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因为多年前在床上,他成为我、我成为他之后,他是、也将永远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父亲、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的恋人和我自己。
——安德烈·爱席蒙《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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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份随着橘子成熟,树下多了许多梯子,每年这个时候会有专人过来打理橘子园,马蒂厄家的园丁也会来帮忙。橘子太多很容易烂掉,伦子更加忙碌,准备送一些给邻居,余下的做成橘子果酱和果汁。
某个周末的下午,突然开始下雨。早上南次郎夫妻驱车去看新上映的电影,龙马喜欢电影,尤其是好莱坞电影。“看个屁,我要和你妈妈共度二人世界,你想看,找女孩子去。或者,让龙雅带你去。”出门时南次郎冲他摆了一个失态的鬼脸。没有游客和邻居造访,家里显得过分安静。午饭闷在锅里,厨房餐桌上放了一堆还未处理的橘子。龙马拿起一颗橘子,塞进口袋。上楼路过客房,仍是房门紧闭。
他并不怎么喜欢吃橘子。拇指顺着枝叶折痕留下的疤向下按,剥开橘子皮,露出果肉,白色的筋。他的手忍不住伸进短裤,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却使他产生了奇异的幻想和渴望。
“什么啊已经中午了。天这么黑我以为…”龙雅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的手迅速抽出来,将橘子放到床头柜上。
龙雅推门而入,对龙马的异常无所察觉,“你吃饭了吗?”
窗外雨势丝毫不见减弱的迹象,噼里啪啦溅在枝叶上。草丛、球场、龙雅的心情,统统变得泥泞,他不喜欢雨天。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我来找几本书看。早知道今天会因为下雨泡汤,我就应该跟着去镇上看电影。”
龙马指指书架,“你可以去游泳,反正都是湿的。”
“不,我会生病的。我老了,又不像你。”
这话有些哀怨,哪怕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口中说出来。
书架最初安放在客房,龙马大概是家里唯一看书的人,如果职业网球月刊算书的话。架子上塞满了书,小说、游记、散文、诗歌、本国的、外国的,还有一堆《周刊少年Jump》,很久没人动过。伦子认为花瓶、藏书是家中必不可少的点缀。如果在儿子的卧室放一个书架,他的国语成绩兴许会提高一些,新式迷信。
龙雅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本《周刊少年Jump》,果然,越前家没有一个是读书人。
一本相簿随之掉落出来。
“这是?”
“大概之前收拾屋子的时候我妈不小心塞在哪里的。”
龙马对相簿毫无印象,他不爱拍照。
“哈?”龙雅将杂志夹在腋下,用两根手指翻开相簿,举给龙马看,“是我们啊。”
万圣节两个人扮海盗船船长,对着镜头张牙舞爪。圣诞节坐在圣诞树下拆各自的礼物。拍了无数张。在龙马的印象里龙雅只短暂停留了一个夏天,原来他们一起过了冬,迎了新年。
“圣诞节的时候我们还一起睡了呢。”
一句充满歧义的话。
他将相簿抛给龙马,“很有纪念意义吧。”
“我不记得了。”
“这种事怎么能忘记,”书架深层的缝隙中露出了别的杂志,“这个也不记得了吗?”
“不是我的。”
是南次郎私藏的少女写真。
“这个年纪看这种书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龙雅向他投射自己是过来人的眼神。
“没兴趣。”
龙雅把写真抛给龙马,双手托在胸口,十指向内聚拢。
“……”
“一起看的啊。为了防止阿姨发现,叔叔把杂志藏在坐垫下面,之后忘记了…”龙雅捕捉到龙马脸上稍纵即逝的红晕,扑到床上架住他的脖子。
“臭小子,明明记得却不承认。”
属于龙雅的气息彻底包围了他。
“那个时候明明看得津津有味。”
“才…没…有!”龙马辩解着,身体却因为对方的触碰变得僵硬,一阵电流顺着脊椎通过他的四肢,他下意识想要躲开。
“不喜欢女生吗?”龙雅突然问道。
“……”
“你和简睡了吗?”
他们打破了那层默契,终难避免提到女人与性。
“这件事令你不快吗?”
“从小镇回来你躲了我好几天。”
龙雅问得小心翼翼,“你跟我想的是同一件事吗?”
龙马别过头。
“唉,你总能把事情搞得很棘手。”
龙雅用胳膊撑着身体,俯视着龙马。
“我把什么事搞得棘手?”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你现在知道了。”
“这件事可能大错特错,非常严重,无法挽回。”
龙雅的呼吸吹向他的耳边,他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还能说什么,说的还不够直白吗。也许下一秒龙雅就会起身离开这个屋子,忘记关于今天的对话,然后像从前那样逃之夭夭。
龙雅放弃了手掌的支撑,整个身躯如同一团乌云压了上来,他的左手越过龙马头顶,拿到了那颗未剥完的橘子,他打量着橘子,“为什么你们家的橘子这么甜?有什么特别的种植方法吗?”
“你可以去问问园丁大叔。”
龙马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和后悔,因为对方逃避了,他们之间再次产生了隔阂。没有意义。他准备起身做点别的,哪怕出去淋雨,总比待在屋子里要好。
龙雅抽了几张纸巾,“我希望你明白,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小孩子。我离开意大利,一个人回到美国,和一群西班牙佬住贫民区,在酒吧没日没夜的打工…”他欲言又止,“小不点,你是我弟弟。”他起身将两人的衣服、床单统统扔进洗衣机。
龙马觉得口干舌燥,“这十多年,我又什么要,回到这里,反复回忆起你不告而别的那一天?为了响应你的把戏,选择你的申请表?你只留个我一个会腐烂的橘子,我甚至不能留下你写在上面的字。我要留下那张橘子皮,把它裱起来吗。”这不是他的风格,他从不说这种话。
但他总得说点什么,“你后悔了吗?”
“唉,”龙雅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我和你一样,我什么都记得。只是我们都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坦诚…以后每到夏天,我都会想起这里。”
“如果你走了,我绝对不会再追车。”
“你是多记恨这件事?”
那个时候,他趴在后车窗看着幼小的龙马奋力奔跑着,哭喊着,却连一句“停车”的权利都没有。现在他有权利了,但是他有什么资格。
“再说吧,夏天还没结束呢。”他揉揉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