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景仁来时，周遭尚有颓败之势未予肃清，一目望去，与从前宪妃治下的明丽庄穆，实在存着极深刻的反差。或者，并非独独是景仁，整座宫城浸淫在震后的余威中，虽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却又深藏着暗潮汹涌。步下生风，只因心有牵系。】
【偏阁的门半敞着，稍将木门一推，视向其间，倒与往日情境无异。】
四姐——
【她隐在明暗相间的光影中，背向着我，看不清面目。但也只消这一眼，我知她周全安然，也便够了。】

【我排闼入堂前，瞥了一眼篱阑后疏疏的秋海棠，震时歇山顶上滚落的瓦砾委实将它们压得一派颓唐，全无琨庭天子撷手中琼枝应有的气派，也正如昔日端庄合仪的宫娥，面上湮泯不去惊遽】
【取来半爿香粉浣手靧面，抬眸却在铜镜中瞧见了文殊，她鬓上的玉钗敧斜着，显是来时步屧匆匆】
文殊——【我转过身，唇角漾起笑来】你无恙便好。

【她正梳妆——这样一种安宁与现实交错，让我有了瞬间的恍惚。】
【好似回溯到了数年之前的都善府邸，彼时尚有文姬在场，我们推敲着玉器朱钗的成色，活在花苑楼桥间，不知世事艰难。而今我与她皆入紫禁，时光又像是转了一个圈儿，回归到了原本的模样。】
【走上前，取一支金钗，于镜中描摹了角度，替她轻轻戴上。】京师皆不太平，我有些担心文姬。
【都善府的安隅自然早有人报信到宫中，想来应无大碍，只是文姬向来身子不好，我不知这样一场灾祸，是否会使她有异。】

【我携过她的手，来至桌前，继而又旋身汲水，瀹过一壶雁荡毛峰。抬手使澄汤越出铜嘴儿，色如竹箨方解，素瓷盅中便莹莹一点碧色。柔荑一推，递到她跟前】
听闻通州、三河等地受灾极重，官衙坍圮，漕运梗阻，不知来年春日，还能否品上如此好茶。
【握住她纤纤素手，掌心蕴极了力道，试图予她几寸安稳】
你挂念文姬，与我挂念阿玛额娘均是一般——【一顿，再开檀口时，音调也温醇了几分】文姬虽骨素孱弱，但一来，都善积代簪缨，自有先祖庇佑，二来，我又非那胸无点知、见识浅薄的女子，应也不会太惧怕罢。

【茶尚有些烫手，揭了盖子未饮，又闻后话，反将她的手一握。】便是天崩地裂了去，也少不得你这口好茶。
【于京中之时，我以为紫禁城就是鼎盛权势的全部所在，这里执掌着所有人的生杀大权，无一不可逃。可在宫中时日越久，却越觉许多事非人力可以掌控，天地君亲师，究竟仍要将天地摆在前头。人若要与天斗，无异于以卵击石。可往往，人又是不甘的，不甘居于天地之下。】
【——或许，我也如此。】
【方又冲着她一笑。】我唯恐，见识的太多，才足叫人生出惧怕来。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这撼天动地的力量，让紫禁城中的人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碧纱橱中夜夜自有孤灯簇光，如萤火星点，慰藉着每个锦衾绣帐中悲惵忡忡的人，而那舔唇咂嘴的恶兽自然在兴风作浪后隐于酽色腥风后，在这无数阑夜中缓缓张开它漆绿的幽瞳，哂笑着凝视着芸芸众生，不时再度朝颓阘的京畿伸出利爪——】
【我兴许是宫闱里为数不多泰然自若的人，可亦不敢在它的面前叫嚣。摇了摇螓首，春黛添笑】
纥字不识者最震慑于天地之地，至于见识多者。【一压声调，抿了抿唇角】向来只怕刀笔贾竖，抑或遭逢不际了，再要么——
【眸光渡往西南，正是紫宸所极】便是雷霆之威。

【随同她的目光西向，它隐在云雾之中，几未向世人展现过它的全部面貌。】
【这数年，是我距离她口中的雷霆之威最近的时候，可我尚不敢称已窥见过它的一丝半毫。又或者，它向我们所呈，不过是巍峨冰山的一角。可见，无知便也无畏。】心有彷徨者，多涉及利益牵扯，方瞻前顾后，因而才生畏。所以，我常以为有个词讲的很好，无欲则刚——
【我将目光收回，阁内寂寂，唯剩我二人来去。】他们的雷霆，我敬而远之罢了。

【皓腕一抬，拾起茶盅，温热透过青瓷侵入肌骨，樱唇吮啜了口，又将杯盏在指间曳着，再一吐气息，似已沾染了雁荡灵葩仙气，似有江浙云雾萦怀】
咱们本就甚么都不缺，不肆生妄念，自不会惹到雷霆之怒。
【纵我勋戚豪右，于天子巍巍下，我亦无他求】待府中震后事宜均料理停当，额娘应也会进宫来瞧我，届时我便问她文姬详况，说的定必信者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