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终须一别
残阳血染，暖风渐回。望着那方石碑，泪眼婆娑。
　　石碑上赫然撰着“卿含恨而死夫惭愧终生”十字碑联。碑前插着三支烛蜡，只剩微末的烛芯，漆漆如夜。
　　低头望着绘有桃花的素绢扇，轻抚系在柄处的红绫，那里面是故人的一绺青丝和一片挚情。
　　“香君，孩子已周岁有余，眉眼里都是你的影子，欢喜得可爱；无奈与父亲求情，甚是几番争执，却也难以冠姓。造化弄人，天妒恩爱，生生将你我拆散，更没见得你最后一面。我身子渐弱势微，也不知能伴你几时。”男人抬头看看了石碑，缓缓伸出手，似是前去抚摸，似要够住什么。
　　终是一叹，收回手臂，起身离开，步履蹒跚。影子在斜阳的拉扯下，愈来愈长。
　　只留下叹息萦绕在碑前，碑前的石桌和石墩斑驳孤立，石墩的孤影处，镌刻的字迹分明。
　　“愧石墩”。

dd

第二章 媚香名妓
夜色轻挽柳梢，月芒缘扣扉弦。
　　袖随柳妖娆，眉若晨袅烟，唇绛朱颜，玉步婷婷。贞丽走到窗前，看着浅凹的朗月，零碎的星光散布在四周，“月上弦，既望将至，定生，你快回来了么？”心中忧愁不减，但看楼下黑影里蹲着个七八岁的孩童，下颌嵌在叠在膝上的双臂，却看不清面容。
　　“这天下，又平添了一份哀怨。”
　　再看楼下，蹲在影子里的孩童，咬着下唇，眸里泛着闪烁的珠光，坚忍着不掉出来。“哥哥，香儿想你们。”珠光里透进一丝明亮，孩童抬起头，是对面的门扉开了，昏黄的烛灯跳跃在那人的手中。近了才看清，约莫十六七岁，皓眸明光，唇染朱红，笑约春暖，袖挽清风，“跟我去屋里吧，天虽渐暖，夜里也多风，小心着凉。”
　　孩童蹙眉，讷讷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你是第一个。”遂起身。
　　女子笑了笑，不再言语，掌着微弱的烛灯，走在前面。孩童看了看那朱红的门匾，“媚香楼”三个烫金大字格外显眼。望了望便收回眼神，跟上前面唯一的光亮。
　　女子把烛灯放在桌上，引着那孩童，“坐吧”。女子坐在桌前，右侧靠着窗户。孩童不作声，坐在木桌的邻侧，对着女子。
　　“你祖籍何处，为何流落至此？”女子看着眼前的孩童，惨白的脸上镶着倔强，轻声问道。
　　“我生于苏州阊门枫桥，本姓吴，单名一个香；父亲获罪而家道中落，四处漂泊，途中和两位哥哥失散，孤零无依。”孩童说完便沉默了，眉角尽是化不开的忧伤。
　　“如此你便是一人了，我想着收你为义女，可愿跟着我，学一技傍身？”女子看着吴香，缓缓说道。
　　“我早已无家可归，四处漂泊，尝尽人间冷暖。得您收养，我哪有不愿之意。”孩童看着女子，起身便是叩拜，“女儿叩谢义母收养之恩”。
　　“我姓李，名贞丽，人称贞娘。既认我为义母，那你便忘了本姓吧。以后，你便姓李，名香君。”贞娘扶香君起身坐下，“今年你满八岁，今日弃前世，展新望，也便是你的生辰了。”
　　八年后，青色帷帐里传出悠扬的琴声，伴着甜润的歌声。
　　枫桥雨断思乡泪
　　危楼风瑟诉孤星
　　吴……
　　帷帐外十数人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桌前，听着歌声琴声交织，手里拿着果食、端着茶水的人们仿佛停止在这一刻，放下、饮食都成了错过美妙声乐的罪过。
　　曲终音绝，众人才醒神过来，叹息，似未尽兴。
　　“龙友兄，如你所言，此女歌喉圆润，文采斐然，当得才女。”二十二岁的男子感慨道，对着身边年长的男人拱手作揖，“听得才女不轻易与人歌唱，今日怎有幸听闻。”
　　杨文骢捻着寸长的胡须，笑道，“香君姑娘号‘香扇坠’，音律诗词、丝竹琵琶无一不精通，擅弹唱《琵琶记》，尤擅南曲，却不轻易与人歌唱，只今日是香君姑娘的生辰，吾等才幸得听闻。”
　　年轻的男子慨言：“想我朝宗年岁二十有二，从未听过此等九天仙曲，若是能一睹香君姑娘芳容，实三生有幸。”
　　杨文骢看着朝宗，眼里满是打趣，“朝宗，香君姑娘尚未婚嫁，你仍可与其风花雪月。”
　　“龙友兄，别是不说，香君姑娘听到你这番言语，怕是以后你再也难听到她歌声了。”朝宗嗔怪，“龙友兄，你能引我与香君姑娘相见么？”
　　“你我相交多年，你又才华横溢，性格实厚，引见香君姑娘，想来她也不会怪我。”杨文骢正了脸色，看着朝宗，“只是香君姑娘追慕者甚多，也不知你与她能相谈欢否。到时候可别言语上惹姑娘不快。”
　　朝宗听了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香君坐在桌边，刚把古筝擦拭干净，婢女泛烟便走了进来，“姑娘，杨文骢公子携一好友，说是慕名而来，想一睹姑娘芳容。”
　　香君皱了皱眉，“龙友公子的好友应是不错的，那引进来吧。”泛烟应后退出门外。
　　一会儿就听到门外传来踱踱脚步声，香君娇笑盈盈走到门口，便见着了朝宗，剑眉峰鼻，轮廓分明，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公子，请入座。”香君引他坐下后嘱泛烟送来清茶果品。
　　朝宗跟着婢女走进香君房间，环顾四周，只见书画古玩陈设有致，别有一番清新气息，与一般青楼迥异。再看香君，身材娇小玲珑，眉眼俏丽生辉，嘴唇微微上翘，显得几分俏皮，整个可人的模样。
　　见得香君笑着迎上来，请自己落座。朝宗颔首作揖，“香君姑娘，小生侯方域，此番有礼了。”
　　香君致笑而待，“侯公子客气了。”二人相对而坐，侧对着正门。
　　侯方域刚坐下就看到对着正门的墙上挂着横幅巨画，寒雪弥漫的清江之上，一叶孤舟荡于江心，天苍苍，水茫茫，人寥寥，好一种悠远淡泊之意。再看画首，题名：寒江晓泛图，画角题诗：瑟瑟西风净远天，江上如画镜中悬。不知何处烟波叟，日出呼儿泛钓船。
　　可画中没有落款，料想不是名家之作。侯方域好奇问道：“此画何人大作？”香君见他对画如此关注，略显羞涩，“小女子涂鸦之作，不足为道。”
　　“是你所作？”侯方域甚是惊讶，如此姣小稚嫩的青楼女子，竟能作出这般神韵的诗画。

两人对视，眸里柔光似水，泛着名为情愫的涟漪。
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茗茶品食，到二人相谈渐欢，彼此直引以为知己，愈恨见晚。再看窗外，云艳风轻，晚霞似锦，泛烟从门外走上前来，“姑娘，时辰不早了，贞娘嘱你早些歇息。”
香君看看窗外，才觉时间如白驹过隙，心中顿时有些失落，侯方域见得香君蹙眉，便道，“天色已晚，小生应告辞，却你我如此投机，理应赠姑娘初见之礼。”索了纸笔，即题诗：
绰约小天仙，生来十六年；
玉山半峰雪，瑶池一枝莲。
晚院香留客，春宵月伴眠；
临行娇无语，阿母在旁边。

第三章 风尘之忧
烛光微弱，摇曳似跃。看着侯方域临行前的赠诗，香君恍惚一笑，脑里竟是白日里他谈笑的声影。
　　“姑娘，侯公子对你倾慕不已呢。”泛烟看了看诗，又看着嘴角泛笑的香君，笑道，“侯公子还未开口，姑娘怕也暗定终生了。”
　　香君听了才回过神来，娇羞不已，“泛烟，怎的你取笑我。”
　　“再者，你懂知这诗意么，净是胡说。”
　　“诗意奴婢是不懂，但侯公子看姑娘的眼神可明明白白，那仰慕二字就差写脸上了。”泛烟拧干手中的锦帕，递给香君，“姑娘，时辰不早了，明儿个还得早起。”
　　香君接过锦帕，洗了脸，便吩咐泛烟，“听说建邺颜坊到了几种新胭脂，明儿个陪我去选选。”泛烟应着，接过锦帕，放进盆里，端着退出门外。
　　再看侯方域，此刻躺在床上，半厚的被子遮到腹部，双手交叉置于脑后，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上面，恍如听闻香君歌唱，瞬的和香君泛舟游湖，竟又执手盟誓，想到这儿便痴痴地笑了。
　　娇柔多情，蕙质兰心；便是侯方域入梦前忽的想到形容香君的词了，喃喃：不为过。
　　天蒙蒙亮，勉强能看清事物，侯方域便是醒了，总是不舒坦，后知后觉，褒裤里怎的黏黏的，便要伸手去摸，这时才明白，是秽物。倏的脸红了，低声叱骂道，“姑娘文雅知趣，难得有个知己，以谈欢好，我竟起了这般龌龊心思，教我怎的面对她。”便是觉得无颜见香君，起了不见香君的念头。
　　阳光春媚，潇潇洒洒地扬了下来，侯方域坐在湖畔的亭中，捻着柳绿的糕点，无精打采。杨文骢坐在身旁，看着他这般模样，觉得有丝好笑，“这糕点都被你捻成末了，可是昨儿把兄长的嘱托置之脑后了？”
　　侯方域放下手中已然是末的糕点，拍了拍，“香君姑娘娇柔多情，蕙质兰心，别是一个青楼玉女；我和她谈得欢喜，是为知己；倒是我，月黑里起了龌龊心思，等我惊醒时，那等秽物已是染上了；恐玷污了姑娘，没了心思寻她，心里又挥之不去，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是我自己小人，配不上她。”
　　杨文骢听了便有怒意，“朝宗，你敏慧多才，俊秀风雅；不是那种会起龌龊心思的人，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又遇得如此娇娥，睡梦里，那也是人之常情。我便问你，此时，你可有那龌龊心思？”
　　“这哪里能起，便是睡梦里我亦是自责不已，此刻怎敢亵渎了香君姑娘。”侯方域连连摇头，“只是这心里，总膈应着，布置如何面对她。”
　　杨文骢轻叹，捻着胡须，“朝宗啊，睡梦里生了这事，本不是你愿，你真心待她，怎会辱没了姑娘名声；且是不寻她，姑娘就算有意，怕也抵不过这烈日，心寒了。”
　　侯方域听后觉得心安神定，拱手作揖，“龙友兄，受教了。”
　　但看香君，晨起梳洗后，带着泛烟出门逛街去了。
　　“姑娘，今日何必匆匆出来，还未吃食呢。”泛烟跟着香君的脚步，揉了揉肚子，有些不忿，“从未觉得贞娘做的玉露糕这番可口，倒是可怜了姑娘，为了心上人，宁可饿着肚子也要容为悦己者。”
　　香君掩嘴一笑，“贫嘴，一餐罢了，回去让贞娘给你多做些好吃的。”
　　泛烟撅了噘嘴，“不过见了一面，便是把心都托付了，我跟了姑娘六年了，也抵不过侯公子的一日之交。”
　　“我待你亲如姐妹，和侯公子怎么能一概而论。”香君转身敲了敲泛烟的头，轻轻的，“一餐你的怨气便是这么重，别的人听了去以为我好是虐待你。”
　　泛烟低了低头，仿佛是应和香君敲打，不经意就笑了，心里想道，“你早已是我的姐姐，你将心交付给侯公子，我来交付性命给你。”
　　二人闲说闲笑，镇东走到镇西，寻遍了各色的胭脂，也没买下，道是太过俗气；不知不觉便走到最有名气的“建邺颜坊”，售卖各式各色的商物，最独具特色的便是镇上仅此一家的胭脂，深受妇人、小姐欢心。
　　刚刚进入坊内，店小二便是笑着迎了上来，“哟，香姑娘今儿怎么来了，前几日不是才买了新货么，用的可好？”
　　“姑娘要看看最新的货色，要似情人醉的那种胭脂。”泛烟和店小二再熟不过，也不客套。
　　“好嘞！”店小二知道客人的脾性，也不多说便去取最新的胭脂了。待回来，手中便是多了四个小盒，一一打开放在香君面前的桌上，“您瞧嘞，新到的货就这四种适合香姑娘了。”
　　“第一盒，名叫泪殇，淡红却不掩脸上的原色，看上去是粉嫩似的；这第二盒，名叫霓裳，似是常见的朱红，却能在不同的光下显现不同的姿态，仿佛自己变化，迎合着光的强暗和异色；第三盒……”
　　香君看到第二盒的胭脂竟在阳光下移动时颜色深浅变化，细腻温润，心里喜欢，隐隐急于涂抹，想着侯方域要来见自己，便打断了荐语滔滔的店小二，“就拿这盒胭脂了。”
　　话道夕阳渐落，霞艳而皎，香君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知描过多少次眉，涂过多少次唇，就是胭脂“霓裳”看着都觉得少了一半。
　　“姑娘，该用膳了，贞娘道新做了槐花酿做的鱼，让你尝尝鲜，其他的几个姑娘可是羡慕着呢。”泛烟走进屋便是看到香君瞧着镜中的自己，发愣，又觉得不忍，便是只字未提及侯方域。

　　“泛烟，是我痴了，才等了他一天，为了这幅妆容，准备那么久，也没能让他看到；或是我悟错了他的意，我这风尘女子，入不得他的眼。”香君眼神茫然，细语似泣。
　　“姑娘，许是侯公子有事耽搁，不然没理不践行今日之约。”泛烟安慰道，“侯公子眼里的情愫，是人都能看明白，姑娘可不要想那么多。”
　　香君似心安，叹了口气，却舒展不开蹙紧的双眉，侯公子言谈举止不凡，家世必定礼尊富贵，我一个风尘女子，他，真的有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