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妲拢了拢衣服，只身走向窗台，手里捏着一支烟。温云书被花妲弄出的动静吵醒，耷拉着脑袋走近花妲。
温云书从美国回来三年。
他在第一个月遇上花妲。
当时花妲的餐厅暂休，她自己下一碗面，独自吃饭。那是她成年以来第一次在餐厅没化妆，就恰好，撞进一双灰色的目。那对眼睛的主人在玻璃窗外看着她。
花妲让他进来。他坐在吧台前，单手撑着下巴看花妲做饭的背影。
他说他叫温云书。从美国来，行李不见，手机和钱包被偷。在这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城市摸索，之后就遇上花妲一个人在餐厅。除了知道自己中文名叫温云书，从美国来玩，剩下的什么都不知道。
花妲不信，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留下他。
带他去警局录入档案，给他办一张临时身份证，留他在餐厅，也把他，留在了家里。
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花妲规律的生活被他完全打乱。花妲周六日不开餐厅，总是会约上几个朋友出门玩。
若换了别人，她一定把这个人丢在家里自己出去玩。但温云书不一样。她的暴脾气在温云书面前统统消失，她推掉和朋友的约会，在家教温云书中文。温云书蹩脚的中文在她的训练下逐渐有起色，开始不用英文，学会看中文书。花妲藏书很多，她根据他的水平找几本丢给他看。
花妲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偶尔会抬眼看看温云书。彼时他总是坐在窗边看书。他看书的时候会戴上没有度数的眼镜。温云书干净利落的短发最得花妲心，没有如今男生的不长不短，没有太过阴柔的一面。他是恰恰好的存在。对花妲来说。

花妲不想问，更不敢问。她二十四年的风风火火被这个男人的良好家教磨平。她骂他的时候，他总是微笑看她；她生理期的时候，他和世界上大部分男性一样只会让她多喝热水，但他的热水是亲手煮的，亲手端的；他替她挡下异性的骚扰；和她去采购时帮她推手推车，帮她拿重物；在她绞尽脑汁想不出新品时给她建议。
他在她的世界里仍然是个谜。
关于他，她只知道他从美国来，叫温云书。她知道这一切都不合逻辑，但她抽不开身。
他像一池太过静谧的池水，安静到让人颤栗，却不由自主被风景吸引停下脚步。
花妲拉着他衣袖，将他拖到沙发上。问他事实真相。
温云书耸耸肩。说他的确不止知道这些。他在花妲不在家的时候去找过一个人，那个人是他表哥。表哥说带他回他家，他拒绝了，只拜托表哥替他告诉远在美国的父母他很好，顺便和表哥交换手机号，互相加微信，将自己的近况告诉表哥。表哥也如实转告他父母。
花妲问他表哥叫什么。
温云书说，温故。

温故。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他从来没有提过有你这么一个弟弟。花妲说。
我也是回国前才知道的。温云书看向她，眼中充满无奈。
她点头时，一颗悬着的心归位。
“所以你……不回美国了？”
“不回了。”
花妲紧张到喝了一整杯水下去，唇角有留下的水渍。温云书抽一张面纸给她擦干净，和她的脸只有二十厘米的距离。
“为什么？”
“花妲。”
“嗯？”
“因为花妲。”
花妲突然哭出来，温云书在她家住了接近六个月，期间他们越来越亲密。她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长大，成年以后独自生活。从小缺乏安全感，忽然间这么一个人闯进她的生活。他没有带来恐惧，却带来前所未有所有的内心宁静。不安因子被花妲全数丢弃，也顺带丢下她的盔甲。
温云书抱住她，用手擦掉她眼泪。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花妲用力捶他的肩膀，哭的更凶。
“我们在一起吧。”温云书语气温柔。
回应他的是用力的点头，将他肩胛骨磕的生疼。

他和她在夏季躲进冰冻西瓜汁，在冬季藏进红豆奶茶，在春季钻进酸甜橙汁，在秋天坠进柚子茶。
他陪她去日本旅行。看富士山，拥抱雪和樱花；去烟火大会，穿着汉服站在一群穿着和服的人中间拍下烟火升空时的照片，发朋友圈羡煞旁人。
她陪他去冰岛看极光；听他喜欢听的音乐；在他看书的时候逗他；给他买他喜欢球星的衣服。
温云书和她出去玩的时候会一直牵住她的手。
花妲有次问为什么。
“你有没有发现你的手很嫩？”
“……没有”
“就是很嫩，我担心你一不小心就从我手中滑出去。”
花妲像情窦初开的少女红了脸。
花妲用力吸一口烟，吐出。烟雾缭绕的，遮住她姣好容颜。她把温云书赶回床上睡，一个人站在窗边。

温云书要走，去美国，明天。花妲二话没说，收拾好他的东西，留他住这最后一晚。
温云书其实比花妲大两岁，行事作风也比花妲稳重，但睡觉的时候可爱到不行，像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孩，躺在襁褓里做恬然的梦。花妲走过去，亲吻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钻进他怀里，睡她这最后一个有他在的觉。
次日清晨花妲睁眼，左手边是空荡荡的床。
他来的时候没有预告，走的时候给了预告也没有说再见。
她埋进他睡过的枕头。上面残留着他洗发水的香味，今天，也混着她眼泪的咸味。
他吃西瓜喜欢挖不喜欢切；他看书喜欢戴没有度数的眼镜；他在冬天只穿黑色毛衣；他只吃她做的面；他不喜欢被拍，喜欢帮她拍照；他不喜欢海鲜……他不喜欢很多。他最喜欢雷克雅未克，最喜欢冰岛。
她记下他所有的喜欢和不喜欢，让他进入自己的生活。她学会两个人共处，他学会迁就；她教他做饭，他替她收拾。
他们相处起来像结婚十年之久的老夫妻，在过大隐隐于市的生活。
可这都像梦一场。
花妲很快恢复情绪。收拾自己，打算把餐厅关掉，之后去旅游。
她一个人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车辆川流不息。情侣从她身边经过。
风乍起，卷起残枝枯叶，落到她脚边。她拿出手机，安静的站在树下。
“温云书。我会在北京的小巷里回忆过往，在乌兰巴托的夜里思念你清澈如茶卡盐湖的眼，在莫斯科的站台欣赏一场细雪。从莫斯科坐飞机去日本，到富士山的最顶上看日出，穿着汉服去烟火大会看一场绚丽烟火。路上拍下我所有喜爱的风景，装作你也可以看到。
我知道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但我还是会想起你清澈的眼睛和光洒在你脸上的那瞬间。
我爱你，再见。”

后来花妲再也没有回那座城市，她托王清艳卖掉餐厅。转身飞去冰岛。
在冰岛开一家餐厅。一天只招待一桌人，时间随意。是她一直以来的规矩。
这样她才能很好的听别人的故事。
花妲有很多讲不完的故事，这些都是别人的。直到12.21的下午17：20，有个男人预定12.31下午17：20的两人桌。花妲看到这条消息时笑一下。应该又是一对情侣吧，12.31是他们遇见的日子。她这么想着。查看消息的手停住。
她和温云书，也是在那天遇见的。
时间跳到1.1日下午17：19。有个男人推开门走进来，露出他藏在黑色帽檐下的灰色瞳仁。
那天花妲没有听男人的故事，给那个有灰色眼睛的男人讲了她自己的故事。
她说：“我和他分开六个月。冰岛，是他最喜欢的国家。雷克雅未克，是他最喜欢的城市。”

花妲发给温云书的短信里，最后一句是：“六个月后见。”
门开的时候，花妲先看男人的眼睛，再看他黑色毛衣。
“温云书。”
“花妲。”

送:依然/李怼怼夫人@桃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