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续）——夕颜何以芳华

一
慕天送别了孝城，没有回宿斋，只是仍然倚靠在院前的那棵大树下，静静地望着天际边彤红的夕阳。这是他常见有的姿势。以前神情是落寞的、孤独的，就像一只落单的苍狼，石刻般久久地望着天际；今天不同，尽管神色还是那么波澜不惊，但是内心却充满了欢愉，如久旱逢甘雨般被滋润着，眉脚透丝一丝喜色，整个人被夕阳余晖笼罩着，显得柔和、儒雅，又添了一些生动。
慕天喜欢夕阳，“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种心境特别适合当年的流亡青年，后来他和梦竹约会时，也是常常在夕阳里，他们谈理想，谈抱负，当然也谈他们的未来。慕天记得，当时梦竹曾经感叹地说，“千里江陵江水色，彤红夕阳漾血来”，彤红的夕阳光辉洒在一泻千里的江陵江面上，出现斑驳的猩红色，象征着青年的血性，这血性又随着这滚滚的江水，前仆后继地去争取着自由。
“晓彤，原来是这个寓意，我的女儿啊......”慕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心片刻就被溶化了一般，忍不住地想起，当初这个小小的女孩突然出现时所带来的震撼。
“梦竹......梦竹，你知道吗，那天晓彤站在我面前,水盈盈地望着我，我以为是时光逆转了，她穿着那件洁白的纱裙、流露着那种乖巧又透着俏皮的神情、还有那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我，像极了你。那刻，我的心狂跳到了极点，简直按耐不住了，梦竹，那是你派来的天使吗？”
“当她验证我的怀疑，告诉***妈名字叫李梦竹的时候，我是既欢喜又忧伤，欢喜的是你我竟然同在一个城市，离得那么近，好像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我真想立刻奔向你；可是，令我忧伤而无措的是，你有家庭、有丈夫和孩子，我们之间横亘着那么远的距离，可望不可及......，梦竹，你知道吗，我的心又瞬间掉入了冰冷的深渊，寒彻透骨......。”
慕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角已不知不觉中变得湿润起来，“当我确定她是我女儿的时候，我是一阵狂喜，梦竹，我和你之间竟然还有一个女儿，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多想把你拥在怀里，对你说万分万分的感激；当然我什么都明白了，当年你为什么会这么绝情地匆匆嫁人，又这么恨我，当初在沙坪坝的同学这么背弃我......。”
“梦竹，我的心又一次经历了冰火的淬炼，天晓得我有多懊悔，当初为什么不问清真相，为什么不当面解释清楚！老天下这么重的惩罚给我，惩罚我欺骗了你......。也罢，梦竹，我拿我的余生和无尽的思念来偿还吧，希望你安好，你若安好，我也便安好......。”

二
细数十九年的光阴啊，真不知道是如何度过的，只知道一天的夕阳垂落了，又盼着第二天夕阳出现。梦竹，那个曾经如花芬芳般的女子，在岁月的荡涤下，早早地褪去了热情和刚烈，显露出常人不及的沉静和淡然，或许还隐忍着一份无奈。
这又是一个夕阳西下时光，梦竹痴痴地倚在窗棂前，金色的余辉洒落在她身上，呈现斑驳又立体的光影，勾勒出特有的一种成熟、柔婉的美，但也格外映衬了忧郁而落寞的神情。
一年前，因如风和晓彤相恋，意外地带来和何慕天的重逢，于是经历了一场那么激烈的风波，最后以何慕天的归隐落入了沉寂。表面上看已似尘埃落定，但事实上大家各安心思、只口不提往事、彼此心照不宣。
这天，杨明远没有按时下班回家，梦竹烧好了饭等他，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其回来，自己又索然无味，就收了碗筷回到房里，和衣而卧，这种情形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晓彤考上大学，离家又远，所以大多数住在学校里，而且还要和如风约会，平常日子回家次数不多，只是在星期天才会回来；晓白还在感化院，还需要半年时间。其实，梦竹喜欢这样子一个人独处，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偷偷地放下心防，心绪变得无拘束。当家人在的时候，尤其是明远在家，梦竹都会感到紧张而小心翼翼，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大家都发现，自从那场风波以后，梦竹和明远之间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少，一个晚上下来两人更加说不上几句话。不过两人又好像刻意在维护着一些气氛，比如，明远画画的时候，梦竹会刻意地陪在他旁边，给他磨墨、端茶；而明远与梦竹说话，又会刻意地保持轻缓的语调，尽管那种语调在大家听来有些不适应。有时候，孝城来家里坐坐时，看着如此状况，也是忍不住要叹气。
明远下定一个决心，一定要重拾画画，自己年轻时画画是有才气的，这在当时艺校读书那会儿已被公认，水平绝对在孝城之上，如果加以时日的练习，肯定会有所成就的。这样一来，可以让自己的满腹情绪寄托在作画中，还通过卖画，藉此改善生活。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不可言喻的原因，那是要树起自己作为男人的自尊，尤其面对何慕天的时候，不会显得那么自惭形秽。
现在，他工笔画美人越来越上手了，他打算画一个《红楼梦》的十二钗系列。他已经完工了几幅，挂在孝城的画室里，原本想等开画展的时候一并展出，没想到，今天有客人通过孝城主动来联系他，说看上了他的这些画，这令他欣喜不已。

三
明远下班后，径直去了约好的茶馆。在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大约50多岁，穿着藏青色的长衫，身形看着矍铄，头发已花白，左手桌角边放着一顶深咖啡的礼帽，应该是这位吧，明远上前问道：“阁下是孟老板吗？”
“对对对，我就是明珠画业的孟毕祥，想必您就是杨画家了!”孟老板马上站了起来，握手打招呼。
“画家不敢当，鄙人杨明远，孟老板，您就叫我明远好了。”
“哦哦，您客气了，杨先生，您先请坐……，小二，来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再来两盘茶点……”孟老板招呼茶小二上茶。
明远实在不是个擅长寒暄的人，于是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的好友孝城告诉我，您对我的红楼十二钗很感兴趣，约我面谈……”
“是的，我一直在找寻工笔仕女画作，后来在孝城的画室里看到了杨先生的几幅红楼梦仕女图，觉得您的绘画功力非常好，人物在您笔下惟妙惟肖，令我惊叹不已啊！”
“孟老板，您谬赞了……”明远很不好意思，显得局促起来。
“杨先生，今天我找你来，一方面想和你谈购画的事宜，另一方面，想……想请您收徒，不知杨先生是否愿意？”
“收徒？！”杨明远着实出乎意料。
“呃……，是这样的，小女酷爱画画，她擅长的是水墨画，最近她转攻工笔图，我只能教她一些皮毛，所以央着我给她找老师，我到处寻访，于是找到了您，想屈尊您收小女为徒。”
“这个……，不妥不妥，孟老板，我虽说是科班出身，但是因为工作的缘故，放弃作画已有多年，也就是最近刚刚捡起画笔，水平可见一般了，实是不敢为人师，怕误人子弟嘛……”明远连连摇头。
“杨先生，您先别忙着拒绝，情况是这样的，我的女儿，不瞒您说，她患有哑疾，是年幼时刺激所至，哎，说来又话长了，在她六岁那年，亲眼看着母亲被人残害，于是害上了失语症，我到处求医都无济于事，她的听力不受影响，说白了，她能听得懂你说话，但是就是不肯开口，性格非常内向，所以我从小教她读书绘画，希望让她能够忘记小时候的悲痛，从中寻找些人生的乐趣，不至于那么孤独与封闭。她有一个愿望，她想出一集红楼梦彩绘画册，要用到工笔画，没想到先生在这方面已有造诣，且画艺精湛，真是小女的运气，所以恳请先生指点，酬金好说。”
明远见孟毕祥说得如此恳切，也不好再拒绝，再说心里也是窃喜，毕竟自己画作能被认可到如此高的水平，但是明远满脸谦虚地说，“孟老板，收徒我实在不敢当，这样吧，我把我的一些绘画心得和技法和您的女儿交流下，互相学习吧……”
“好的，好的！”孟毕祥见明远松口，也是非常高兴，先应下来再说，“那我们约定这周星期天您来我家，行吗，届时我去接您？”
“好，一言为定！”

四
星期天一早，如风正想去接晓彤约会，刚想出门，被霜霜拦住了，“魏哥，你带我去玩吧，这个星期我一直在复习功课，好不容易到了星期天，让我放松放松，好不好？现在爸爸不在，小白也不在，要不……你带着我和晓彤一起去看小白吧……”
魏如风白了她一眼，“小白又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探视的时间还没有到呢，这样吧，我现在要去晓彤家，你要去不去？”
自从那次如风受伤，霜霜和晓彤一同为他祈祷，这给霜霜触动很大，她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执念，决定退出，于是性子收敛了很多。晓彤也经常到她家里去找如风玩，她在家看书学习，有时候晓彤还帮着她补习一些功课，所以两人逐渐亲密起来，悄悄话不断，和魏如风也恢复了以前没有芥蒂时的关系，三人相处越来越自然。
她父亲和晓彤母亲的故事已经大白天下，在他们小辈中也已经不是秘密，他们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爱，霜霜还是能理解和体会得出的。但是，明明两个人那么相爱，父亲却还要坚持上山归隐，这样的结果，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她觉得自己的父亲太委屈了。对于晓彤的妈妈，她心里有很多的情绪：有点怨、有点钦佩、有羡慕，另外还有一点好奇、一点失落、甚至还有一点成全的心意……。有时候，她也觉得她的心被揪得皱巴巴的，向着爸爸吧觉得妈妈好可怜，向着妈妈吧觉得爸爸好可怜！“好吧，我去会会晓彤的妈妈！”霜霜打定主意，很爽快地答应了魏如风的提议，“好啊，我和你一起去晓彤家！”
“我怎么觉得你去不怀好意呢？”如风戒备地说。
“我怎么就让你觉得是不坏好意呢？”霜霜反唇相讥。
“我看你笑得很诡秘！”
“我怎么笑得很诡秘了？”
“好好，说不过你，带你去就是了，不过丑话说前头，你可别惹是生非啊……”
“好了啦，我不会的，晓彤是我亲妹妹，晓彤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好伐。”
于是两人拉拉扯扯地开着何慕天的那辆大奔，直奔晓彤家。

又见几度续，真好！另，天竹已成终生遗憾，秦雪还有机会，赶紧在一起吧

五
星期天一大早，厨房里传出一阵说笑声。梦竹在准备早饭，晓彤也挤在里面，一边帮着熬稀饭，一边和母亲聊着学校里的奇闻趣谈。这应该是梦竹最开心的时刻，笑容也是最发自内心的。
明远也起来了，听见母女俩的声音，心里不觉又生出丝丝醋意。明远一直认为梦竹偏爱晓彤，因为她是她和何慕天的孩子，是他们爱的结晶，也是她的精神寄托；而晓白，只不过是她偿还他的恩情的产物，上不了她的心。
“梦竹——”他不悦地喊道，“今天我和人约好去教学生画画，今天一天你请自便。”
“什么？！爸，你要去教学生啊？这么厉害——”晓彤闻声，从厨房跑了出来，兴奋地问道：“爸，那你的学生是啥样的啊？男孩还是女孩？上几年级？”
“是个女孩，具体还没有见过。”
梦竹一边端着锅出来，脸上也洋溢着满满的喜悦，“明远，真的吗？我太为你高兴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这说明你的画真的被认可了耶……”
“有这么高兴吗？八字还没一撇呢！” 明远淡淡地说道，“吃饭吧，等下九点有车子来接我的。”
……
当如风到的时候，明远已经走了。晓彤来开门，见到霜霜躲在如风后面感到很意外，不过马上就去拖她的手，边朝家里喊，“妈，今天有稀客来——”
“谁啊？”梦竹急忙从屋内迎出来，见到是霜霜，也是楞了一下，不过马上热情地招呼，“霜霜啊，欢迎欢迎，快请进屋……”
“杨妈妈好，因为您是晓彤和晓白的妈妈，晓彤是我妹妹，晓白是我的铁哥们，所以，我称您杨妈妈可以吗？”霜霜落落大方。
“可以啊，当然可以。”梦竹被霜霜的真诚打动到了。
“杨妈妈，我的突然拜访，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怎么会？！你是晓彤的妹妹，又是晓白的铁哥们，所以我也把你当我的孩子，你一点都不会打扰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梦竹和霜霜还在那边客气寒暄，如风还没来得及和梦竹打招呼，喊了声“伯母——”就被晓彤拉进她的房间说悄悄话去了。

六
慕天在山上的日子按着寺庙里的晨钟暮鼓作息，早上会跟着僧人们的早功课时间进行打坐入定，然后抄抄佛经、下下棋，余下大部分时间是在整理他二十余载来泛舟商海的一些经验和心得，并汇集成册。他的一个图书社朋友早在好几年前就向他约稿，因为何慕天纺织事业做得很大，生意场上赫赫有名，其本人又有深厚的文学底蕴和很好的文字修为，希望他出一套关于商道经营方面的书籍。以前何慕天推脱了，以没有空闲为由；现在，他静下心来，有大量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和编撰了。
这一天清晨，慕天按例起床，清洗完毕，在禅房打坐，不知怎的，总是息不了妄念。今天，二十年前的今天，是他和梦竹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没想到这么巧合的见面，就会令他怦然心动。当时，她的眼睛、她的歌声、她的那种若兰芬芳的气质，仿佛一下子触动了他埋在深处的灵魂，她和他的那种不经意的对视，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心领神会的交集。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他原本认为自己属于年少老成、心智沉稳，没想到，就这样初初的一面，他的心就不能克制般地悸动了。当然他的第六感告诉他，她也一样。
“梦竹，此刻，你在干什么呢？你会想起二十年前今天这个日子吗？你会想我吗？你过的好吗？明远待你好吗？还有，你能感受得到我在想你吗？不是说相爱的人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之间还能生息相通吗？……”一连串问题过后，慕天又无可奈何地苦笑了笑，“这些问题会有答案吗？”
……
霜霜来到晓白的房间，看见床上放着一叠衣服，旁边还摊着一件上衣，袖口那里插着针线，霜霜拿起来看，不禁讶异，针线正在秀一个小熊，恰好能盖住袖子上被钩破的一个窟窿洞，“杨妈妈的手太巧了，这个小熊太可爱了……”霜霜惊呼。
“我妈妈真的好能干的，我们家条件不好，我和晓白的旧衣服或者不小心弄破了，好多都是经过妈妈修理后，照样能再穿的，而且一点都不给人有破旧的感觉！霜霜我告诉你喔，我妈妈给晓白秀的是小熊，给我秀的是梅花呢！”晓彤得意地向霜霜说道。
“晓彤，你太幸福了，有这么好的妈妈在身边，可我……”霜霜意识到此时伤感不合适，马上转了一个话题，“我有好多衣服也因为我淘气弄坏了，阿金笨手笨脚的，不会修理，所以都扔掉了，不过有几件实在太新，我还收着，你知道的，我的衣服都好贵的，晓彤，你和你妈妈去说下，能不能也帮我秀一个？”
“没问题，下次你拿来好了，我妈妈肯定会很乐意的。”
说话间，梦竹过来问，“霜霜，今天杨妈妈给你和如风做韭菜盒子吃好不好？”
“什么韭菜盒子啊？”霜霜好奇，大概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吃过。
“韭菜盒子在四川、重庆应该算是最常见的一种小吃，我妈妈是重庆人，经常做给我们吃的，用薄薄的面皮把韭菜和鸡蛋做成的馅包起来，然后压成扁扁的一个饼，再用油煎熟，挺好吃的。”晓彤介绍道，“等会儿，你帮忙下就知道怎么做了。”
……
霜霜和如风在晓彤家呆到下午才走，走之前，霜霜真有一点依依不舍，她觉得晓彤的家好温暖，小小的，很整洁，有一种湿润润的，香香的，暖暖的烟火气，不像自己家里，冷冰冰、空荡荡的，自从爸爸走了以后更加清冷，她常常抱怨她的家不是人呆的地方；还有，那种有妈妈爱的感觉真令她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