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习惯了。”
其实是否算习惯,他也道不明。这种事就像他眼底墨色的影,生来本也没有,是由后天的灾苦日积月累砌成的,全诉说他失眠亦焦虑成性。以前难熬漫漫长夜,怕闭眼便坠入无尽的梦魇,伏尸会堆积结丘,血流交汇入海,几乎处处嗅得铁锈似的咸腥。而泪水更苦涩,吧嗒吧嗒会润湿唇角,他怕舌尖舔到,总不如不合眼。
睁一时,睁一夜,再睁一辈子,既还他双目清明,又看清这肮脏的丑恶的世界,比天幕还黯淡,比为人还作呕。
想得多记得多便恨得多,难保他不愁苦。
苦的人心最苦,其次是一双眉。
眉苦便要皱的,久而久之那里已浮现褪不去的痕迹,他因习惯早不在意。连仇恨伴随多弗朗明哥的倒台都散尽了,面目也再改不得,好像一种痛彻心扉是侵袭骨髓的,阳光蒸不透海水洗不净。
他的意识远走他方,一时半会回不来,却被手心蓦地挣扎惊回神。
草帽当家的在喊他——很不容置喙地几乎是气愤地喊:“胡说!”
他不得不怔住,又因下一句恍然:“哪有习惯皱眉毛的家伙!”
……多半是耍酒疯呢。这教他哭笑不得,更体会到和醉酒的人没道理可言。
“以前没有,见到我就有了。”他觉出草帽当家的在怀里乱扑腾,叫嚣着想面对面坐直,于是顺从地把人揽腰往上轻提,勉强教其稳当。
未成想得了便宜的小家伙更理直气壮了,身子还没拧正,话先横着出来:“谁都可以有、特拉仔绝不许!”
嚯,独裁宣言啊。他暗自思忖,醉了酒的草帽当家的比往日更任性,必是归功于酒精单向放大其说风就是雨的心气。
想来实力虽仍未登至GRAND LINE巅峰,论胡闹却属第一人了,真混.蛋得遭恨。
可恨的是他根本恨不起一个混.蛋。
更恨的是这个混.蛋在他看来竟有些可爱,可爱到他想要作弄。
真是疯了,而他放任一个疯子疯言疯语:“凭什么只有我不许?”
“唔,”轮到对方沉默了,“因为我不喜欢!”
世上不喜欢的东西多如牛毛,偏偏落在他这片天地,该说幸运还是不幸?他几乎想笑了,声音更似戏谑:“你的喜好于我是不作数的。”
而草帽当家的忽然放轻音量,轻得他心跳差点跳漏一拍:“因为我会难过……”
他便再笑不出了。
“我看特拉仔皱眉,自己也想皱,一皱就很难受,好像心脏都揪紧……”他的同盟循声撤开胸前的手,不再握着,却像攀援一样绕到他背后,徐徐升至后颈环住。
自己则像抽干力气般杵在原地,几乎被圈进这怀抱里,不顾正在经受刀山火海,他不敢动,只有绝望地等候审判:
“我不喜欢、特拉仔一定也不喜欢这样——所以我要你开心,要当你的伙伴,要陪你打飞明哥,要和你开很多很多宴会,要……”
声音愈来愈飘渺,如尘土飞得渐行渐远,必是那人醉不开唇齿,连话语也似本能地延续再延续,留尾音予他遐想。
还要什么?要他怎样?草帽当家的会怎样?这些问题他永远不懂。
或者是太懂,懂到自知答案绝说不出,需身体力行用一辈子弥补。
醉酒的人往往唤醒原始的记忆,即便平常掩得不留马脚,酒精也会悄然牵引其道出。
从什么时候那人便注意到了?是庞克哈萨德那场惊鸿一瞥?是每个隐秘的夜?还是更机缘巧合或更早的时候——
“你在听吗,特拉仔?”
他的身体不为人知地抖了抖,对方恍若不咎其缄默的罪责,那双惊扰他一方潋滟的手却动了。
他浑身在起火。
火海中的人声嘶力竭地汲取最后一滴酿泉方解脱,又气尽肝肠地护住最后一根稻草才甘心。
他已不能言,不会言,却要向唯一的命源呼救。
他应只会喊一个名字:“草帽当家的……”
然后对方捧起一张脸,他的目光便落入另一道中。
草帽当家的是在看他,用孩子一样澄澈的眼睛勾勒一副五官,自眉眼移至鼻唇,最后重回他的注视,那一瞬这双清水似的眸子便酵出沁人心脾的香,如同一坛米埋入窖中,经年再开启时已成酒。
这坛酒却在他们神情碰撞时已流入彼此的咽喉。
他是绝非醉的,此刻却仿佛被酒液的浪潮迷翻一颗心。
草帽当家的说:“奇怪、这里怎么还皱着?”
他觉得眉心的结再化不开了,随草帽当家的话一点又一点生根,如今已发芽,不知何时便开出浪荡的果实,而他相信眼前的人总有办法刺激这株茎叶。
比如以言语逼迫言语:“难道特拉仔还很难过吗?”
“……没有。”
“那为什么还皱眉?”对方偏过头,轻轻小小地一斜,却教他连理智也失去准头,“看来需要我帮你——但我怎么帮呢……”
他克制地问:“你想如何帮?”
一出口便悔青了肠子。
因为草帽当家的忽然笑了。
他甚至没来得及拒绝这本不容拒绝的模样,便邂逅一种接近。
这种接近如太阳从西边跃起,如海潮在逆流溯洄,如人生的种种际遇尽数颠倒,荒诞而防不胜防,连眉心已多了分温柔缱绻也未预兆。
那是击垮他神经的致命一击。
草帽当家的像亲吻热爱的海洋一般亲吻他的眉,覆着远超海水的高温,一动一辄便蒸腾,令无数的水汽嵌入皮层,嵌入血管,再不留情地蒙蔽他的脉搏。
水汽也进而送走那一吻。
当他再聚焦至眼前的身影时,脸庞不胜轻柔的触碰又在撩拨他的脖颈,辅以更撩拨的笑与痴言妄语:“嘿、这样……”
这样就揉散他的结,就惹他想变作一汪水,就惊艳整座岛整片夜与整个人。
他是再也不能忍地将其扣入臂弯,仿佛要碾进骨髓,生生夺走一个怀抱。草帽当家的由他更深刻地去抱与掠夺,像只软软的猫靠在他怀里。
他却认为自己更像一只猫。
一只猫才会有如此快的心跳,快到要飞出喉咙,要飞向身前另一方律动的节奏。
而这只猫想叫春了。
TBC/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