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星谧，竹幽。
在这远离尘世的竹林中，若不是细细探寻，便不会发现隐匿在丛丛竹枝间的竹制小屋。窗有烛光，映照人影，却是影影绰绰辨不清，只有月光自叶片流淌而下，照亮这竹林中唯一的烟火。
“大可不必费心，”荒瞟了眼桌上的烛灯，微弱的烛火只燃起一圈暖色便消散在清冷的月光里，“这月光足够明亮了。”
“哼，你若真是怕与我添麻烦，就该去阴阳师那里找疗伤的草妖，而非找我。”万年竹白了荒一眼，又低头不语。他解开荒的衣扣，小心地揭开染血的碎布，看到肩颈处狰狞的伤口，不由得蹙起眉。所幸没有伤到要害，也没有毒和诅咒，伤口深可见骨，也终归是皮外伤。
万年竹打来清水擦拭荒肩上的血污，眼看面前的人神色无异，但自己明显感受到指下的肌肉在绷紧发颤。他本不想多嘴，却没有忍住开了口：“这伤要是在靠上一点，你大概已经没命了。”
“我这不是没……”猛然的疼痛打断了荒的话语，万年竹已经擦净伤口开始敷药。
“没什么？”万年竹莫名地恼火，故意手下用力，“你也知道痛啊，不知道小心些吗？”
草药的刺激让荒的脸失了血色，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他了解万年竹的脾气，也就没有计较这个恶劣的行为，辩解的话在喉间翻滚，最后全都化作轻叹。
“真不知道小心的话就不会只受这点伤了。”
敷药的手顿了顿，万年竹不再言语，埋头包扎好伤口，起身收拾桌子。
荒感到累了，倚靠在窗边，听到万年竹嘟囔道“麻烦的家伙”。他勾了勾嘴角，合上双眼。
再睁眼时，视野内布满橙色的烛光。
窗外的皎月不知何时被阴云遮蔽，林间的静谧在黑暗中愈发诡异，蛰伏的鬼魅终于探出了爪齿。
他们被陌生的妖气包围了。
荒不动声色地直起腰，准备告辞，不想万年竹先一步发话。
“怎么，惹了麻烦就想离开？”
“……他们是来找我的。”
“所以呢？放你出去毁我的竹林？”
万年竹望向屋外的层叠竹影，他看不到那些妖怪的身形，但能感知到他们所有的藏身之处。
“这是我的竹林，没有我的允许，谁都别想进来。”
取下竹笛置于唇下，碎落满地悠悠音色，将竹林从睡梦中悄然唤醒。
巽位，竹叶在风中飘落，割断潜伏者的喉咙。
坎位，枝叶交叠，潜伏者眼前失了光，而后声息了无。
艮位，纷落的叶子令潜伏者起了疑，脚下移步，下一秒便被窜出的根须缠绕窒息。
挣扎的响动终于让潜伏者发现情况有变，纷纷起身行动，借着竹影逼近竹屋，却不想他们踏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将他们的行踪暴露无遗。
万年竹心中冷笑，手指翻飞，曲调一转，霎时间宛如万壑生风，引得屋外竹涛阵阵，惊愣了不少来袭者，而这一瞬的恍神间，四周的竹笋陡然成竹，锐利的竹尖贯穿了他们的身体，亦或是错乱交织围成牢笼。
避开的来袭者意识到躲藏已毫无意义，索性放开手脚，以妖力轰断拦路的劲竹，刚想肆无忌惮地攻击，脚下便卷起海浪，而上空阴云不再，只有星辰点点，划过天边的苍龙七宿，震落了竹屋旁紫藤花的花瓣。
万年竹收回目光嗔视荒，明显在责怪他的插手，荒则是无辜地敲敲桌子，回了句“那里是空地”。
一曲终了，云开月见，屋外的一切又恢复往常。

那些陌生的妖气已经不见了，刚才的袭击让他们死的死伤的伤，无事者都明白这竹林的主人并不好惹，而他们的目标即使有伤在身也仍有余力，这不是他们可以应付的对象。
“时候不早了，我该离开了。”
荒没有等万年竹答复便起身向屋外走去，前脚刚迈出屋后脚对方就跟了上来。
“不必送我了……”
“谁要送你，我是出来收拾竹林的。”
万年竹从荒身旁擦肩而过，径直走向地上的残骸。荒暗笑不语，又想到这麻烦是自己引来的，便跟上前帮忙。
残骸上的妖气还没有完全散尽，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于荒而言格外熟悉。
荒心底冷哼一声，真没想到八歧大蛇会派这种杂碎来对付他，以为这点小伤就会让他毫无还手之力了吗？
横在面前的竹笛打断了他的思考。
“你不是说要回去了吗？不用你帮忙了，”万年竹收回竹笛继续收拾，“我这么隐秘的住处居然都被发现了……”
荒讪讪地收回手，这字里行间的意思都是在赶他走了。他想知道日后他是否还能来这里，思量一下觉得近期还是独自一人比较好。
“那我走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后半句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万年竹头也不抬，自顾自地拾整，只将后背留给荒，言语却暴露了他的心思。荒摇头轻笑，转身离开。
脚下的草坪是松软的，帖服在脚底，在鞋沿处上翘，似乎想丝丝缕缕地将他缠绕。四周没有异样，荒毫无顾忌，刚走上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万年竹急切的呼喊。
“荒停下！”
荒惊疑地回头，这一步却没有来得及收回，恰恰停在空地正中，一瞬间仿佛脚下生了根，无形的丝网从下而上迅速缠遍他的全身，他还未反应过来就眼前一黑，身上各处的肌肉骨骼都传来被刺穿的巨痛，狂暴地夺走他的意识，最后只留下女人刺耳扭曲的笑声，和一道划过面颊的尖利风声。

有日光和鸟鸣。
鸟鸣清晰了，荒睁开眼，日光将屋内照得敞亮，入眼都是熟悉的摆设与装饰。
“晴明。”
“您醒了，荒大人，”一旁守候的安倍晴明闻声上前，合扇击掌，“昨晚您受到了伏击，昏迷不醒，是万年竹送您过来的。”
“那他呢？”
安倍晴明自然晓得荒说的是谁。
“万年竹没有受伤，他见您无碍就离开了。”
荒绷紧的心弦放松了，一阵轻松后心里又没来由地失落，想着好歹等他醒了再走，再想想就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他从床上坐起，意外发现除了肩上的伤，自己没有感到其他地方的伤痛。
“怎么回事？”明明昏迷前全身都是钻心的疼痛，自己身上不该没有其他伤。
“根据万年竹的描述和我的检查，您应该是被丑时之女下了诅咒，所幸诅咒被万年竹打断了。”
荒点点头，他想起昨晚的风声。
“不过……”安倍晴明面露难色，见荒皱起眉，便又继续开口，“诅咒似乎没有被完全阻断。”
他掏出一把小刀，说了句“冒犯了”，在荒的默许下抵在对方手背上轻划一道。
手背传来细微的刺痛感，刀刃所过之处却像是过了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痛感过了，就全都过去了。
“如您所见，您现在不会受到实体的伤害。丑时之女的诅咒是基于诅咒草人，将草人身上的妖线连接到受咒者身上，受咒者便会成为草人的替身。昨夜万年竹大概是无意间破坏了之间的连线，让诅咒出了偏差，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不过现状就是您只会有痛感，但不会受伤。”
一般人听到这种消息高兴都来不及，荒却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手背，缓缓开口：“这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只能说无法确定是好是坏。我们不清楚现状的成因，也就不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后果，可能您会一直无疾无伤，也可能……这些伤害会积攒到一起突然爆发。”
世间没有哪一样事物是可以不付出代价就能够得到的，荒深谙此理，安倍晴明的话怎样想都是后者的可能性居高。
“荒大人，之后的退治不需要的话我们就不通知您了。”
荒闻此敛起眉：“多谢好意，不过不要忘记我的职责，我不想因为我的私事影响大局。”
安倍晴明见状收了声，垂眸应道：“我们会考虑清楚的，只请荒大人您多加小心。”

想要在人间作恶的妖怪不在少数，荒很快就体验到退治中只痛无伤的感觉了。他倒是想注意自己的安危，然而所有伤害都是一痛而过，没有一点警戒的作用，一场战斗下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受了多少伤。
不过这确实让荒的战斗轻松了许多，没有伤痛的拖累，退治过程中他可以一直保持绝佳的状态，对妖物追杀到底。现状令他无暇顾及自身，安倍晴明给不出解决方案，他只能坦然接受这个事实，利用它尽好自己的职责。那个阴阳师总在提醒他少参与战斗，可是职责所在，他不能不上，那人只好为他施了不少防身的咒法。
或许是因为离年底越来越近，各种妖物都骚动起来，妄图破坏人类的安稳生活。八歧大蛇也不断派出分身袭击京城，其中的几次攻击荒明显感到是在针对他本人。他不能确定八歧大蛇是否知晓了他的情况，他只能尽量瞒住此事，消息的传播对他而言并没有好处。
退治越发密集，他开始时谨慎，消灭或击退来犯者，日复一日，直到最后疲倦漫过他的头顶，身心麻木。
来神庙祈福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荒早已习惯这个场景，最近却突然感到烦躁了。
可真吵啊。
闭眼时眼前是星辰之境般的夜空，星光点点缀染竹林的静默。
他在怀念那片喧嚣中的安宁。
荒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郊外，不远处就是万年竹的竹林。他只是随意走动趋寻清静，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这里。
荒失笑，看来他真是形成习惯了。
很久没有见过万年竹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荒想要进去探望他一下，又担心自己再给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挣扎几番，还是败下阵来。
那么久没来过了，就这一次总不会有事吧。荒这样想着，怀着侥幸心理走进竹林。环绕他的竹子还是那样生机而沉静，扑面而来的风却夹杂了不该有的死气。
阴冷湿黏的蛇腥。
瞳孔缩小。他听到竹林深处传来尖哑的嘶吼，碰撞与重击的声响随着他的疾驰逼近变得清晰。他掠过一株株死去枯萎的竹子，直至眼帘中映入巨大的双头蛇怪，地上的身影挥动着剑刃，正竭力抵挡它的攻击。
无需多言，荒随即展开幻境。单凭万年竹的力量击杀不了大蛇，他的剑刃无法斩开大蛇坚硬的鳞甲，也就无法重伤它，但荒不同，他的力量与大蛇相克，这仅仅是八歧大蛇的两头分身，他足以应付。
漫天的星辰引来万年竹的注意，他看到了荒，两人目光相对。他后退几步，配合着荒做出攻击，在坠落的星辰中将大蛇击杀在地。

死亡的大蛇分身很快化为灰烬消散了。荒疾步走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万年竹。
“受伤了？”荒看着万年竹煞白的脸色和嘴角的血痕，怀疑他伤得不轻，心底惴惴不安。
万年竹摇摇头，轻声道了句“不严重”，单手捂着胸腹试图推开他，动作中似乎牵扯到伤口，呼吸的气流变得破碎，咳出几口鲜血。
“不严重？”荒脸色一沉，语气加重，不顾万年竹的阻拦扯开他的衣服想要检查他的伤势，却在看到他身上渗血的绷带后愣住。
万年竹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慌乱，用力推开表情僵住的荒，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没走几步就被荒拉住。
“这些伤怎么回事？他们之前就来找过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万年竹身形一僵，而后回过头，冷冷地开口：“告诉你有什么用，这些麻烦不就是你引来的吗？”
荒一时哑口无言。
“放开我。”
然而荒没有松手，反而抓紧万年竹的胳膊制住他的挣脱，以免他加重自己的伤势。
“这些之后再说，我先扶你进屋。”
刚一进屋荒就闻到浓烈的草药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脸色暗了又暗。他扶着万年竹倚坐在床头，自己循着记忆找到万年竹放置草药的柜子，翻出几味草药，都是处理好的。
万年竹歪垂着头合眼休息，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看向荒手中的草药：“你怎么知道是这几味？”
“你平时帮我包扎时拿的药我都记住了。”
眼看荒要解开自己的衣服，万年竹撑着床边向上探探身子躲开荒的手：“药给我，我自己来。”
“别乱动。”荒按住他，又怕自己伤着他没敢用力。
大概也是真的没有力气了，万年竹沉默一阵没有再做挣扎，放任荒的动作。
荒敞开万年竹的衣服，发现绷带以外还有不少旧伤，有的刚刚愈合，有的只剩下疤痕。按道理说万年竹这样避世的妖怪根本不会结仇，那这些伤痕的成因只可能是自己了。
荒的手指抖了抖，他张开口，却没有出声，低下头又继续动作。他解下绷带，清洗伤口后敷上药，换上新的绷带，手法生疏，但一步一步有条不紊。
等一切结束，万年竹合上衣襟，神情冷漠地道谢：“多谢，你可以走了。”
“……抱歉。”
“真有歉意的话就别再来烦我了。”
万年竹侧过脸闭上眼，不再理会他，长长的鬓发垂到一边，露出脸侧没有擦净的血迹。
荒伸手想要抹掉那道血迹，反而将半干涸的血迹抹成长长一道，延伸到嘴角。红色暗沉，称得那人唇色浅淡，面色苍白。
荒垂下眼眸。
“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荒真的再没有去过那片竹林。
临走之前，他在林边设了法印，倘若八歧大蛇再派人过去，他一定会第一时间知道。他又让安倍晴明留意竹林外的动静，以免法印失灵发生意外。
八歧大蛇没有放弃它的进攻，而荒恰恰是其中最大的阻力。好几次八歧大蛇抓住机会险些将他杀死，他都借着诅咒之力堪堪躲过致命一击。真的受了致命伤不知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敢冒这个险。
神社里的参道上仍是人流涌动，哪怕寒风吹落参林的最后一片叶子，川流止息。
雪落枯枝头，迎来除夕夜。
整个京都热闹起来，无论是皇室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卸下一年的担子准备辞旧迎新。天空飘着小雪，染上灯火的色彩，给热闹平添一份静意，反倒是更有年的韵味了。
这是神社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刻，人们排队等候零点的钟声，以求新年的福运。
与此相对的是京都的阴阳师们。人们越放松，魑魅魍魉就越容易趁机而入，为此他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荒也守在神社以备不测，然而他偷了懒混进人群。过年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平日里他立于鸟居俯瞰人群只觉得吵闹，如今也许是离得近了，人们的喜悦与虔诚感染了他，让他不免有些动容。
“爹爹，这里人好多，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啊？”
荒循声望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紧紧抓住他父亲的衣角，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人海吞没。
“一郎别怕，这里是神社，会有神灵保佑你的。”
“我们为什么要来神社啊？”
“我们来这里参拜神灵，占卜新一年的运势。”
“参拜神灵？”
“是啊，我们之所以有这样幸福安稳的生活，都是因为有神灵庇佑，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向神灵大人表达我们的谢意。”
盛世之外，不只是神明，更是有人在拼上性命筑起保护的屏障。
生灵的态度不会影响神明的判断，荒也不会在意神所庇佑的子民心意何向，但对这样的人，他多少会有些好感。他注视着这对父子随人群走动，露出身后遮挡的身影，让他入眼的瞬间就愣住了。
那人直直地望着院内的神木，目光飘渺，似是在凝视本不存在的事物。
“万年竹！”
荒的脚步比声音还要先行一步，他看到万年竹回过头，脸上是惊谔，眼中却是神采。
“荒……我以为你会和阴阳师在一起。”
“我要守在神社，”荒说着，伸手拂下万年竹发上的积雪，“近来可好？”
万年竹随意地拨开荒的手。他难得散了发，把长发松松垮垮地束在身后，又穿了灰绿色的丹前，露出襦袢的白色衣领，将以前裸露的肌肤遮得严严实实。
“很好，没有人来打扰我。”
荒觉得万年竹脸色不是很好，但他既然这样说，自己也就放心了。自上次走后法印从未有过反应，不过荒还是想听到万年竹亲口回答。
“你不是一向厌恶人杂之地吗？为何突然来这里了？”
“心血来潮而已，现在我后悔了，”万年竹皱起眉，瞟了眼周围的人群，“人太多了，有些吵。”
“那你现在准备做什么？”
万年竹摇头表示不知，又看向人群：“他们在做什么？”
“参神求签，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荒被自己的话点醒，拉过万年竹的手走入人群，“我们也去求签吧。”
“求签？参神？我可是妖怪。”
万年竹怀疑荒傻了，而荒毫不在意，心情愉悦，犹如和在场的每一个人心意相连。
“何妨。”

零点的钟声敲响，整整一百零八下，袪除污秽，净化人间。
荒最终还是拉着万年竹拜了神求了签，而后两人跑到神殿外僻静的地方。荒到灯火下展开签纸，一个中吉明晃晃地写在纸头。
折线移灾祸，大意失良人。
荒将这十个字反复默读。前半句他懂的，大概就是指诅咒一事，后半句却颇为不解。他奉神的旨意独自入世，在这世间无牵无挂，能有何人所失？
心里这样想，目光不由得飘向一旁，他看到万年竹读着签文眉头紧锁，忽而眉间展平，却是笑了。
“好签？”
对方没有马上回他，视线还停留在签文，指腹摩挲着纸边，目光投向他，嘴角仍是笑意。
“嗯，好签。”
荒有意偷窥万年竹的签文，被对方即时收起，落了眼空。他有些失望地折好签纸，系在神木下的绳索上，万年竹也学着他的动作把签纸系上。
夜深了，神社内的人参拜完，都慢慢散去了。
“终于清静了，果然还是待在自己的竹林中最为舒心。”
“附议，”荒收了笑，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所以万年竹，你的竹林，我还可以去拜访吗？”
他问这话时心情是矛盾的，他终归是神使，暗地里不知有多少鬼怪想置他于死地，可他毕竟不是死物，总会有累的时候。每每身心疲惫之时，他总会想起月光下的竹林，竹盏中的清酒，悠悠然的笛曲，和那微风般的竹妖。
眼前这人会将一切烦扰都替他挡下，留他于林间独享清幽。
万年竹唇角微勾。
“等你不再麻烦缠身时再说。”
“这可有些难。”
荒刚自嘲道，贴身之处倏地升温，衣襟下飘出安倍晴明的符咒，化作一只纸鹤，向西南方展翅飞去。
阴阳师在召唤他，定然是发生了棘手的事情。
“出事了？”
“嗯，”他应着，刚要跟上纸鹤，又想到什么，回头叮嘱，“最近京都不安稳，你自己保重。”
“哼，还是原句奉还。”
万年竹这拐弯抹角的性子让荒有些想笑，他无奈地偏下头，转身追向纸鹤。

荒越过参林，掠过城屋，将一切繁华抛于身后，也将松懈的外壳完全剥离，留在眼前的，就只剩下残败的枝桠后萦绕的阴冷。
是八歧大蛇的七头分身，实力不容小觑，正试图攻破京都的最后一道防线。
荒环视一周，安倍晴明等人还未赶到，单凭在场的几名阴阳师怕是难以撑住。他指间结印，召出星辰之境。
大蛇停下攻击，七个蛇头一致转向他，细长的竖瞳再次紧缩。脱离阵法的束缚只是时间问题，然而荒在这里就不一定了。
星辰即将落下，蛇头挣脱阵法发起进攻。
“天、罚。”
荒启齿道出几个音节。
他侧身躲过第一道攻击，星轨碾碎了它的头颅。第二个蛇头紧跟其后，被星轨逼离原本的轨迹，撕下一块衣角，转过弯，却被阵法缚住，眼见星辰陨落。
第三第四个蛇头一同挣脱，两面夹击将荒围住。荒向一侧躲闪，却被另一双眼睛盯住，攻击迅速袭来。他堪堪避开利齿，只见防身咒闪现，衣袖被撕裂，而手臂完好无损。他随即唤来流星，将纠缠一起的三个蛇头一并击杀。
见此情形，阴阳师心中叫好，一分神，第六个蛇头脱困而出，没有向荒攻击而是冲最近的阴阳师咬去，所幸一记星轨划过，将其击偏。
“专心！”
荒的呵斥震醒了惊慌的阴阳师，他们连忙静下心来念动法诀加固阵法。荒念动咒法，最后一个蛇头见形势不妙拼死挣脱，而另一个没有逃出消失在星陨中。
最后一个了。荒想着，一面躲避大蛇的垂死挣扎，一面落下星辰，不想大蛇见大势已去，迎着星陨就冲向自己。他急急地降落矮下身子，让长满利鳞的蛇身从头顶划过，本以为无事，背后却毛骨悚然，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股腥臭的寒意便将他包裹，骨骼碎裂的巨痛袭遍全身。
“什……？”
防身咒无法抵挡过强的攻击，屏障被轻易击碎，符咒燃烧成灰烬。利齿刺穿身体，强烈的痛感令荒说不出声，若不是因为诅咒，他现在毫不怀疑自己的肩胛骨和肋骨已尽数折断。
模糊的视野中是一双双重新亮起的竖瞳，大蛇正在高速修补它残缺的身体。
荒心中一沉，这不是分身，只有八歧大蛇的本体才拥有这个能力。
“以为我不敢用本体现身吗？”八歧大蛇发出嘶嘶的笑声，黏滑的涎液滴落到他的脸上，“若不是因为我寻不到你的替身，你早该死了。”
替身……？
荒无法思考，耳中传来阴阳师的呼喊，这些声音唤着他的名字，淹没在紧跟而来的声声惨叫中。
“不过没关系，不会有下次了。”
咬合加重，仿佛能听到器脏破裂的声音。荒口中溢出痛吟，眼前的星光盏盏熄灭，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一根线啪地断掉了。

有日光和鸟鸣。
鸟鸣清晰了，荒睁开眼，一切又是熟悉的场景。
“您醒了，荒大人。”是安倍晴明。
“八歧大蛇呢？”
“万分抱歉，我们没能封印住他，让他逃走了。”
意料之中。荒疲惫地合上眼，睁开，撑着手臂想要起身，却意外地感受到疼痛。
“荒大人小心，您现在身上有伤。”安倍晴明上前几步扶他坐起。
“伤？”荒这才注意到衣襟下的绷带，他静默半晌，开口问道，“晴明，我听八歧大蛇提到替身，是怎么回事？”
合扇停于掌心。
“您发现了，”安倍晴明垂下眼眸，避开荒的视线，“当初诅咒被打断，您身上的诅咒之线将您当作了原身，而线有两端，它不会只粘连您一人，它要寻找替身。连接上替身后，您的所有伤害都会转移到替身身上。”
荒脑内闪过一幅幅诡异的画面，之前所有看似合理的细节此时都不再合乎逻辑，它们扭曲着拼接在一起，组成一个他并不想看到的身影。
“替身是谁？”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他期望安倍晴明从口中吐出另一个答案。
一声叹息。
“在场的除了您，还会有谁？”

当夜。
“阴阳师！阴阳师！！！”
安倍晴明在急促的敲门声中醒来，连忙披上外衣前去开门。门外是曾见过几面的竹妖，背上背着神使大人，门一开就径直冲了进来。
两人将昏迷不醒的荒安置在床上，安倍晴明才得以询问：“出了何事？”
“不清楚，方才荒在我的竹林遭遇了伏击，本来已经将他们完全击退，荒要离开的时候我却感到了异样的妖气流动，提醒慢了一步他就中招了。”
安倍晴明在荒身上贴上几张符咒，粘附在上方的妖气让他知道了罪魁祸首。
“丑时之女，八歧大蛇居然想用替身诅咒来对付荒大人吗？”
安倍晴明紧皱的眉头让万年竹揪起心来：“替身诅咒？很难解除吗？”
“不是很难，而是无法解除，替身诅咒只能在仪式进行中阻断，”安倍晴明长叹一声，将符咒置于额头，开启灵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八歧大蛇伤害草人之前将草人找到，好好保护起来。”
视野渐渐暗下，显现出常人无法看到的事物。不多时安倍晴明便在荒身上找到了极线的妖线，顺着妖线寻去，却意外地发现彼端就在眼前。
“怎么了？”安倍晴明讶异的目光让万年竹有些不自在。
“诅咒进行的时候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下意识扔出剑想要斩断妖气而已。”
安倍晴明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他思索一下，掏出小刀，在万年竹阻止前划向荒的手背。
“你要做……？”
手背上突如其来的刺痛打断了万年竹的质问，他疑惑地抬起手，看到上面的伤口，再看向荒的手背，没有任何痕迹，愣住了。
“看来诅咒被打断了，现在荒大人不是替身，你才是，”见万年竹不解，安倍晴明继续解释，“本来替身诅咒是让受咒者成为草人的替身，这样草人受到的伤害就会全部转移到受咒者身上，直至受咒者死亡，诅咒消失。
“不过你扰乱了诅咒仪式，诅咒之线大概是被你斩断了，它要重新连接，而位于阵法最近的活物，就是你。
“现在你是荒大人的替身，他所受的一切伤害都将由你承担。”
事情转变得太过突然，万年竹还愣在原地，慢慢消化安倍晴明所说的每一个字。半晌，他探出手，拇指按在荒的眉心，揉开对方紧蹙的眉头。
“……没有解决的方法吗？”
“有，我说过的，死亡。”
手指一颤，滑过眉梢。
“那就，这样吧。”
安倍晴明有些于心不忍，他们的斗争不该牵扯到无辜者，便提议：“你可以住在我这里，这里有众多的医疗式神，可以即时为你治疗。”
“不用了，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万年竹站起身，“你也无需告诉荒，事已至此，反正没有解决办法，不必让他知晓了。”
“荒大人知道的话总会顾忌你的安危的。”
“哼，想杀他的人那么多，他顾忌就能少受点伤吗？除了让他分心，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作用。”
话中之意安倍晴明也听了出来。他不再勉强，递给万年竹几张符咒：“如有需要就点燃它通知我，我一定不会推脱。”
万年竹没有拒绝，默默地接过符咒收起来。他最后看了眼昏睡中的荒，准备转身离开。
“万年竹，你不觉得这样对荒大人很不公吗？”
突然的发问让万年竹停下脚步。
“从诅咒生效的那一刻开始，你和荒大人的命缘就会永远相连，你对他隐瞒真相，不给他选择的机会，你觉得这对他公平吗？”
“公平……”万年竹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发出一声嗤笑，“如果他知道，他能做何选择？难不成让他到神社里做个吉祥物？就算他愿意，你们人类也不会同意吧。
“从一开始就不公平，不然我也不会只能等着他受伤来找我，不会看着他受伤，而我束手无策。”
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是在说给自己。
“对了阴阳师，为了让他少给我添麻烦，告诉他，别再来我的竹林了。”

荒终归还是去了竹林，这一次，再没有人可以让他添麻烦了。
之后的事情都是由荒处理的。万年竹向来避世，不交友，不树敌，仔细算来，只和他最为熟识。有时荒会想，若不是那日他误闯了竹林，万年竹是不是还在他的小屋里，悠闲地喝喝小酒吹吹笛子。可是他又分明记得，有夜那人在院中赏月，看见他时面露嫌弃，膝边却放着两盏清酒。
竹林深处开了花，大概过不了多久，这片竹林就要死去了。
这可真是，一点想念都不留给他啊。
凛冽的北风吹落了枝头雪，将他拉回现实。他看着雪花纷飞，像飘落的竹花，落在系于神木前的签纸上。
记忆又恍然回到了前夜，他想起他的签文。当时他还在思考良人何者，现在想想，真是愚蠢至极。
那他呢？荒循着记忆找到自己的神签，万年竹的就在他旁边。他解下签纸展开，白纸黑字映入一个凶字，格外刺眼，再往下读，一字一字，像呼啸的北风一样割裂他的五脏六腑，冰冷刺痛。
捏紧签纸的手在颤抖，他记得那人默念签文时的神情。他发问，那人回眸，嘴角与眉眼间都是浅浅的笑意，似是慰藉，又似释然。
“好签？”
“嗯，好签。”
记忆中的白色花瓣飘零漫天，落在他身上，照应签文的每一字每一句。
残枝花落尽，幸得君长安。

「end」

竹是..死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