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散文 沿河流行走（之二）
河流是诗人
河流一来到世上，就不停地说话。说了那么多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很少被人听懂。
但是河流还是不停地说，河流就喜欢自言自语，不管你听或者不听，听得懂或者听不懂，它都不会停下来不说话。即使在一个十分偏僻、几百万年都没有一点人迹的蛮荒深谷，河流也一直在那里自个儿说话，或激动地讲述，或平静地回忆，它都沉浸其中，一点儿也不寂寞。
自言自语，这就是河流的秉性，也是河流的工作。
浪里的鱼儿走了一拨又一拨，河里的航船沉了一艘又一艘，岸上的风物换了一茬又一茬，河流目送它们的影子陆续消失，依旧自言自语。
那么，河流到底在说什么呢？
很早以前，有一个人听懂了，那天，他刚刚重读并删定了《诗经》，他从久久沉浸的诗的意境里走出来，从那些很有意思的句子里走出来，他一人来到河边，忽然，他听见了诗的声音。
他觉得今天太奢侈，刚从诗里走出来，又遇见了诗。
他听见河流滔滔的话语，滔滔的诗句。
他也脱口而出了一句诗，以应答河流：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听见河流朗诵着一首诗，一首流逝之诗。
河流一直在朗诵流逝之诗。
那么，流逝之后，会留下什么？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流逝之中，生长着诗；流逝之后，留下了诗。
一切都是临时的，一切都是短促的，一切都在流逝中。
一切流逝之后，剩下的，是不会流逝的那一小部分，就是诗。
河流，一位永世流逝却永不消失的诗人。
河流，一首流逝之诗。
河流是歌唱家
河流是歌唱家，已有千万年歌唱生涯。
河流是全能歌唱家，男高音，女高音，男中音，女中音，童声独唱，女声独唱，男声独唱，男女声合唱，男女声二重唱……没有它不会唱的。河流的演唱题材十分广泛，体裁多样，小桥流水，大江东去，渔家傲，水调歌，浣溪沙，庙堂圣歌，民间小调，乡土民谣，山野情歌，浪漫的抒情曲，雄浑的奏鸣曲，悲壮的咏叹调，谐虐的小插曲，温柔的小夜曲……没有它不会唱的。
河流是世界的真正歌王，从数千万年前第一次试唱开始，河流一直坚持露天演唱，河流拒绝华而不实、搔首弄姿的霓虹舞台，拒绝虚张声势、劳民伤财的声光电化，河流是大地的赤子，是真正的平民歌唱家，在偏僻的峡谷，在清贫的山野，在朴素的乡村，河流不请自来，素面朝天，一曲又一曲，向善良的人们和孤独的生灵，含着眼泪歌唱，有时嘶哑着嗓子歌唱。
河流不追逐时尚，不理睬流行，万水千山却一直在流行河流的演唱风格，万世千秋却一直在流传河流的古典清唱。河流不懂市场经济，不懂得经营自己推销自己，不懂得做大做强做富自己，河流傻，河流憨，河流不卖唱，不收门票，河流不知道用自己的好嗓子去发财致富，河流的意识还停留在上古的尧舜时代。杜甫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但是，出了山的河流，还是个憨憨的山里汉子，还是个傻傻的尧舜时代的老一代纯粹歌唱家。河流即使被人类搅浑了，污染了，但河流的内心一直保持着远古的操守，保持着清澈的本性。河流有着我们这些随波逐流的俗人永远不具备、也永远不理解的伟大魂魄和高洁情操！
河流世世代代演唱了千万年，河流没挣过一分钱。河流的歌，场场都是义演，首首都是真唱，无论听众是日月星辰，是巨石细沙，是草木野花，是牛马驴羊，是禽鸟生灵，是劳苦百姓，河流一律免费为之深情歌唱。哪怕遇到一个流浪汉，一个受伤的兵士，一只迷路的山羊，河流也要为他演唱一首首安慰的清唱和回家的歌谣。常常，我们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在一个很开阔的河湾，只有三五头牛安静地吃草，而河流呢，这位世界级歌王，却绕着这几头牛，以舒缓的、抒情的调子诚恳地歌唱，河流在为几头牛免费举办专场音乐会——由此，我们可窥见河流众生平等、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无私则深情，则侠骨柔肠。河流是大侠，是义薄云天的伟大歌唱家。过一座山换一种歌儿，转一个弯换一种旋律，经过一个村庄换一种情调，绕过一座墓园换一种唱腔。穿越了多少岁月终于唱出了岁月的苍凉，灌溉了多少命运终于唱出了命运的坎坷，慰藉了多少心灵终于唱出了心灵的悲欢。河流用一首歌就穿越了我们的一生，我们的一生只是河流口里即兴哼唱的几句唱词，河流轻轻唱几声就把我们的一生唱完了。
你沿着河流行走过吗？你是否惊异于河流频繁变换的唱腔和深情的旋律？你是否被河流元气淋漓、激情四溢的歌唱感染和渗透？并情不自禁地随着河流的歌声也敞开了嗓子，加入了河流的歌唱？
有一次，我一人在大巴山的山野间漫游，沿着一条小河行走，小河就为我一人唱歌，那嗓子真是好极了，没有一丝杂质。我听得入迷，到了山的转弯处，已是黄昏，眼看这首歌接近了尾声，心里正要惆怅。嗨，面前的河流却像突然记起什么，愣了一会儿，就急忙转过身，又原路返回去了。我也就折回身，随了河流走过去。河流就把刚才唱过的歌又给我唱了一遍，然后才转过身呢喃着走进雾蒙蒙的河谷。嗬，这时候，我才知道我遇到了倒淌河。那个时刻多么珍贵，那条河流多么奇妙，我生命中的一段好时光发生了倒流，我在河流连续唱了两遍的歌声里，我连续两次返回了青春。
河流是慈悲的
我很小的时候，一次随大人到河边玩，看见一块大石头挡在河流转弯的地方，河水很生气，不住地与它吵，向它吐唾沫，那石头就是不离开，河水气得破口大骂起来。
我问外爷，河水那么生气，它的嘴里骂的是什么难听话？
外爷说：娃娃，你太小，还不懂啥，你听错了，河水一点也不生气，也没吐唾沫，那是河水拌嘴儿逗石头耍哩，我不是也拌嘴逗你耍吗？河水也没破口大骂，那是河水在笑哩，你听它笑得多好听：哈哈哈，哈哈哈。
过了些年，我长大了，那块石头还在那儿，只是粗棱糙角已被磨平，个头也小了一大截，河水见了它还是笑：哈哈哈，哈哈哈。
前些年，我从外地回老家，又来到从前的河湾，那石头不见了，可能已被河水磨成细沙，去了远方的江海。外爷早已离世，他坟头的柏树，已高可擎天。我站在岸上，听见河水仍在与大大小小的石头们逗笑：哈哈哈，哈哈哈。
这才发现河流的忍让和慈悲，即使对愚顽的石头，即使它挡了路，河流也并不生气，倒是十分怜爱它；河流感谢鱼虾，感谢鸟儿，感谢泥沙，感谢水草，感谢母亲们洗衣的棒槌，感谢孩子们奔跑的倒影……河流感谢着在奔流途中遇到的事物，即使遇见一块挡路的石头，河水也从它身上体会到一种可爱的倔强和值得尊敬的有立场的顽固，从而使河的旅程有了撞击和跌宕，河的内心也因随时溅起的波澜和颗粒而渐渐沉淀为思想的河床，而那石头，却因此而被磨损并最终消失了自己。
这时候，我才懂得我外爷的慈悲，我慈悲的外爷，很久以前就听出了河流的慈悲。
哈哈哈，哈哈哈，河流依旧在笑，遇着石头，遇着鱼儿，遇着戏水的鸟儿，遇着站在水里的桥墩，遇着母亲们洗衣的棒槌，河流总是在笑。
那笑声里，没有嘲笑的意思，没有冷笑的意思，没有自以为是的意思，没有我比你厉害你算老几的意思。
因为，每一波河水，与沿途的事物都只相遇一次，仅仅相遇这一次，然后，哗啦啦，哗啦啦，一去再不复返，一别即成永恒。
河流知道就见这一面，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它们了。
河流总是呵呵地笑着，慈祥地笑着，与它们告别。
河流的笑是慈悲的笑。
（西安晚报悦读周刊2017,12,9）
河流是诗人
河流一来到世上，就不停地说话。说了那么多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很少被人听懂。
但是河流还是不停地说，河流就喜欢自言自语，不管你听或者不听，听得懂或者听不懂，它都不会停下来不说话。即使在一个十分偏僻、几百万年都没有一点人迹的蛮荒深谷，河流也一直在那里自个儿说话，或激动地讲述，或平静地回忆，它都沉浸其中，一点儿也不寂寞。
自言自语，这就是河流的秉性，也是河流的工作。
浪里的鱼儿走了一拨又一拨，河里的航船沉了一艘又一艘，岸上的风物换了一茬又一茬，河流目送它们的影子陆续消失，依旧自言自语。
那么，河流到底在说什么呢？
很早以前，有一个人听懂了，那天，他刚刚重读并删定了《诗经》，他从久久沉浸的诗的意境里走出来，从那些很有意思的句子里走出来，他一人来到河边，忽然，他听见了诗的声音。
他觉得今天太奢侈，刚从诗里走出来，又遇见了诗。
他听见河流滔滔的话语，滔滔的诗句。
他也脱口而出了一句诗，以应答河流：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听见河流朗诵着一首诗，一首流逝之诗。
河流一直在朗诵流逝之诗。
那么，流逝之后，会留下什么？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流逝之中，生长着诗；流逝之后，留下了诗。
一切都是临时的，一切都是短促的，一切都在流逝中。
一切流逝之后，剩下的，是不会流逝的那一小部分，就是诗。
河流，一位永世流逝却永不消失的诗人。
河流，一首流逝之诗。
河流是歌唱家
河流是歌唱家，已有千万年歌唱生涯。
河流是全能歌唱家，男高音，女高音，男中音，女中音，童声独唱，女声独唱，男声独唱，男女声合唱，男女声二重唱……没有它不会唱的。河流的演唱题材十分广泛，体裁多样，小桥流水，大江东去，渔家傲，水调歌，浣溪沙，庙堂圣歌，民间小调，乡土民谣，山野情歌，浪漫的抒情曲，雄浑的奏鸣曲，悲壮的咏叹调，谐虐的小插曲，温柔的小夜曲……没有它不会唱的。
河流是世界的真正歌王，从数千万年前第一次试唱开始，河流一直坚持露天演唱，河流拒绝华而不实、搔首弄姿的霓虹舞台，拒绝虚张声势、劳民伤财的声光电化，河流是大地的赤子，是真正的平民歌唱家，在偏僻的峡谷，在清贫的山野，在朴素的乡村，河流不请自来，素面朝天，一曲又一曲，向善良的人们和孤独的生灵，含着眼泪歌唱，有时嘶哑着嗓子歌唱。
河流不追逐时尚，不理睬流行，万水千山却一直在流行河流的演唱风格，万世千秋却一直在流传河流的古典清唱。河流不懂市场经济，不懂得经营自己推销自己，不懂得做大做强做富自己，河流傻，河流憨，河流不卖唱，不收门票，河流不知道用自己的好嗓子去发财致富，河流的意识还停留在上古的尧舜时代。杜甫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但是，出了山的河流，还是个憨憨的山里汉子，还是个傻傻的尧舜时代的老一代纯粹歌唱家。河流即使被人类搅浑了，污染了，但河流的内心一直保持着远古的操守，保持着清澈的本性。河流有着我们这些随波逐流的俗人永远不具备、也永远不理解的伟大魂魄和高洁情操！
河流世世代代演唱了千万年，河流没挣过一分钱。河流的歌，场场都是义演，首首都是真唱，无论听众是日月星辰，是巨石细沙，是草木野花，是牛马驴羊，是禽鸟生灵，是劳苦百姓，河流一律免费为之深情歌唱。哪怕遇到一个流浪汉，一个受伤的兵士，一只迷路的山羊，河流也要为他演唱一首首安慰的清唱和回家的歌谣。常常，我们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在一个很开阔的河湾，只有三五头牛安静地吃草，而河流呢，这位世界级歌王，却绕着这几头牛，以舒缓的、抒情的调子诚恳地歌唱，河流在为几头牛免费举办专场音乐会——由此，我们可窥见河流众生平等、慈悲为怀的菩萨心肠。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无私则深情，则侠骨柔肠。河流是大侠，是义薄云天的伟大歌唱家。过一座山换一种歌儿，转一个弯换一种旋律，经过一个村庄换一种情调，绕过一座墓园换一种唱腔。穿越了多少岁月终于唱出了岁月的苍凉，灌溉了多少命运终于唱出了命运的坎坷，慰藉了多少心灵终于唱出了心灵的悲欢。河流用一首歌就穿越了我们的一生，我们的一生只是河流口里即兴哼唱的几句唱词，河流轻轻唱几声就把我们的一生唱完了。
你沿着河流行走过吗？你是否惊异于河流频繁变换的唱腔和深情的旋律？你是否被河流元气淋漓、激情四溢的歌唱感染和渗透？并情不自禁地随着河流的歌声也敞开了嗓子，加入了河流的歌唱？
有一次，我一人在大巴山的山野间漫游，沿着一条小河行走，小河就为我一人唱歌，那嗓子真是好极了，没有一丝杂质。我听得入迷，到了山的转弯处，已是黄昏，眼看这首歌接近了尾声，心里正要惆怅。嗨，面前的河流却像突然记起什么，愣了一会儿，就急忙转过身，又原路返回去了。我也就折回身，随了河流走过去。河流就把刚才唱过的歌又给我唱了一遍，然后才转过身呢喃着走进雾蒙蒙的河谷。嗬，这时候，我才知道我遇到了倒淌河。那个时刻多么珍贵，那条河流多么奇妙，我生命中的一段好时光发生了倒流，我在河流连续唱了两遍的歌声里，我连续两次返回了青春。
河流是慈悲的
我很小的时候，一次随大人到河边玩，看见一块大石头挡在河流转弯的地方，河水很生气，不住地与它吵，向它吐唾沫，那石头就是不离开，河水气得破口大骂起来。
我问外爷，河水那么生气，它的嘴里骂的是什么难听话？
外爷说：娃娃，你太小，还不懂啥，你听错了，河水一点也不生气，也没吐唾沫，那是河水拌嘴儿逗石头耍哩，我不是也拌嘴逗你耍吗？河水也没破口大骂，那是河水在笑哩，你听它笑得多好听：哈哈哈，哈哈哈。
过了些年，我长大了，那块石头还在那儿，只是粗棱糙角已被磨平，个头也小了一大截，河水见了它还是笑：哈哈哈，哈哈哈。
前些年，我从外地回老家，又来到从前的河湾，那石头不见了，可能已被河水磨成细沙，去了远方的江海。外爷早已离世，他坟头的柏树，已高可擎天。我站在岸上，听见河水仍在与大大小小的石头们逗笑：哈哈哈，哈哈哈。
这才发现河流的忍让和慈悲，即使对愚顽的石头，即使它挡了路，河流也并不生气，倒是十分怜爱它；河流感谢鱼虾，感谢鸟儿，感谢泥沙，感谢水草，感谢母亲们洗衣的棒槌，感谢孩子们奔跑的倒影……河流感谢着在奔流途中遇到的事物，即使遇见一块挡路的石头，河水也从它身上体会到一种可爱的倔强和值得尊敬的有立场的顽固，从而使河的旅程有了撞击和跌宕，河的内心也因随时溅起的波澜和颗粒而渐渐沉淀为思想的河床，而那石头，却因此而被磨损并最终消失了自己。
这时候，我才懂得我外爷的慈悲，我慈悲的外爷，很久以前就听出了河流的慈悲。
哈哈哈，哈哈哈，河流依旧在笑，遇着石头，遇着鱼儿，遇着戏水的鸟儿，遇着站在水里的桥墩，遇着母亲们洗衣的棒槌，河流总是在笑。
那笑声里，没有嘲笑的意思，没有冷笑的意思，没有自以为是的意思，没有我比你厉害你算老几的意思。
因为，每一波河水，与沿途的事物都只相遇一次，仅仅相遇这一次，然后，哗啦啦，哗啦啦，一去再不复返，一别即成永恒。
河流知道就见这一面，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它们了。
河流总是呵呵地笑着，慈祥地笑着，与它们告别。
河流的笑是慈悲的笑。
（西安晚报悦读周刊2017,1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