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见韩信的时候他正在台上唱戏。眼角点了一抹殷红，像是初春的腊梅颤巍巍地开在枝头染了一汪带着点未消融雪水的红。
他的眉生得极为好看，现又被炭笔细细地描了一番便更是婉转多情了－－他要唱的戏却是说那千百年前侥勇的大将军韩重言。
这可真真儿的有趣，我望着台上提起袖子敛了眉宇的人暗暗笑了笑，大将军－－他又怎会是大将军，他不过只是个唱戏的罢了。

二
谁知眉角带着抹红眉目婉转的他竟能将那戏唱得如此惊为人天－－他好像就是那将军。高傲得不染尘埃又因为那讨打的君王甘愿跌到谷底。
我忽然觉得熟悉，他捏着嗓子唱的那句三不杀的词儿，熟悉得像是被我在心底摩挲百遍然后再脱口而出－－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声音竟是对上了那句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不杀。影影绰绰的悲伤和胆颤惊得我心头懵懵懂懂便是一阵刺痛－－谁知我怎的了？
抬眸往台子上一望，那韩信还是在唱，含情的眉像极了某个我已经忘记容颜的故人－－他在说：君主，我想要应一声：我在。
我在，我在。我看着他伏在地上声音悲戚又想起了个印在脑海里的影子－－他该是满目傲气的大将军，该是。
我听着那曲儿的词只觉心底胀痛，像是自个儿被那削尖的竹子捅了百八十回了－－只觉得痛，痛得都噤了声不敢吸气。
“宁可三不杀不当真。”他忽地抬了头长发逶迤在身侧像是对着我在唱这句话，悲恸得我鼻尖怕都是酸的。
心底那个影子又开口了，他说：“宁可信不曾动过心。”

三
后来我的每个梦里都有这姓韩名信的戏子－－我该不是喜欢了他？想我刘老三风流倜傥了半辈子倒是被这好看得紧的唱戏郎儿勾去了魂可也是一件说不上来好坏的闲事。
我下了床却又听门外丫鬟在议论那让我魂牵梦绕的戏子－－“你们可看见过那从京城来的戏子？”我在心里答自是看过的，那可比劳什子徐家大小姐要更讨人欢喜。
“怎的没见过？”尖尖的嗓音划得我耳朵生疼，“我前几天上街去可是好好看了那戏子－－啧啧，那眉眼，那身段，若是个女子可不知引得多少公子散尽千金了。”有个声音接嘴道：“像是我们家这位？”说着便和其他丫鬟一齐笑出了声－－真不明白在笑什么。
我撇撇嘴给自个儿套了件衣服却又听那笑得最欢的丫鬟带着笑意磕磕绊绊地开口道：“今个儿可是老夫人的生辰，听二少爷说怕是要请那戏子来唱一曲给老夫人听听，我们这些人也算沾了夫人的光还能听上名角的戏！”这一说外面顿时闹了起来吵吵嚷嚷得好不烦人，我心说我都沉着气这群丫头怎么还比我闹腾。想着便无意识地移到镜前细细打量了自己一番－－勾几个姑娘倒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只是不晓得勾不勾得到那好看得打紧的郎儿。

四
约莫正午的时候这鬼天气才出了点太阳－－金黄细碎的光芒染了天际一片温柔明亮，让我不由得想起韩信眉尖的那抹嫣红－－虽是全然不同的两种颜色，却是着实让我感觉到胶着明艳的柔和与莫名的悲戚。
不经意地一瞥就瞧见那眉角点了一笔红的人儿着一身红袍像是待嫁的新娘－－天晓得我是怎么蹦出这种想法的。他一甩水袖印了半圈的血色将他被炭笔挑高幅度的纤长眼角染得艳丽惑人。我只痴看着他眼神不敢移开半分生怕错过了什么更加诱人的风景－－他的确是个格外好看的人，好看得我想把他占为己有。
“喂，哈喇子流下来了。”萧何不客气地碰了碰我的肩语气十分嫌弃我也不怎么在意只擦了把嘴目光怎么也不想移开分毫，“我看你这人是痴了。”萧何盯着我的侧脸看了许久然后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读他的书，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说给谁听：“瞧你怂得这样，被勾去魂了直说便是干嘛躲这流哈喇子尽恶心人。”
我这些年是怎么忍下来没把这家伙药哑的－－

抱歉现在还有些事明天再更。

五
韩信只唱了一曲便下了台，我再没心思听其他戏子的唱腔－－那又怎比得过韩信的一颦一笑。
我便拉着萧何同我一起往安排戏子住的院子里去，虽然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但我好歹是拉来了。
要进院子的时候我倒紧张了，扯着一脸不耐的萧何问东问西得到确定的答案之后才肯往里走。
眼角刚染上院子里的一片阴影我又钉在地里死活不敢再迈步子，萧何这崽子一巴掌就呼我脑门上疼得我呲牙咧嘴：“也没见你哪天翻出先生院墙的时候这么小心谨慎，现在见个梦中情人就紧张得跟头熊似的。”
我瞪他一眼不甘示弱地还击：“也没见你和张良搭话像扇我脑门这样干脆。”于是我眼瞅着这厮脸都红了差点没又招呼我一巴掌。

六
老远就看见二哥那影子晃晃悠悠的可吓人，我也顾不上躲萧何的巴掌了赶紧往他身后一靠：“二狗诶哥这次靠你了。”我听见萧何风轻云淡地一扯嗓子：“好嘞！”
好个屁啊好这崽子成心的吧我真恨不得一掌把他满脑子的张良拍出来。
二哥明显听到这边的动静了，他回身叫了个人一起跟了过来－－那身影甚是像－－像那心底无法抑制住思念的模糊影子－－那影子是谁，是谁？我只觉得心悸得一疼呼吸都要滞住脑海里混沌得一片空白。
“刘老三你怎的了？”
－“君主。”
“幺儿？脸色怎的这样白？”
－“君主。”
我在。我想要回应却被生生压抑住开口的欲望。
－“臣想求个安心。”
那便许你个三不杀。
－“信未曾负君！”
我晓得的，你未曾负我。我想这么回答，像是要了却什么夙愿般一直重复这一句话－－我有愧又怎样，我不过－－不过是个自私的帝王罢了，是个只爱江山的帝王－－我半挑着眉掩去眼里的血色挥了挥手：“诛三族罢。”
如此，再没有国士无双。

七
等我醒的时候身边只有脑袋一颤一颤的二哥，我躺在床上盯着床顶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把脑中闷呼呼的东西挥出去－－很难受，像是有人把碎成渣的瓷茶杯塞进脑子里了般。
我觉得心口有点疼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觉得骨头缝里都疼得慌。
二哥不知道是怎么得知我醒的，稳了他的头然后再唤我：“幺儿醒了？”听见二哥的声音我忽然就鼻头一酸被这声平日听得腻的幺儿搅得心里又是一乱，开口的时候嗓子哑得不像话：“二哥，我负了人。”
我负了人。我听见自己说的话一下子就控制不住情绪差点哭出声来。
二哥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负便负了，只要现在别负了不该负的人就好。”
――是吗，现在不负便好了？是吗，是吗？

八
我在床上无所事事地躺了一天还是觉得没什么劲儿－－还好萧何这崽子算有点良心知道过来看看我。
他把礼品往桌上一堆，又低头看他的书去了：“你那天是怎么了？”我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二狗子你相信前世吗？”
萧何这才从他那书里抬起了头：“－－你那天晕倒是因为前世这玩意儿？”我瞅着他那副哟你这崽子会蒙人了的表情撇撇嘴道：“有可能是因为这。”
“我不信，”萧何反手把书压在桌面上挑着眉看我，“那你说说，你以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装作没有察觉他鄙夷的眼神一本正经地回答：“命可好了。是个帝王，只可惜－－负了个人，负了那将军的期许。”
萧何又把书拿起来视线移到了书上莫名地叹谓道：“你像是这种会负人心的。”
才不会。我闭了眼想我的那个将军，这次我不会了。

九
睡了一晚好觉，只觉身子都有些气力了便慢悠悠地下了床给自个儿穿好了衣服－－我想去见个人。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冥冥指引着方向的，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韩信在的戏班，就差被门卫放进去了。
那门卫一脸疑惑地瞅着我：“您今个来这戏班做甚？”我忽然就想起了那抹殷红的艳丽心说这次无论怎样也得见上他一面便清了嗓子回答：“我－－我想见一见韩信。”那门卫倒是挺恭敬的模样：“想见他的人多了去了，这可由不得我们这些守门的说了算。这还得信哥儿高兴了才行。”
啧，我皱了眉心里就在那骂娘，这可怎么才见得上。却听那门卫又开了口：“我倒是可以给您报一报，见不着可就不怪咱了。”我忙不迭点头称是便送他往里走。

十
待那门卫出来的片刻我正琢磨要是进不去是从后门溜进去还是撒泼把那韩信引出来－－我倒是不害臊。
那门卫来得是挺快，一过来就气喘吁吁地把消息递了出来：“我刚把您名字报上去可就同意见您了，您怕不是认识这信哥儿？”瞅着门卫的表情我憋着笑道：“许是认识？说不定上辈子他是我的大将军。”
“那可是好事，”他赶紧把我让进去，“您自个儿把握分寸吧咱就帮您到这儿喽。”
我谢了他便独自往里走。刚一进门便有侍女模样的人过来行了个礼说是要跟着她才能见着那名角－－韩信。

十一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停住了脚，那侍女拉开门把我迎进去再从外面关了门－－我这才注意到屋里灯火摇曳，虽是上午却偏点了灯。朱红的烛火颜色被从窗外吹来的风扰得犹如惊鸿一般跳跃又明晃晃的摇曳，一片光影中走出了个染得眉宇妖艳又隽秀的人－－韩信。
我的将军。
他像是喝醉了，被烛火点得通红的眼角眉心增得他恍惚是来世般隽永。
他叫我：“刘邦。”
他说：“你可曾记得我，可曾记得有个人因为你失了心又失了命。”
他又说：“怕是现在也是这样。”
我只是看着他素色的里衣上一片红的光晕刺眼得眼圈泛红然后很认真地应道：“我只管你失心，管你命的是阎王。”
“这可是没骗我？”他走到我跟前来抬起那对收进世间不晓得多少光晕的琉璃眼瞳来看我，眼里像是有火苗在隐约跳动。
我不自觉地抚上他的脸，忽地生出想亲吻他的想法－－我却是记得他问我的话，便看着他眉宇里闪动的情答应道：“不骗你，骗你我不得好死。”
他听了这话笑得眼眸都弯起：“你上辈子可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结果－－结果是我负了你－－我骗了你。
－－我果然是该不得好死的那一个。
想着就有点疼，心尖疼。闷呼呼的想有东西碾着心头最软的那块肉－－铺天盖地的全是快要昏厥的疼痛和不知遗失了多久的回忆。
算了罢，我听见我自己这么说，他这辈子就算在你手里失了命也不会失了心。
还好意思说，全赖你。我学着韩信的样子弯起眼眸想着就此别过别再多做无望的想象：“那便当作从来没我这个人在过便是。”
我走的时候没有看他，只觉自个儿心底濡湿了一片。

十二
找到萧何的时候这崽子正端了杯子准备喝酒－－我一下就冲上去夺了他的杯子把酒水全部灌进自己肚子里－－这酒味真冲，我抹把泪还是觉得没喝够。
萧何看我的眼神跟看耍猴一样：“刘老三你大概是有点不正常喝茶都能说味冲？”是茶啊，丢人丢大发了。我笑嘻嘻地任由从眼角流下的液体覆上整张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喝不惯茶而已。”他盯着我看了好久才开口：“真没发生什么事？”
“没事！不就是被韩信拒绝了嘛，”我伸出手想去拍拍萧何的肩却被躲开了，“不过是个戏子而已－－”不过是个我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戏子而已－－
我看到萧何的眼神忽然就变了个样子：“怎么不去死缠烂打？”我想着韩信的样子苦涩地笑一笑：“不敢－－他本来就不喜欢我，我再去打扰，点头之交都没得当。”
“三狗子你真够耸，我算是见了世面。”我知道萧何拿我没办法了就又凑上去乱来：“陪我喝酒－－一个人没意思。”萧何反手给我一巴掌：“别转移话题你说说韩信。”
“不说！”我才不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他。然后他又给我一巴掌打得我脑壳疼：“刘老三你他娘给我清醒点！”
脸上像火烧一样疼，我看着萧何的脸笑道：“你拿竹子把我捅一回好了。”
“往死里捅。”
“还把你吊袋子里？”萧何嗤笑一声，“你可也是有趣，共同话题不是你这么找的。”
我摇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他那个时候是什么感觉而已。”

十三
我还是老梦见韩信，梦见他在一片摇曳的烛火中说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在你身上失心。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凡是过去，皆为序章。但那尽管是序章怕是也会影响后来的情节吧。
我还是想见一见他－－我想他想得都睡不着，但我明知的，他才不肯见我。
只是－－我望着窗外微亮的天空给自己穿好衣服，只是看一眼，应该是不会被察觉的吧。
我循着自己的记忆努力辨认着方向，也不知怎么拐到韩信后屋的，往里面望了一眼－－满目的摇曳朱红－－他还是怕黑。
我掀开半开的窗户轻手轻脚地爬了进去，移到他床边悄悄地看他一眼－－他像是熟睡的婴孩一般可爱，睫毛轻巧地覆在眼窝上，被烛光染红的脸庞红润又柔和。
我想我真是喜欢骗人，说是看一眼，结果目光一粘上就不肯放开了。
我想把他占为己有－－想让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印上我给他的记号，我想让他是我的，我的。只是我的。
只是不可能了。我揉揉蹲麻的脚想着他嘴唇的味道却不敢冒犯分毫，连凑在他熟睡的耳边说句我喜欢你都是最大限度的接近。
每天这样偷窥一眼怕也是最好的见面了－－单方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