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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重生
　　腊月末，丑时过半。
内廷里本是一片寂静，这会儿却开始有了些动静。太极殿里的宫女太监们都已经在准备洗漱用具、朝服，尚食局的人也送来了用绢布盖着保温的早膳，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来往发出的声音极小，若不是我正扶着寝殿的门观察他们，想来也是不会被惊动的。
领着他们的人我认识，是太极殿的大总管万崇山。他站在御殿的台阶之下，手里搭着根拂尘，目光如炬，不放过一点可能出现的差错。有小太监噔噔地跑过去，够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就看向了我这边。又是几句吩咐下去，他便向我走来，最后停在我面前，行礼：“贵主。”
“免。”
万崇山直起身，敛去之前神色：“时辰还早，贵主不如再回去歇息片刻？”
“嗯。”我应了声，又看了他眼，想了想还是加了句话，“天寒地冻，万公公多用些热茶。”
“多谢贵主关怀。”万崇山怀里的拂尘一摆，又是一礼。
我转身进了寝殿，挑灭宫灯，钻进放置过汤婆子的锦被，在月色里沉默。
我叫李姮。出自先皇后霍氏，在兄弟姐妹中排行十七，得圣人躬亲抚养长大。
我死于庄康三十五年，时年二十。
生前，众人唤我新阳公主。
而今我重生在庄康三十年。
上一世，我死在我的驸马怀里，不知为何魂魄附在了他的佩玉之上，且不曾散去，我眼见着他帮衬三哥登上了九五至尊之位。因我的身死、他的从龙之功，三哥又亲自给他赐婚，新妇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十三姐，越城公主。
驸马与十三姐大婚那日，我所在的那块佩玉被十三姐从驸马腰间扯下，摔碎，我魂飞魄散，未见到他俩举案齐眉之日。
生前没有征兆，死后被迫痛苦。
附在佩玉上的时间里，我曾警惕着来往的每个人，却没有头绪到底会是谁要了我的命，魂飞破碎之时，我好像哭过。
月如水，檐似钩，汤婆子的余温很足，我却觉得冷。我本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可却在睁眼时真真切切的回到以前。不知是鬼神可怜我心有郁郁，还是列祖列宗深觉我李氏一脉不可传于韦氏子手中，总之是让我回来了。
闭上眼，想起来十三姐。我从前很少见她笑，大婚那日她却笑得十分欢愉，像是终于如愿般的畅快。我不解，却在还没想明白时就被摔碎，我最后看见的，是驸马握住了她的手，她突然哭了。
种种疑问，杂乱成团。过往无数的人影在我脑海里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我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只觉得他们笑得荒唐。
我忽然很累。

1.1
夜很长，很静。我闭眼躺在榻上，听到外面的风声鼓鼓，好像雪也很大，把树枝压折了，被宫人踩得吱呀作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
似梦似醒，迷迷糊糊。外城的报晓鼓开始被敲响，和着城里百来所寺庙跟上的撞钟声，一阵阵的悠远传进内廷，我睁开了眼。
鹅黄绸顶，龙凤祥纹。
外面应是风光正好，即使糊了窗，殿里也一片亮堂。这是我以前嘱咐过的，冬日不蒙窗，就由着光自己来。
我顿了顿，出声：“德人？”
“奴在。”帐外应了声，“贵主可是要起身？”
“嗯。”
幔帐从外被卷起，德人几步走上前扶我起身，忽的一愣：“贵主怎么出了一身汗？”她再一回头，“快取些热帕子来。”
很快有宫人送上帕子，德人便仔细地给我擦去了汗。我掀开锦被下榻，由着她们服侍我洗漱更衣。
等坐到了梳妆镜前，我始终未语。
“贵主今儿想梳个什么发式？”这是俏人，她正拿着犀牛角梳站在我身后，一如既往的十分娇俏，言笑晏晏。放眼整个内廷，也就数她的手艺最好，梳出的发式最好看。
我随意道：“简单的就好。”
“哎。”俏人脆生生的应了，就开始抹油梳发。我打量着梳妆镜里的人，竟还有些恍惚。当初我十六嫁人，二十身亡，如今重新回到十五岁，看着镜子里这张极其年轻，眼下虽有些乌黑、却掩不住绝艳的脸，不由心里叹气，垂下了眼。
“贵主且看。”俏人放下了犀牛角梳，与妆台相碰，一声清脆。我抬起眼，点头算是赞赏，吩咐将阿娘留下的沉香盒取过来。
很快，沉香盒送上来。
我打开锁扣，盒子展开有好几层，我便选了最下最大的那层，取出个三凤点朱石的玉制小冠，端正地戴在发髻之中，再簪上一朵桃色的绒花。
描黛点唇，眉眼纤长。
德人刚放下胭脂盒，程邯便走了进来，他是我的内侍，一向负责我的起居住行。这会儿他从殿外来，就站在门边行礼通传：“正殿那边传话来，圣人下朝，唤贵主一同去用早膳。”
我应了声，抚平袖上的纹路，正了正鬓边的绒花，再套上一对我每日都戴的佛珠缀薄银底儿的镯子。
然后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梳妆镜里眉目清艳的小女郎，转身出殿。
　　

2.0 圣人
　　出了寝殿，便往正殿走。一路有古木，且要过长廊。稀奇的是，过长廊时虽是漫天大雪，却没有刺骨风，反是还有些暖和。
太极殿是大殿，有五殿十三阁，其中圣人寝在御殿，处理政务在正殿。我住的寝殿名曰百福殿，就在御殿左侧，内有三阁。
从我的百福殿到正殿，不远，但也要过一廊一湖。出了长廊就是长生湖，走至湖边时便能望见正殿前的假山。
没了方才的暖和劲儿，一股寒气又来的不凑巧，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贵主。”有人自正殿那边匆匆而来，我眯了眯眼，认出来是万崇山身边的田亓。他年纪不大，大约长我几岁，面相在一众宦官里也算得上是出挑的。不过他这会儿拧着眉头，像个老头，皱巴巴的。
“讲。”
“万公公一早便吩咐了奴要在贵主必经之路上提前放暖气。”田亓有些犹豫，脸色又红了几分，我顿悟。他斟酌着，小心翼翼的开口：“可是奴…奴想着湖边放了暖气也会散，就干脆没管。没成想忽然来了风，一下竟冷了不少，是奴自作聪明，还请贵主责罚！”
说完，他就扑通跪下。
这里离正殿不远不近，他步履匆匆，应是慌忙赶来，看他衣角有摩擦的痕迹，没准儿还摔了一跤。至于为什么田亓先跑来向我请罪，大家都在这深宫内廷，各种耳目无处不在，且万崇山台面下的一些手段，我也算是略有耳闻。
“不算大事，起。”
我瞥了他眼，便继续往正殿走。
程邯跟德人走在我身后不语，倒是俏人悄悄地嘿了一声。我默不作声，指尖在怀里捂着的汤婆子上划过，这婢子应是在暗喜，幸有她在出门前强塞给了我这个暖和玩意。
湖边本就冷，又有风，饶是穿的厚实，也不免觉得有些难受了。
进了正殿，一阵暖意。万崇山迎上来，接过我褪下的大氅：“大家在书房。”
我点头，走向书房。
踏进书房的一刹，本来平静的心突然紧张了起来，像是害怕，又像是期待。
“小满，过来。”
最熟悉的声音，捻着八分的宠溺，还有两分散不去的不怒自威，轻而易举地就使我沉下了心。
“阿耶！”
我提起裙边，跑了过去。
记忆里年轻许多的面容，还有那双总是温和注视我的眼睛，无不是笑着。
阿耶揽过我，轻拍了拍：“听万崇山说你今日起的很早，如何？睡好了吗？”
“睡好了。”我紧紧抱住阿耶，闻着许久不曾闻到，却分外熟悉的香，红了眼眶。
阿耶察觉我的不对劲，扳过我的肩膀，眼里一丝疑惑掠过：“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哪里有委屈呢，只是好几日不见阿耶，小满心里惦记。”
这几日是我得了风寒，加上朝政繁忙。阿耶每每得空来看望我，我都已昏昏入睡，如此，便错过了相见。
“你这孩子——”阿耶笑叹，抚上我的头发，停在我的鬓间，声音顿了顿，“你这玉冠，是你阿娘给你的？”
“是。”
阿耶眯起眼，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才缓缓笑开：“不愧是我儿小满，唯有你，能承你阿娘风华一二。”
我低下头，掩住眼中情绪。
与旁的兄弟姐妹不同，我自幼得圣人躬亲抚养，吃住俱在太极殿。这样的盛宠不为其他，只因我的阿娘霍皇后，在我不到三岁时便撒手人寰。
我的阿娘，出身于上京辅国公府霍氏。她是名动京城的霍家大女，是疼爱我们兄弟姐妹的阿娘，是获满朝文武称赞的霍皇后，更是与阿耶知心的爱人。只是她去世的早，留下的两对儿女年纪相差又大，圣人便将我抱到了太极殿养着，将我的双生弟弟李鄂送去了二哥的东宫里养着。
如此，一转眼就十多年。
阿娘的模样我记不得。以前见过的夫人们都说长姐同阿娘长得最像，可我幼时长姐便已出嫁。除此之外，偌大的内廷里，能告诉我阿娘长相的，也就只有挂在御殿里的那副画像了。
书房里一时安静，阿耶也不作声，我抬眼看阿耶，他好似在出神。
我踟躇两下，正欲开口，就见万崇山掀了帘子进来，两眼相对，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古怪。我正不解，就听他开口：“圣人，越城公主在外求见。”
我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