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安的脂粉雾气般徐徐自景仁宫外殿散去。殿中仍陪立着一位女史。既是外殿，自然只搁着三个跪礼时用到的圆垫。先前香影交错，论资排辈，圆垫显然轮不上未册封的秀女。于是虽然较直截地避开了香雾婀娜的试探，却免不了双膝敲上比自个儿还冷的地砖。如今走马灯似的，转至合该只余静物的一幅画，突兀的人影立得久了些，便只好原地不动地、不动声色地启口问道：]
皇贵妃娘娘得空了么。
[ 陪立的女史闻声才从泥塑一般的阴影里松动开。只以眼神示意，便随之转入了里殿。]
[ 日头明晃晃地搁在对拱垂花门的匾额上，系着沁凉的一池荷风。先跪、复立、如今走路也要许久的工夫，面上不禁施上两团薄粉的汗色。但因着颧骨微微突出，故而酒窝处的情意便不明显。只更衬得一对乌珠儿圆圆黢黢，入内再拜时，才堪堪折身，不曾收敛。]
秀女顾梅事，拜见娘娘。[ 又一番礼节迤迤然，] 恭请娘娘示下。

【我诧异于庭容画技的猛进，那种不受控的生机骤然在纸上爆发开来，脱了僵的野马似的。这于一个公主而言，却未必是好兆头。】
【也是通过庭容，我才留心到新来的顾氏，那是一对姊妹花，和顾绮煜大相径庭的顾家血脉。】
【有点意思。】
【顾梅事，疏影横斜，回味起来却落了一个闲，四下无人听鹤鸣的闲。】
公主说你丹青极妙，可称先生。当真么？

[ 随着她这一声问，瞳丸即毫不迟疑地向上、向远，落在一双眉的细翅上。余微的清光自窗棱穿过，筛碎的束影也堪堪洒落在这薄翅的透明缝隙间。从引路的女史身上，我想自己能学到一件很妙的道理。因而，伫立片刻，直至那袅袅之音再无余味回荡，方微微眨了眨眼。]
先生？妾身擅长的是宫画，一幅仕女宴图，百年的朱砂、孔雀石磨出来只不过底色，再描线时，光是金粉就用一樽。“春风得意马蹄疾”——娘娘最清楚，得意二字，为彰出天启元年的盛势，凭浅浅几种颜料，要耗多少心思。
[ 微微一笑，轻声反问。]
倘使春风真得意，马蹄怎舍得疾踏？……妾身苦恼多时，见了公主才知，马蹄为何而疾。[ 退一步，矜矜然长立。] 妾身惭愧。景昭公主才是妙人儿。

【她的话里平和与尖锐并存，冬日里挂在檐下的冰凌一般，春风教它消融，但如果砸中了人，也是会割肉离皮的。】
【我欣赏胆大的人，但也要看她是不是只扯了一张牛皮来做幌子，肚腹却是空的，敲得震山响，也堪堪是陪着前锋作壁上观。】
【――倒是好算盘。】
【她自己设的局，纵横捭阖也是由她去解。】
【只要她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我能原谅她这一次的冒犯。】
那你说马蹄为何而疾？
【在一群秀女里一个一个去相看是很累人的，她敢立出来，也是有几分仙鹤的魄力了。】
【那便先相看她。】

［此时的春风急急躁躁的，它们妄自要去攀护宫城里明黄的色彩，股涨涨地，以“得意”二字，来遮掩它的行径。而马蹄为何而疾？我眼轻轻抬起，清清淡淡地落在她的眉眼之间］
不为春风，春风喧杂；我为妙人，妙人——
［噙着笑］
甚好。

【她的话说得含糊，方才的锋芒像被火撩了一下，闪动着它最后的晶亮——猛地缩回去了，逃兵一般，还要叫嚣着来日再战。】
【我愿再见，她的锋芒。那种全然不同于月牙儿，也不同于华琼，自由的，散漫的锋芒。】
【我又有些惑了。容儿怎么就会喜欢，或者该用崇拜——这样的词更加恰当些。怎么会对她另眼相看？】
你的话倒有意思。
【也使个诈，这便是不愿与她坦诚了。我还要等，等她把更多的牌开出。】
难怪景昭喜欢你。

［她的咄咄逼人在这时候温和地停止了，将话题推向了另一个即将掀起的惊涛里。景昭故作老成的姿态遮掩不了她的孩子气的天真。处在风里，我靠近她，想知道，这样的脂粉堆砌的熏香里，能将她涂抹成怎样的地步。］
“妾身委实担不上公主的喜欢的。若是仅凭这样一句话的话，能说会道的人张口便来，妾身能伴公主，是妾之福幸。”

【我留心着她的眼，一对乌沉沉的九霄星辰。它微微地转动着，又不如招花引蝶那般，无意争抢，又自有得意之处。】
过谦，便是伪了。
【旁人都是这样说的，任何一个能说会道的人都可以轻松地说出这样的奉承来。】
你方才说擅长宫画，便再画一副鹤舞长春图来。
【鹤这一种生灵，被寄托了太多的祥瑞，它是鹤君的福，也是庭容的福，它甚至可能是我眼前这个秀女的福。】
【我喜欢她的进退得宜，我更加需要她的――诚。】
【剖得三分心头肉，付予一阵温柔风。】

［鹤舞长春图，这便是要将春风得意马蹄疾揉捏了，全将朱砂，金粉堆砌的春意了。而真的南风过境，鹤将直击长空，不留痕迹，徒留碧海蓝天。］
是。
［再施施然一拜］
谢皇贵妃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