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通诸家,以儒为本
苏氏蜀学学风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其驳杂,这一点曾为历代学人所指出。朱熹认为,苏氏“早拾苏(秦)、张(仪)之余绪,晚醉佛老之糟粕”(注:《宋元学案补遗》卷99,《苏氏蜀学略补遗》。),是“学儒之失”而流于异端的杂学;全祖望亦认为,“苏氏出于纵横之学而亦杂于禅”(注:《宋元学案》卷99。);在《四库全书总目》中,四库馆臣亦称,“苏氏之学,本出入于二氏之间,故得力于二氏者特深。”(注:《四库全书总目》卷146。)这些评论, 拘囿于儒学正统立场,诚然不免带有门户之见,但蜀学杂揉佛老,具有明显的会通诸家之学的特征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蜀学学者那里,会通诸家是公开的治学原则。苏轼声称,儒佛道三教宗旨无异,终究会殊途同归,学者不必于其中横生分别。为此,他着力论证了佛道之学与儒术的契合。苏轼说:
道家者流本出于黄帝老子,其道以清静无为为宗,以虚明应物为用,以慈俭不争为行,合于《周易》“不思不虑”,《论语》“仁者静寿”之说。(注:《苏东坡全集·前集》卷32,《庄子祠堂记》。)
在这里,苏轼用道家之说与《周易》、《论语》等儒经互相发明,以论证二者之间的一致。他甚至指出:“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注:《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55。),将庄子视为名义上批判孔子而暗中维护孔子者。不仅如此,苏轼还认为儒、佛之间也有其一致之处。他说:“宰官行世间法;沙门行出世间法;世间即出世间,等无有二?”“儒释不谋而同”,“相反而相为用,儒与释皆行。”(注:《苏东坡全集·后集》卷20,《南华长老题名记》。)苏辙亦称老佛之道可与儒家之道并行而不悖。他说:
老佛之道,非一人之私说也,自有天地而有是道矣。……道并行而不悖,泯然不见其际而天下化,不亦周孔之遗意也哉!(注:苏辙《栾城后集》卷7,《历代论》。)
苏辙在此肯定了老佛之道的合理性,并提出了三教并行的原则。其《道德经解》则更是融合三教的代表作。书中大量称引儒佛之学以解老,以三教互相参证、发明,以致苏轼在此书跋中称,“使汉初有此书,则孔子老子为一;使晋宋间有此书,则佛老不为二。”(注:《道德经解后序》。)后来朱熹亦指出,“苏侍郎(辙)晚为是书,是合吾儒于老子,以为未足,而又并释氏而弥缝之。”(注:《朱文公文集》卷72。)可以看出,苏氏兄弟三教会通的倾向是十分明显的。
这一倾向,其他蜀学学派人物也毫不讳言。如张耒就认为,“儒佛故应是同道,读书本自不妨禅”(注:《张耒集》卷22,《赠僧介然》。),并主张将老庄的道德性命之说与儒家的仁义礼乐之说结合起来,“合二者之论而得其说。”(注:《张耒集》卷56,《上黄通判书》。)秦观说自己著作中虽有“先王之余论,周孔之遗言”,但更多的却是“浮屠、老子、卜医、神化、鬼物之说”。他还指出,儒佛道三教宗旨相同,不能以对佛道之学的去取来判定学术的纯驳。这些观点,实际上是公开宣扬三教的会通为一。
从生活经历与情趣追求上看,蜀学学者都与佛道之学有不解之缘。他们读佛经、访禅院,结交僧人,以谈禅相尚,并撰作了大量的佛教文字,宣扬佛学。晁补之自称“年二十时许即归依正法,更不生疑”(注:《鸡肋集》卷69,《答楷老别纸》。);苏轼任杭州通判时,曾听海月大师宣讲佛理,并有“百忧冰解,形神俱泰”之感,俨然顿悟的佛徒;黄庭坚更常以僧人自况。蜀学学者与道教的关系亦相当密切。苏轼“龀龆好道”,八岁即从道士张易简为师,此后一直与方外之人交游甚密。在任凤翔签判时,还曾潜心阅读《道藏》,深有所得。晚年更热衷于道教的养生修炼之术。蜀学学者这种生活经历与情趣追求,对于他们援佛道入儒,建立会通三教的学术思想体系,无疑是有重大影响的。
苏氏蜀学会通三教也是时代思潮使然。魏晋以后,儒佛道之间在相互攻讦、论战不休的同时,也出现了明显的相互吸收、融摄与渗透的趋势。到隋唐时期,统治者三教并用,三教之间的会通也日益加强。王通等学者提出了“三教可一”的观点。宋初以后,士人们深感儒学的陵夷衰颓而佛道之学气焰日盛,力图复兴儒学。在对佛道之学的态度方面,他们逐渐认识到必须通过提高儒学自身的理论思辨水平,从理论上战胜佛道之学。为此,必须充分利用佛道之学的某些思想资料和成果。于是,北宋中期学术界出现了一种会通、融合佛道思想、援佛道入儒的潮流。北宋几个主要学术流派的代表人物大多有出入释老、研究释道经典的为学经历。如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注:《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39。),张载曾“访诸释老之书,累年尽究其说”(注: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程颢则“泛滥于诸家,出入老释者几十年”(注:程颐《明道先生行状》,《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苏轼更有一段由儒而庄、由庄而释的读书生涯。这种为学经历,使北宋诸儒在建构其学术思想体系时大量地吸收、利用了佛道之学的理论成果。
苏氏蜀学不仅兼融佛道,会通三教,而且对纵横之学亦有所汲取。这一点在苏洵表现得较为明显。苏洵崇尚权变,公开指出:“仲尼之说,纯乎经者也;吾之说,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注:苏洵《嘉祐集》卷9,《谏论》。 )他从纵横之学的角度论述了六经的形成,认为六经都体现了圣人的权变思想。在苏洵看来,古往今来,权变在社会生活中是客观存在、不可或缺的,只有学习纵横之学,运用权变之术,才能取得事业的成功。这就无异于公开鼓吹纵横之学了。
对于苏氏蜀学兼融释老而又吸取纵横之学的特点,现代学者钱穆有一段评论:
他们会合着老庄佛学和战国策士乃及贾谊、陆贽,长于就事论事而卒无所指归;长于和会融通而卒无所宗主。……非纵横、非清谈、非禅学而亦纵横、亦清淡、亦禅学。实在不可以一格绳,而自成为一格。(注:钱穆《宋明理学概述》第29页,台湾学生书局1979年版。)
这一评论,道出了苏氏蜀学长于和会融通、会通诸家而自成一格的特点。但值得注意的是,苏氏蜀学并非如钱穆先生所评的“无所宗主”,蜀学学者在和会融通诸家之学的过程中,始终是坚持了儒学本位立场的。
蜀学学者会通佛道,吸收其思想精蕴,但同时也坚持了对佛道之学的批判。这在政治、伦理思想领域表现得尤为明显。对于佛道之学蔑弃伦常、鄙薄仁义,苏轼批判道:
使天下之士,能如庄周齐死生、一毁誉、轻富贵、安贫贱,则人主之名器爵禄,所以砺世者废矣。(注:《苏东坡全集·奏议集》卷1 ,《议学校贡举状》。)
庄子的相对主义哲学,对苏轼的人生观产生了一定影响。但是在政治、伦理领域,苏轼仍对其持坚决的否定态度。他认为,佛道之说有损于儒家的纲常名教、影响皇权统治的巩固,不能用以治国经世。一旦谈玄说佛成为风气,则可能导致教化陵夷、国家覆亡的危险。因此,苏轼虽然一生困顿坎坷、怀才不遇,但儒家兼济天下、奋厉有为的理想却一直萦绕于怀。在与友人的信中,苏轼说到,“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虽怀坎 ,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于造物。”(注:《苏东坡全集·前集》卷30,《答毕仲举书》。)他还明确表示,宁食世间“猪肉”而不会去幻想佛道“出生死、超三乘”的“龙肉”,不愿为佛从道。与其兄相似,苏辙亦认识到佛道之学“以之治世则乱”,不能离开儒家君臣父子的伦常礼法。从蜀学学派的整个倾向看,这种以儒家伦常及社会政治观念为本位的立场是非常牢固的。他们对佛道思想取益甚多,但始终坚持儒家伦常的核心地位,这是评价苏氏蜀学时所不能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