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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荣散文 沿河流行走(之三,转自西安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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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荣散文 沿河流行走(之三,转自西安晚报)
河流突然站起来
我梦见河流突然站起来,几百里、几千里长的河流的身子,水淋淋地直立起来了;比赛似的,许多河流都站了起来,几万里长的河流的身子,也都水淋淋直立起来。地上立满了明晃晃、白花花的河流的柱子。一群群鱼儿顺着河流柱子游上了天空,有的跳进了银河,银河里第一次有了鱼儿,其中有一群鱼是我们家乡小河里的鲤鱼和鲢鱼,外星的小孩子也可以捉到我小时候捉过的鱼了。我看见河流柱子伸进了月亮,月亮上有了汩汩水声,月亮涨潮,月亮开始奔腾,月宫的门前有了一个很大的湖,湖里开满了莲花,我母亲捧在手中的莲子,在月亮上开出了莲花。在河流站立之前正在河里游泳的人们,都沿着河流柱子游上了天空,分别去了不同的星星,成了那些星星上的“外星人”,有的不小心游进了彗星,当时彗星正在穿越地球上空的一片云层,与河流柱子发生了短暂交叉,那一批人就顺着河流柱子进入了彗星,就随着彗星巡游去了。在河流突然站起来之前,我行医的外爷去深山采药刚刚出山,他背着一背篓药材,赤着脚挽着裤腿正在过河,突然,河流站起来了,我的外爷就顺着河流柱子漂起来,漂到了高高的天上,他的装满药材的背篓也漂到了高高的天上,“没关系,去就去一趟,哪里的人都要害病吃药的,神仙也不例外,就当我到天上行医去了”,外爷背着药篓,很快镇定下来,空荡荡的天空第一次有了好闻的药香,第一次有了望闻问切的医生……
“外爷,你不能去,天上太陡,外爷,你不能走!”我大声喊着我的外爷,突然,我醒了。哗啦啦,河流柱子纷纷倒下来,站起来的河流都陆续回到地上,鱼儿、人、莲花、母亲、外爷、药篓,都回到地上。
我坐起来,揉揉眼睛,侧耳,我听见窗外河流的声音,村头的漾河,就在窗外不远,在梦的附近,导演了奇异的惊梦。
河流是天文学家
夜深之时,月明天阔,银河流溢。此刻,尘世退去,永恒出场,无限莅临——这是天人相会的时刻,这也是我们的河流既流经人世也穿越天河,由此岸向彼岸倾注激情的神圣时刻。
河流克制着他那因膜拜和欣喜而生起的对宇宙的激情,而将激情转化为一种虔诚和专注,转化为一种全心全意的工作状态。所以,在深夜,白昼惯有的喧哗没有了,河流被一种宁谧氛围所笼罩,深夜,狭小的尘世歇息了,永恒的宇宙和壮丽的星空悄然出场,因此,深夜,正是作为天文学家的河流,全神贯注地工作和沉思的时刻。
此时,河流观察和沉思的对象不是一条鱼、一个螃蟹、一叶浮萍、一片云影、一点波澜、一撮泡沫,河流沉思和观察的对象,是无限星空和整个宇宙。
你看,大大小小的河湾,都截取了星空的一角,截取了银河的一段流域,河流怀着巨大的好奇,仔细地端详它们,凝视它们,沉思它们。宇宙将它不可思议的伟大秘密,毫无保留地交给河流,让他震惊、欣赏和研究。
你再看,深深浅浅的水域,都怀抱着远远大于它们自身无数倍的若干星斗,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观察着、冥想着,也惊叹着、赞美着。天狼星、天琴星、天鹅星、天蝎星,这些在神话里出没的巨星,此时都温顺地接受河流的抚摸、观察和想象。
我放慢脚步,轻轻地沿河流行走,我生怕惊动和打扰了河流。我想:假若一个人的心灵里,收藏着的不是一点点可怜的虚名浮利,而是收藏了整整一条银河的波涛和无穷星空的光芒,那么,这颗心灵该是何等的辽阔、丰盈和光明,同时又是何等的深邃崇高且充满奥秘啊。而此刻的河流,不正是那样一颗充盈着光明和奥秘的心灵吗?面对这样的心灵,我只有轻轻地靠近,并默默聆听。
我放慢脚步,继而停下脚步,我伫立在河流面前,河流怀抱着无以计数的星斗和星河,宇宙将它大到不能想象的胸襟和气象,坦露并交付给河流,这对河流的胸襟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匍匐于地面的貌似逼窄的河流,能够接纳和理解这来自上苍的伟大胸襟和气象吗?
然而,河流通过了宇宙庄重而严苛的面试,未必是满分,但成绩无疑是优异的。你看,河流的胸襟里接纳并收藏了它所邂逅的全部星空,河流的胸襟里容纳着宇宙的胸襟,河流有着与宇宙对称的同样广袤深邃的胸襟。而且,从我作为凡人的视角看过去,河流的胸襟似乎还大于我所看到的宇宙的胸襟,因为当整个星空进入河流之后,河流并未满溢,而是留出更大的空旷等待更高的宇宙的持续降临——这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我满足于这错觉带给我的奇异美感和崇高感。此时,我听见水天一色的苍穹,传来一声欣慰的太息。
我凝视着河流,而河流凝视着星空并怀抱着星空;我凝视着河流,其实是凝视着河流怀抱的星空。这就如同,在人世我们偶尔难得地遇见一个君子,其实君子只是一种精神媒介,我们欣慰于遇见君子,其实是欣慰于通过君子我们遇见了一种久违了的精神气象和生命境界。我们喜欢君子,是因为君子身上呈现了一种古风,呈现了一种失传已久的高尚人格和宽阔高远的人生境界。
我伫立河边,我把目光从天穹、从水底的星空收回来,我俯身凝视,我看见,在河边草地,几个积满清水的小小牛蹄窝里,此时也怀抱着一角星空,涌流着一段银河。哦,每一个牛蹄窝里,都奔腾着一段银河,都聚集着一段宇宙往事。每一个牛蹄窝,都是一座小小的天文台,都在进行着各自的天文学观测和对宇宙终极奥秘的冥想。
是的,在寂静午夜,在清水河边,你肯定不止一次见过浩瀚星空的入水仪式和盛大降临。每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晚,河流都怀抱着一片星空,收藏了一段银河,目击了宇宙上演的一幕幕传奇。河流全神贯注地静观、沉思和研究着宇宙的奥秘和星空的故事。河流很想知道,宇宙用无穷星星的钻石,一丝不苟地镶嵌一个巨型工艺作品,其间寄寓了何种情思和终极梦想?河流很想知道,那奔腾的银河将向何处奔腾,如果这一切都是奇迹,创造奇迹的又是怎样的奇迹?当河流追问奔腾的银河向何处奔腾的时候,河流竟然把自己逗笑了:哦,这不是在问我自己吗?我奔腾着,我知道我是向哪里奔腾么?如果我是向着大海奔腾,那么,大海又是向哪里奔腾?无穷星河和无边宇宙又是向哪里奔腾?
在巨大的未知面前,河流,这位古老的天文学家陷入深深的谦卑中了。
从远古直到此刻,河流一直沉浸于宇宙学和天文学的观察、沉思和研究,但是,亿万年过去了,除了收获了太多的惊讶、感叹和谦卑,河流的天文学研究却没有更多的发现。
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夜晚的河流,总是那么空明和静谧,即使河流说话,也是谨慎而羞怯的提问,而从不提供自以为是的答案。
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夜晚的河流,他总是在低处,谦卑地匍匐在星空下,谦卑地偎依着星空,凝视着,沉思着,偶尔发出羞怯的低语。
河流的天文学,其实是一种谦卑的哲学、崇高的诗学和羞涩的美学。
也许,以宇宙星空为观测研究对象的天文学,实在是过于高深莫测了,作为天文学家的河流,长期潜心于天文学的研究,多少亿万年了,他从来没有睡过觉,他的每一个夜晚都是无眠之夜,每一个夜晚他都摩挲着怀里的星空,每一个时辰他都沉浸于对宇宙的沉思。遗憾的是,河流的天文学研究迄今并未取得多少研究成果。星空还是那个星空,河流还是那条河流。但是,功夫不会白费,时光自有回馈,凡是为一种因挚爱而生发的牵挂和思念,并且不计回报地长久沉浸于终极冥想的心智,绝不会是肤浅庸常的,这样的心智因沉淀着太多、太曲折的心路历程,而变得特别深沉、繁复和丰富。河流正是这样。河流经由天文学的研究而进入了哲学,打通了诗学,深化了美学,也启示了岸上的人类应该持有的辽阔宇宙观和深情的生存伦理学。
写完上面这篇短文,已是深夜,我独自走到河湾,一看,河流,我们的天文学家,仍怀抱着无边星空,怀抱着一千亿条星河,痴迷地沉浸于他的伟大而终归没有结果的古老的天文学研究……
河流是收养万物的奶娘
一粒不起眼的石子,被岸上走路的人随意踢下了河,河流急忙把它揣在怀里,小心养着,或者会养成一粒钻石,或者它注定就是一粒沙子,总之是养着,河流绝不嫌弃它,河流不会将它扔到河流外面,不会再把它交给那只凶狠的脚。哪怕河流的乳汁尽了,只剩下几滴眼泪,也要用泪水濡湿这粒石子。
一条彩虹的影子掉下来,河流也养着,河流为彩虹当了三分钟奶娘,在这三分钟里,双虹出现,岸上的人抬头低头都看见了虹,有奶娘养着的这三分钟里,天上人间的好东西就成倍生长。
被大风刮来刮去的泥土和灰尘,走投无路了,只好一头扑进河里,河流收养了它们,把它们养成了一片肥沃的河滩。
闪电一次次掉下来,携带着尘世不敢直视的思想的火焰,携带着宇宙深处的贵金属,一次次掉下来,河流收养了至少五千年来掉落的所有闪电。为什么淘金船开进河流深掘这么多年,总有可采的黄金?河流收养了从古至今的闪电,养活了黄金,也养活了人们对黄金的贪婪,而熔铸在黄金内部的比黄金更珍贵的思想,却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女孩子失落的蝴蝶结,河流怜爱地收养了,多年以后,河湾里出现了一种稀有的花蝴蝶,一群群飞过春天的头顶。
过桥时,太爷别在腰里的旱烟锅不慎落进河里——这是清末民初的事。多少年来,河流每一次改道,总要亮出些什么。前不久的一次改道之后,有人在河滩上拾起了一件东西,考古专家说是文物 ——河流收养着一百多年前的一截铜,我太爷嘴里衔着的那个旱烟锅,被河流养成了文物。
母亲生前,好多年都是在河边洗头发,不知有多少头发掉进河里,河流悄悄收养了母亲掉落的青丝和白发。母亲走了这么多年,我每次回老家,总要在河边徘徊,走过柳林,我看见母亲的青丝;走过苇滩,我看见母亲的白发。母亲不在了,河流还养着母亲的头发。
多年前,我在河边坐过的那块大青石,已在一次地震中沉入河底,我在石头上刻下的那句诗也沉入河底,河流收养了我单纯的情思。我相信那句诗一直在水底继续生长,我感到河流哗哗的水声,就是在朗诵那句诗。
我们把无处安放和保管的那些真挚的忧伤和辛酸的眼泪,都交给了河流,河流收养了我们的眼泪,并收养了我们黄昏里被夕阳拉长的孤独身影。多年以后,我们的魂灵追随着时光的船队,来到黑夜的大海,才发现河流已把我们的眼泪和忧伤养大了,养成了无边的大海,大海里横卧着我们的身影,我们的生命已奔腾成大海……
河流收养一切无用的东西
无用的秕谷,无用的杂草的穗子,无用的蒲公英的伞,无用的野花的种子,无用的灌木的果子,无用的狗尾巴草、猫耳朵草的种粒……这些被弱肉强食的世界无情挤出的,被势利的算计排除在外的,被冷酷的命运抛弃的,无用的你们该是何等心酸?然而,河流无条件收养了你们,收养了你们那无用的忧伤的心、无用的忧伤的种子。
春天或夏天,当我行走在河湾,我被大片大片的草滩和花海淹没了,我迷失于缤纷的美的王国,人世的电子信号已呼叫不到我,我在人世已经失踪,我随了蝴蝶和蜜蜂的邀请,去了古代的幻河之滨。
当我从审美晕眩中清醒过来,我却无法用那种流行的、功利的、浅陋的美学阐释这种令人震惊的审美晕眩——这时候,我才发现河流是用圣母的乳汁收养着一切无用之物,而生命和人原本也是无用的,我自己也是无用的,甚至宇宙也是无用的,星空和银河也是无用的,从我们凡俗的眼光看过去,世上大多数东西都是无用的,有用的东西却很少,即便那不多的有用的东西,也在使用中被败坏被毁掉了,而无用的事物则几乎遍布于无穷宇宙。河流收养无用,其实是在收养无穷,河流的胸怀和母爱何其大哉?河流用无用之物创造的审美境界何其大哉?令精于算计、自囚于实用主义牢笼的小气的人类惭愧得无地自容。(转自西安晚报悦读周刊2017,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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