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
【根】 
荥阳郑氏是北郡的高门望族，后世闲谈讲到那些对着马喊妖怪翘起兰花指晕菜的世家子弟有一大拨就是出自这个北郡望族。当然，也并非所有都是如此没出息的纨绔户，郑三公子的两个哥哥和几房的堂兄都是名冠朝野的青年才俊，于是他从小就在才俊们的教导之下成长为一名纵贯南北的风雅人物，平日里忙碌于凑热闹听清谈，走走花街接几条姑娘的香帕，明知是山雀却硬是坚持喊乌鸦的勾当。 
人人都说郑三公子是个清闲的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清闲。其实不然，大家看到的不过是他的表象，实际上为了维持优雅的闲散风度是需要智慧与美感的。今晨早起见窗外绿意闹枝头满目和煦便立刻反映到极应该mai一把新扇才对得起春光。若是他人哪有这般悟性。于是晃进了城西一家扇行，看了几柄新货却不满意，抬眼便见几步之外立着一个人，正执一把勾着墨竹的纸扇端详着。三公子大喜，心欲夺人所好，凑上前去，微微施礼：“区区荥阳郑氏，名裕千，表字无。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人回眸，目光盈盈似有暖意地笑着，拱了拱手道：“在下姓郑，名允浩，字瑜卤。” 
裕千少爷被他一笑飞去了三魂，剩着七魄哪还记得什么墨竹什么纸扇。 
人闲太久容易愁人。随从就如此少爷挺愁人了，所以格外丢脸似的，立刻闪远。过了一会儿，少爷搭讪成功，得意万分，手中一柄檀木折扇被他噼里啪啦地开开合合。

【枝】 
有天似乎对允浩格外上心了。想来无事，身边又有个能行走的银票，允浩也乐得他来叨唠。只是白狐和有天实在不对盘，有天见到它就是一阵爱抚，鸭子鸭子地喊。允浩虽然多次告诉他这是一只狐狸，他也依旧喊鸭子，于是狐狸看见有天到来就是一顿好咬，人家鹿顶多只是被指成马，它是一只狐仙却要被喊成家禽到底是为什么。允浩对它报以无限同情。当初因为懒得走路而现原形让允浩抱着下山，现在也不好还嘴，自作孽不可活。 
金陵果真好地方，十里秦淮，画舫萧鼓，两岸灯影，烟月不绝。允浩随着有天，出入的都是秦楼楚馆，真正见识到什么叫败家。而那个败家的朴公子总是坐在莺莺燕燕里端着杯对着山里村夫郑允浩脸红，最后不胜酒力地被门外候着的小厮抬回府。允浩思寻了半天估计是败家子平日流连的都是这些地方，所以谈情说爱的也是温香暖玉抱满怀，端着酒杯干脸红。 
其实看着恶少脸红的样子很是好玩。何况狐狸是个酒囊饭袋，允浩疑惑它作为一只修仙的狐为何看见烧鸡烤鸡荷叶鸡还要两眼放光，半点风度不剩。 
时光挨到了花朝节。夜里有天来找允浩出去看灯会。见他等在竹下，青衫外罩鹤氅，砑纱帽上簪着木槿与棠梨。允浩走了过去，替他拿开了落在帽上的一片竹叶。有天便将手上的一枝红槿插在允浩鬓里。 
灯会上果然人流如织。两人戴上新买的鬼头面具，透着眼处的小孔看树梢花枝上都挂着的彩纸和花神灯，绢花翠叶春披锦绣。允浩拉过了有天的手免得走散，随着人流走到河边。有天揭开面具，探出身看桥下花船，灯影水光在他眉间眼中笑里折过。允浩见人实在是多，只好将他护在怀中。 
等深夜的时候，朴公子又一次发扬了他散财童子的精神，包下一支画舫。两人入江继续行乐，座上的簟纹像染了霜华一般，花船上几个姑娘咿咿呀呀地拨琴唱曲。有天转着酒杯说妙，这条船的主人酿得极醇的女儿红。允浩点了点应道他的山里也埋了一壶，改日请有天试试。 
抚开纸，掬水研墨。有天提笔填了一阙如梦令： 
遥夜两盏残酒，桨风画波皱绿。月色醉笙歌，千里烟波依旧。 
如梦，如梦。却盼水浮舟慢。 
写完，又补题上花朝望月夕一名。 
曲又起，江面传来了如梦令。允浩想着如梦令原作忆仙姿。若自己羽化登仙，有天会不会也唱着这阙词。这样想，连着乐坊之音听起来也怅然了许多。 
回到小院时已是深夜，衣裳被夜雾凝湿，见在中与白狐在树下，允浩走了过去，在中静静地望着他片刻说：“好自为之。”身影便在一树白花里隐去了。 
花朝望月夕。允浩默念了几遍，怕是自己赴不了月夕之约了。 
翌日，允浩只同在中拜别，抱起那只懒狐狸回他的深山去。

【花】 
呆过几月，眼前却是那夜有天转着杯的笑脸。于是允浩起身将不知埋了多少年的酒从桂花树里挖了出来。酒是节令时贮下无根水酿成的，浸着几片竹叶。雨过天青色的瓷罐，隐约有着鱼藻的纹。允浩拍净罐子上的残土，决定最后见一次朴公子。 
允浩携着那只青瓷酒壶来到朴府门下，只见素衣披麻磬钹齐响，诵经声恸哭声传来。门仆支应了他几句，允浩便拱手拜别了。 
京城的朴公子果真是风流无双。下江南收账归来夜时在船头赏月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不慎失足落水。寻了几日不见尸身，只能修个衣冠冢了。 
怕是自己果真早被天上众神相中。想是最后一眼，怕是一眼之后又贪下一眼。索性一了百了。过往几月如梦似幻，他们本就是殊途人，又如何可得归一处？ 
允浩行着一叶扁舟端看了几日江景。近柳远桥水波横，风光煞是无限。就是不知洒酒入其中会不会流入南边的那条江。想了片刻还是罢了，若是那人泉下有知自己把酒倒入水中祭了鱼虾恐怕是要大哭暴殄天物的。 
于是他收了神，将青瓷小罐连着心带回山中。

【果】 
酒旗迎风飘飘摆，酒楼谁进都挨宰。 
裕千少爷是北郡掌柜们的心头肉。此刻他正携赠扇的友人坐在望江楼的雅座，面前呼啦啦地铺开一席的菜。楼下是街景，远眺是江景。年青公子大有高呼人生投此好胎，夫复何求的冲动。 
可见这位少爷是标准一贵族的出生，暴发户的架势。 
允浩但笑不语，不疾不徐地吹着茶，看几个伙计来来hui回忙活。接着是个豆蔻少女过来，拨着阮，细声细气地开始唱曲。将拎着的酒壶摆上来，允浩为裕千满上一杯。又喊了少女过来，从怀里掏出一笺泛黄的纸，斑斑墨色已淡去，似是故人泪。交付少女手上，温声说：“这是前几朝的词牌了，会唱么？” 
少女红着脸点了点头。 
“遥夜两盏残酒，桨风画波皱绿。月色醉笙歌，千里烟波依旧。 
如梦，如梦。却盼水浮舟慢。……” 
“妙。” 
允浩抬眼，看着裕千。后者正把着杯，见允浩望过来，微微一脸红：“我说酒。” 
于是又为他满上一盅，也给自己面前的杯斟满。凡间的酒水，天上的岁月，掐指算来已封存千年了。 
“酒是好酒。可惜还未起名。”允浩看着裕千笑，向他讨个名。 
姑娘咿咿呀呀地又唱到了尾。三公子听着听着，恍然间开了口：“就叫如梦吧。” 
“好。” 
郑裕千饮着酒微醺，人又放肆了几分。他探过身来指着隔两座的一位白衣公子对允浩低声说：“不知为何我格外想称呼他为桃子。” 
允浩回首看了一眼那位桃公子，笑着继续给裕千满上一盅。 
过了几曲，壶中已空。恰巧郑家的小厮上来伏在裕千耳边说了几句，郑少爷颔首起身，对允浩指点了一番郑府之处而后抱拳说是家中有事暂先告辞。临走前还不忘给那唱曲的小姑娘打了一吊赏钱。 
看着他飘然离去的步子，竟十足得像个神仙。 
等他下了楼，那名白衫公子坐了过来，皱了皱眉抱怨：“我看他还是没变，就爱瞎起名字。” 
允浩笑曰：“俊秀。他不过是个凡人，你怎还这般计较。” 
的确，这世间的一江一楼一花一虫一街一人，在他们眼里早已无二般景致。那年烟波江上，允浩抱着酒壶独自望了几天，心像被剜去了一般空得发紧，但如今却也不记得那是什么滋味了。允浩远望着阳光下人流里那道徐行的青衫背影微笑着。 
他知道他是他，他也知道他不是他了。 
似是而非。 
只是曲已休酒已尽，缘也该散席了。从此他修他的逍遥道，他走他的奈何桥。 
他们之间本就没有立下什么誓，不过就是酌一壶酒，赴一场约。
【结】
作者：游之八六年组 2009-3-24 1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