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
斜阳染血。
唯有江流不息,淘尽天下英雄。
一袭白衣不再胜雪,却有血,赫然红梅凌雪盛开于胸膛。
他终于倒下。
一世英才,人中豪杰,纵使一生傲然潇洒、游龙在天,亦不过是人间的匆匆一过客。
满腔少年热血,一怀凌云壮志,也终是枉付。奔流千年的江水,带走多少英雄泪,埋葬多少侠客骨,如今腾起一朵浪花再卷走一陌哀魂,也终是倏忽而逝,再不可寻。
此间便再无那一位白衣公子。
千百年以后,哪怕史书为他留下一笔,也早已为他安上了反贼的头衔。谁会想起他对祖业的苦苦支撑、耿耿忠心;谁还记得他对亲人的默默守护、脉脉温情;谁又知道他铮铮铁骨之下的深深苦涩。
他本无错。
生于乱世,人本各为其主,何况先父留下遗志,安能不从。既然已投其主,就该当忠诚,即便被逼至绝境,也绝无反意。
他何错之有?
不过是对手写了史罢了。亦不管是否昏庸,黄袍在身便是主,谁若想要改朝换代,便是万夫所指的小人了。
是非怎么分?正邪如何辨?善恶安能断!
青史已经埋没了多少英雄?
又多了一位白衣公子罢了!
然而易水萧萧西风冷,英雄末路,竟是这样的苍凉。推心置腹的属下,竟然早已是个叛徒;为之卖命的主上,未得天下先弃忠臣。可叹,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壮志未酬,到头来只有满心愤懑、一身悲凉: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又怎不知安禄山并非明主,只是王氏的名声怎能在他手上辱没,家族的功业怎能在他手上断送。谁知他的苦衷。所谓相依为命的妹妹,早已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了吧,屡次通敌救人,他怎不知,然平日里果决狠厉,对她却总也硬不下心肠。
在权力的游戏里周旋,在政治的黑暗里试探,太多的虚伪,太多的猜忌,太多的阴谋,游走其间,人皆假面,人皆伪装,还有什么是真的。
偏偏,那毫无血缘的亲情,是他的羁绊。
这是大忌,却令他不得不犯,这是自小便刻在生命里的责任,是剖开铁石心肠里唯一的温柔。
可是身处高位,险象环生,放纵这样的真情,必定将他引向绝路。
她却越走越远。
情窦初开的年纪,爱慕英雄的年轻的心,儿女情长的缠绵,向往正义的单纯,如何明白身不由己的无奈、寄人篱下的隐忍。
不懂也好,沉浮乱世,人心不古,何必玷染这一抹明亮的纯真。
他只能放手。
他一次次叫她走,一次次对她说自有办法——
他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是把自己逼入退无可退的境地,兵败失势、众叛亲离。
她知他在人前叱咤风云、傲视群雄,一袭白衣,一把铁扇,挥手间即千军万马,笑谈间已运筹帷幄,一双锐目,却唯独对她尚存柔情。她也见他兵败后难以遏制的狂怒与失意,却又在她面前强装的微笑与坚强。她感激他的好、他的爱,可是一时间竟不敌身世的真相残忍地在她面前揭开时的悲愤。
那夜的月光很冷。
她自以为清楚他人前人后的模样,然而那时,她竟不识他。
不识他的平静、不识他的淡然、不识他的毫不挽留。
不识他背影里的疲惫和孤独。
不识他眼里的痛。
她何曾见过这样的他。
她怎知亲口说着大丈夫何患无妻的他,仍是为情所困。
即使那是他十八年前就知道的毫无血缘的亲情。
他骗她那么多年,给她一个家,给她亲人的爱,他是不忍她忍受孤苦,又何尝不是让痛失双亲、家道中落的自己好过。
可是她终是要走的。
只不过她的身边已经有了别人。
这举目无亲的下场,最后只有他一人品尝。
月如霜。孤影自伤,何处话凄凉。
所谓兄妹一场,功与之分,过独自扛。他亦知自己走投无路,又何必还把妹妹留在身旁。
他的放手,自然换得自己的锒铛入狱。
饶是他自认聪明一世,却怎料到精精儿的背叛,却如何知道安禄山手下的第一高手羊牧劳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
而今只得叹自己:愚忠。
羊牧劳拿他来要挟燕羽。他眼中掠过痛楚,道:她不会来了。
那一刻心里究竟是悲哀还是庆幸。
可是他那不省心的傻妹妹,竟然还是朝着虎口奔来。
是为了他。
那一**妹静坐在梳妆台前,任凭侍女们打理她的长发,红着眼眶却不流一滴泪,大喜之日,唇边也无一丝笑意。
那时,他亦不识她。
不识她的乖顺与恬静,不识她的隐忍与牺牲。
原来,那个任性的小姑娘也长大了。
原来,她终究惦念着这十八年的兄妹情分。
原来,她还肯叫一声哥哥。
那一刻心里又该是惊喜还是悔恨。
该是恨的吧。恨自己放不下的功名,恨自己对情感的利用,恨自己固执得就不肯早早地带着妹妹远离这是非之地。
恨如今自己落得如此下场还害得燕羽又陷险境。
可他不会后悔,亦不会回头。
唯有以死相搏,以命相护。
银扇开,飞身上,再无退路。
碧血洒江岸。
七尺白绫,一抔黄土。
三丈软红,一碑隔断。
纸钱漫天,一人凭吊。
英雄荒冢,一世无名。
历史的车轮,在多少血与骨之上缓缓碾过;所谓的真命天子,王座之下又有多少怨魂!如今的正义之师,如何不是前朝的反贼之后?现在又如何将这罪名心安理得地按给别人?
然而在这王权的交替,朝代的更迭中,谁人有罪,谁人该死?
江山何处无荒冢,而最悲哀的,不过是谁都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