了，很高兴能有机会和你一起学习画画！”
“这样吧，我以后就叫你小孟，好吗？”明远又笑着很和蔼地向孟珠补充道。
孟珠点头答应。

八
在接下来的辰光里，明远从古代人物衣服褶纹的描法技艺开始着手讲起。因为明远看了孟珠以前的一些人物画作，觉得她在勾画人物衣服的手法上还是显得比较单一，表现出来的人物总有类似感。
“小梦，要画好古代人物，人物衣服褶纹的白描勾线是关键，也是基本功。明代邹德中《绘事指蒙》载有“描法古今一十八等”，俗称十八描。不论采用哪种线描，我们都突“写”字，使每一条线具有书法的气韵，接下来，我会把这十八描一一讲解给你……”
明远完全进入了为师授业的角色，讲起画法技艺理论来更是滔滔不绝。孟珠静静地听着，神情非常专注，带着学生对老师的那种无比仰视。
如此一来，明远感受到了，刹那间心中涌出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满足和自信，声音不禁提高了几分：“我们来看看，如何画林黛玉，林黛玉特征是什么？……你看过《红楼梦》吧？”
明远看了孟珠一眼，又继续说道：
“书中说林黛玉是‘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她应该是娇弱的、脱俗的，我们可以采用高古游丝描法……”
“呃……，我们先可以画好底稿，然后再将熟宣覆盖其上，复描时，先从脸、手部着手，以平稳移动为主，线条要粗细如一……”
“线条要如“春蚕吐丝”，连绵蜿曲，含蓄、飘忽，虽静犹动。在运笔时利用笔尖，手法圆匀而细致，流畅又不失劲力，达到优美动人的效果。”
明远边讲边示范。
时间不知不觉，转眼就到了下午，明远收手，还给孟珠布置了作业，约定下星期再继续。
总而言之，明远对这个学生还是比较满意的，一则学得用心，二则领悟力也蛮强的，而且觉得冥冥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机缘，心里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每当他抬眼看她时，那纯净和清澈的眼神确实触动了他，令他不禁想起当年在沙坪坝，梦竹也有一双慑人心魄的眼睛，曾令他如何地不可神守。孝城还笑他，美人图里画的不就是梦竹嘛。

九
次日，明远照常上班，梦竹在家里打扫，忽然听到门铃声，打开一看，是一名陌生男子：
“杨太太，您好，我是何家的司机，霜霜小姐特意交代，让我把一封信和这个包裹交给您……”
“这是？”梦竹疑惑。
“小姐说，只要您看了这封信，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何家司机解释道，“杨太太，那我先告辞。”
梦竹进屋，打开信封取出信来读：
“杨妈妈，您好！
昨天我冒然来您家里打扰，您却热情周到地接待了我，让我体会了一种家的温暖的感觉，真的谢谢您！杨妈妈，您真是一个伟大的妈妈，我此刻好羡慕晓彤和晓白哦，能够被妈妈爱着、疼着，可以吃到妈妈烧的饭和菜，穿着妈妈一针一线缝补的衣裳，甚至可以向妈妈撒娇，感受着妈妈浓浓的爱意；而我，却从来没有过，我是多么奢望有妈妈能够抱抱我，听听我的烦恼，教我如何做一个人见人爱的淑女……，我说这些，不是抱怨，但是我的悲哀。
杨妈妈，关于晓白，我真的好抱歉，事情全部因我而起，我是一个大罪人，我昨天向您道歉、任您怨骂，可是您却不责备、宽容了我，我感激您，但我还是想再真诚而愧疚地说一声，对不起。
晓白是一个阳光、率真又帅气的好男孩，在我伤心失落寂的时候，是他陪伴了我，带给我欢乐，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自从他去了感化院后，我有和他写信联系，我们已经约定好，明年一起考上大学，杨妈妈，您就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另外，我让魏哥从爸爸的成衣厂里选了几件衣服给晓白，请您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放心，我有付钱哦，用我的零用钱。
还有，昨天我看到您给晓白的衣服缝补绣上的小熊，很别致，我家里也有几件破了的旧衣服，舍不得丢掉，阿金笨手笨脚的不会修补，晓彤说让您帮我，于是我就让司机带来了。杨妈妈，让您受累，我在信里先谢过啦！
霜霜敬上”
“这孩子，还真是有心！”梦竹收起信，打开包裹，上面整齐地叠放了两套崭的男孩子外套，然后是几件九成新的女孩裙装，再下面居然是……，梦竹的心狂跳起来，居然是两件长衫，一件是夹的，一件是单的，显然是何慕天的。梦竹张了张嘴巴，差点惊叫起来，心脏被擂得通通响。

霜霜是何用意？

十
梦竹用手指轻轻地拂过衣服。衣服叠得方方正正，整齐而整洁，飘着淡淡的樟木的清香，一如慕天的风格。见衣如面，梦竹百感交集，“慕天……慕天……”梦竹心底里发出声声的呼唤，眼泪也夺眶而出。渴望、思念伴随着无奈和凄凉，还有无处述说的伤痛如决堤般一下子全涌上心头，梦竹捧起衣服，失声痛哭起来，“慕天，我做不到，做不到心如止水，做不到不去想你，做不到把你忘记……，老天，帮帮我，帮帮我，我该怎么办啊……”
突然，她又想起了明远，瞬间似被烫炙般丢下衣服，“明远，我不能，我不能……”梦竹感觉到背后一阵发紧，仿佛明远在看着般，心慌意乱地把衣服又放入包裹中，放进了衣柜里，又盖上其他的衣物藏好。尽管如此，她还是掩不住内心的惊慌。

梦竹想通过忙碌和身体的疲倦来释解心中的那一阵阵苦楚，但除了能让自己头顶桌角、膝撞椅腿的磕磕碰碰外，其他却无济于事。这一天，又到了西下夕阳的时刻，金色的余辉透过窗棂洒进屋子。梦竹倚着桌子默默地坐着，一个手托着额头。这一天，过得好辛苦！
突然门外拍门声，原来是王孝城。
“孝城，这会儿你怎么会来？明远还没有下班呀。”梦竹招呼着。
“嗯，我拜访客户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你。”孝城看着梦竹，微笑地说道，“前些日子，我上山去看过慕天了。”
“哦……”梦竹听言，递着茶水的手微微地颤抖了，“他……，他好吗？”
孝城依然盯着她看了一会，才悠悠地说道“哎，其实说好不好，说不好呢也凑和。你想知道吗？”
“我——”梦竹一时语塞。
“慕天看上去越发地清瘦了，鬓角的白发显得多了些，不过精神状态还好，还是那么温文尔雅，谦恭、淡然。但是，梦竹啊，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样一个正值壮年的优秀的男人，放弃了事业，放弃了天伦，隐藏所有的感情，避走寺庙，终日以青灯古佛为伴，你不觉得这样的人生，对他而言太过于残忍吗？”
“我——”
“我看了实在是于心不忍，我和他说，这么些日子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我们大家都想他，赶紧下山来！可他却还是那句话，再等等吧……。梦竹，你知道的他在等什么，他再等——你的允许、你的释怀，还有你的接纳……
梦竹，自从我们重逢以来，我看过来也能猜得出你一直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我也知道这些年慕天是怎么过来的，作为老朋友和见证人，我真的劝你们一句：梦竹，跟着心走吧，放了你自己，也放了慕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