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医者须有父母心，悬壶济世。
若无，付之一炬。

江湖上出了件大事，药人谷神丹已成，谷主亲传弟子现世。这药人谷，有歌哂之：
“医神山上药人谷，谷主又将百药煮。
一开炉火化神丹，脚下累累是白骨。”
虽是医神山，药人谷谷主可不是已与之辈。虽说医者悬壶济世，这药人谷可是无利不起早的典范。若你身受重伤、中了奇毒，求医问药，药人谷必令你拿出天材地宝来换。
收人钱财，替人续命，如此也算公道。
可这药人谷谷主是个浑人。
字面意思，一旦求药人谷谷主出手，治好了他得你的天材地宝、你得命，倒也公平。可若是病入膏肓、奇毒难解、伤重不治，招牌砸他手里，那可就不好了。这一不好，药人谷谷主可就百无顾忌、不干人事了。
每年都会有几个上药人谷求医问药的人不知所踪，莫说信物，就连尸骨都找不到。
药人谷谷主拒不承认谋人钱财治不好还毁尸灭迹，江湖上的正道门派也找不到证据。
药人谷偏又得罪不起。万一你哪天被人暗算，说不得拿出全部身家，药人谷还真能救你一命。若药人谷救不了你，反正你还是要死的，钱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不便宜了药人谷也得白让其他人捡去。
如此恶声恶气，和山头匪徒亦无差别。
江湖人恨药人谷，却又不得不咬牙忍下。他们也就嘴上骂骂，也不敢指名道姓。
药人谷神丹已成，却是被人盗了。药人谷谷主大怒，令其亲传弟子下山夺回来。如今这混不吝吃了大亏，也教江湖人看了个热闹。
当然，有心插一脚的也不在少数。
所幸比之效用不明的神丹，他们更好奇这药人谷谷主亲传弟子是何许人也？药人谷亦正亦邪名声不好，谷主更是不讲道义的玩意，他的亲传弟子八成也说不得是什么好东西。
这仿佛谪仙一般的笛捷尔不到半月就在江湖上闯出名头，可是教众人都吃了一惊。
可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如此形容气度，便是无有武功傍身，面对匪徒一众却是毫无惧意。
药人谷谷主亲传弟子，医毒天下无双。
一时之间，这笛捷尔的大名要比其师更甚。
可惜，是恶名。

药人谷，恶名传。肉白骨，活死人。
药人谷人不善武，平凡身份乃是掩护，层出不穷的毒物随时阴人一个猝不及防。身为药人谷谷主亲传弟子，笛捷尔当真是没堕了其师的名号，行事百无顾忌，手段阴邪得多。
唐门使暗器的还带个千机匣，药人谷倒好，下毒阴人连袖子都不用挥。哪个想死？来。
江湖人莫不学了个乖，远远跟着。
笛捷尔碰过的桌椅床铺他们一个都不碰。
这名可止小儿夜啼。于是就有笛捷尔遥遥在街上走，后头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人的盛景——
药人谷的灵丹妙药数不胜数，尤其是那已成的神丹，据说有起死回生之能。只不过话虽如此，常人一口吞下却只有死路一条。
“药人谷笛捷尔来了！快走！”避之不及。
那人翩翩而来，本该是极美的画面，在店家看来，却仿佛修罗恶鬼，踏着白骨而来。
“少侠留步！”一身短打的小子拦住笛捷尔，可把后面的人呕得够呛。面前的人疯了！居然不顾自己微末的修为强提真气！他在干什么？出风头吗？为什么这么拼？至于吗？
笛捷尔却在那小子眼中看到了自己。我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死了。
他停了脚步，没有出手。
其实笛捷尔本也并非嗜杀之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就杀人于十步之外、动辄灭人满门。
他不是歪门邪道，却也无意杀人为乐。
凡江湖上有些名气的，或不齿于与歪门邪道同进出，或不屑于与名门正派为伍，唯独笛捷尔是个例。无论来求医者贫或富、尊或卑、老或幼、男或女、美或丑……他都嫌弃。
这么个不染凡尘的翩翩佳公子脾气极坏。
打不还手大概无可能，骂不动手多是因为他懒。一时三刻当没听到忍了也就罢了，万一不想忍你，随便一味毒就能使你求死不能。
至于骂不还口……笛捷尔是个哑的。
常人所说天人五衰，看他岁数也知不是。
药人谷活着走出来的哪有常人？药人谷谷主亲传弟子岂是好相与的！但凡他勤快一点，多动动手，所过之处怕是都成一片鬼域。
有口难言，食不知味。
“你怎的不说话？是个哑巴？”那愣小子一上来就把笛捷尔痛脚重重踩了一遍，笛捷尔却因着涵养极好，居然忍着没有出手杀他。
从这以后江湖上传闻又变了，说药人谷谷主亲传弟子笛捷尔是个断袖，还是下面那个。

残阳陨落，墨色无声侵蚀天地，清辉未盈的弦月成了这暗色之中的唯一灯盏，给那夜归的少年白衣如雪，笼了一身的萤火微芒。
这般风姿，翩翩然如同不属人间。
新雪初霁皓月当空，玉影铺地银光流转。你朝我走来，月色雪色，都为你失了色。
笛捷尔饶了卡路狄亚一命。
当年同被药人谷谷主看中收作徒弟，笛捷尔是其中资质很好的，却不是最好。有这样一个亦正亦邪的人当师父，其他人的资质再差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能被药人谷谷主收为弟子的，天资根骨自然都是上佳。
小师弟却是不久前才收的。只听说谷主又收了一位有天生心疾，行事却如失心疯一般的师弟。笛捷尔不愿去想他。能定出这些怪异规矩的，很可能是个恃才放旷的怪才。
谷主就是在收了这位师弟后性情大变。
其实说是师兄弟，其实也只是各自修行。笛捷尔和其他几位尚能互相叫出名字，和常年戴面具的小师弟却是半点也说不上认识的。
和性格乖张之人说恩怨都是一厢情愿。
无论如何，结缘总好过结怨。
也偏偏因着这个，笛捷尔对心直口快胸无城府的卡路狄亚并不讨厌。何况卡路狄亚眉目英俊，神情温柔，带着股少年人的活气。
这样的人，在药人谷是没有的。
卡路狄亚也是个身子骨不好的，竟比不上笛捷尔这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人。路上淋了一场雨就发起烧来，几碗药下腹才降下温来。
“不过说你几句，你不放我，偏要与我同路而行，莫不是看上我了罢？”卡路狄亚笑道。
怀着自己也不清楚的心思，笛捷尔抓住卡路狄亚的发，一口含住他嘴唇。滚烫的唇是软的，带着点涩涩的药香，熏得笛捷尔头昏。
如何？
不如何。
“莫不是你熬了几碗药，就要我以身相许么……”笛捷尔仍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只当卡路狄亚又热了冷了，发起癔症来，满口胡话。

这回笛捷尔救回了卡路狄亚的命，后又一直同行，卡路狄亚总算没叽叽歪歪了。只是笛捷尔没想到卡路狄亚要去的天台山，其实离药人谷不远。药人谷并非像江湖人传说的那样可怖，谷主常年炼药教医神山如坠雾中。
而卡路狄亚要去的那山与药人谷遥遥相对，那山霜雾萦绕像极了坠落人间的天宫，雾是云，云行仙，举目一望，心生向往。
“那可是你要回的地方？”卡路狄亚随手一指，“仙气缭绕的，真不像灭人满门的人住的。”
假的。笛捷尔一笑而过，以指尖在沙地上一笔一划写道：至多见死不救而已，若只为我见死不救就把这笔账算我头上，岂有此理？
卡路狄亚只笑笑，过了一会又问，“传言药人谷谷主有酒名为忘忧，饮之前尘尽忘却。”
假的。笛捷尔笑容更深，又写：世上除黄泉路那碗孟婆汤外，无有使人前尘尽忘之物。
谷主擅酿酒是真的，但酒再好也还是酒。
有人醉一天，有人醉一年。
无有人醉一辈子。
一朝醒来，前尘仍是前尘。
药人谷的雾气忽然浓重起来，笛捷尔不觉之中吸入了一点，顿觉呼吸不畅。他连忙带卡路狄亚去迎风的地方，又一口气前行数里。
直到完全嗅不到了，这才停在山头一片竹林里，压抑不住的连声咳嗽。
“笛捷尔！”卡路狄亚脚一着地，立刻急得想要探腕助他调息。
笛捷尔抬手制止，随后从他掌缝中流出的鲜血，冷不防溅到身边一株竹上。
褐红斑点迅速渗了进去，先是繁茂弯曲的叶片枯萎，竹竿由青绿转黄，转眼全都变黑。那竹都是丛生的，几十株密密连在一起，数息后整丛都枯萎了，死气沉沉伫立着。
“你……你中毒了？”卡路狄亚惊恐转头。
这样一滴血能使丛生的竹瞬间枯死，只怕是罕见的剧毒。不等笛捷尔回过神来，卡路狄亚变了表情又道，“既然知道逃会中毒，为什么要逃？你可知逃了却又被抓回来，是什么下场么？还是说……你就喜欢那滋味呢？”

笛捷尔如遭雷击，心思电转。最初发现自己中毒时他也想着解，可怎么也解不掉。最开始什么都不方便，眼睛也看不大清，身体也不是很灵便，嗓子毒哑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现在吃些克制的药来调理倒是好了很多，只剩下嗓子和味觉还是有些问题。
“师兄……”卡路狄亚道，“你可是忘了我？”
怎能忘？
怎敢忘！
怎生忘！
笛捷尔一把推开他，面上神情三分像人、七分似鬼，再找不到半点仿若谪仙的云淡风轻。苍白如纸的嘴唇发颤，已被毒毁掉的嗓音呕哑难辨，不断地重复两字，“是、你！”
他初被捉来医神山确想逃走，也是被毒毁过一次的，当时几乎断气。不得练武，为了在吃人不吐骨头的药人谷活下去，他只有学那些炼毒的手段。笛捷尔确实有天赋，最终成了谷主亲传弟子，其中苦楚自是难以忘怀。
——他也终成了最初自己所不齿的人。
卡路狄亚笑意不减，一息之间声音又变了，“可算认出为师了，乖徒儿，教我好等。”
“上回你逃，我毒哑了你的嗓子；这回又逃，是想把眼珠子挖出来给我么？”
笛捷尔确实没想到卡路狄亚的相貌竟这般俊朗。反倒知卡路狄亚取谷主而代之没那么惊讶。药人谷养弟子都如养蛊一般。
看上一任谷主，就知药人谷都是百无禁忌的玩意。卡路狄亚以前是笛捷尔师弟，却也没比药人好多少。他干脆毒杀谷主取而代之。
他是药人谷谷主，笛捷尔自然是他的首徒。
这个亲传弟子卡路狄亚就笑纳了。
也曾走过红尘。笛捷尔绝不至于自作多情到以为卡路狄亚对自己另眼相看，苦心造诣想磨练自己。唯一的解释是，此人性情反反复复，喜怒无常，很难按照常理来推断。
话说回来，药人谷有一个好东西么？
就连看山门老太养的黄狗都无端地撵人咬。
谷中动荡之时笛捷尔能自导自演一出“奉师命下山夺回神丹”的好戏，这一路死在他手里的人不知其数，可见他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这回栽在卡路狄亚手里……
他双目微阖，似是认了。
生不如死算个甚？卡路狄亚毒杀谷主取而代之，还认他这个徒弟、留他一条命在，怎么说都是笛捷尔赚了。可见笛捷尔如此光棍的想法也是深得上一任谷主、他师父的真传。
万幸卡路狄亚没再下毒。
恐毒药伤身，卡路狄亚未再给他用，好教他多活些日子。活着品那些生不如死的苦楚。
“你若不愿当我的弟子，我就给你别的名分……”卡路狄亚牵了他的手去，“风风光光娶进门，盖头一盖，教你做谷主夫人，如何？”

若是信了这话就是傻子。
狠狠吃过两回苦头之后，笛捷尔留了个心。
卡路狄亚虽亲昵无比地牵了他左手，右手却是毫不留情地拔刀横着朝他双目剐去，“这双目如此识人不明，便是留着也无甚用处了。”
笛捷尔一看不好，抽身急退。千钧一发之际，虽挣开了卡路狄亚牵住他的手，却来不及完全避开刀。那刀势甚凶，割伤了他双眼眼睑，血流如注；却不深，未能伤及眼珠。
卡路狄亚不满地“啧”一声，就要补刀。笛捷尔也是个光棍的，一挥手心道：来日必将加倍奉还。不顾满脸血淋淋，闭气一溜烟跑了。
废话，不跑还等着被他剐出眼珠来？
卡路狄亚既能毒杀上一任药人谷谷主，只怕他下毒的功夫比笛捷尔只好不差。这样一来即使闭气也有危险，此地绝不能久留。
后来江湖又出了许多事，新的药人谷谷主回医神山后许神丹妙药，要寻前谷主的徒儿。
笛捷尔似是走投无路了，竟另占一山，自立神医门，与药人谷遥遥相对。他不似卡路狄亚那般喜怒无常的性子，神医门渐渐壮大，那神丹最终却又落到了他这门主的手里。
后来药人谷犯了众怒。
原本药人谷谷主就树敌众多，再加上新起的神医门与之相对。那些与谷主有仇，却有碍于生怕自己伤重无人医治的人就放下心来。
药人谷被围当晚，笛捷尔没有参与，而是早早闭门、遥遥对药人谷方向吹了一夜的箫。
初识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那夜众人攻上山去，药人谷只余空谷，药人谷谷主与其弟子不知所踪。那晚上前又回来的人没多少，据说谷主疯了，一把火点了医神山。那场大火来的诡异，火焰瞬间窜起，顷刻间点燃了漆黑寂静的夜空，宛如白昼。
笛捷尔停了吹奏，惊讶望着熊熊燃烧着的医神山。谷地坍塌，药人谷被烈焰灼烧之时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就完全被火舌吞噬。
此时的笛捷尔并无心可惜被烧毁的故地，他心下了然，负手等待着那个身影的出现。
就在这时，一声马嘶传来。
“倒是教你久等了。”映着火光，那马高高跃起，立在马上那人青袍翻飞似鹰翼，面色不改如常。来时从容，去时洒脱，踏火而出的俊逸身影深深地映在了笛捷尔的眼底。
容颜，风姿，修为。
一时无双。
—完—
曲终总是故人来，一如当年逍遥去。
非友非敌。
岂知人心可惶惶，悱恻缠绵能几回？
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