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仰亭跟他和好了，周百湖是这麽想的。
杜仰亭还是会跟他说话、跟他玩，而且放学的时候也会留下来看他打球了。他还是一样总是打球到一半回过头看场边的杜仰亭，然後对杜仰亭露出灿烂的笑容。
以前杜仰亭总是不理他的，但是现在也会对他淡淡地微笑。
每当这个时候周百湖就会失神，他觉得杜仰亭笑起来很漂亮，他的视线会慢慢放到他弯起来的嘴角上面，然後想起那天鼓噪的感觉……然後球就被超走了。
这时候杜仰亭的微笑就会变成嘲笑，林民安会用力一Ｋ周百湖的头，怒骂他是个连球都不会运的***！
於是周百湖就会讨好地傻笑，因为林民安上了球场就六亲不认了。私底下，他要花很久很久才能平息那股躁动，但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不管怎麽样，他想，自己一定会很舍不得大哥的。
有一天放学的时候他告诉大哥，如果他走了，一定会每个月都给大哥写信，所以跟大哥要了地址。
得到地址的周百湖很高兴：「那大哥会给我回信吗？」
杜仰亭不理会他。
周百湖还是很开心，捧著地址笑呵呵的。
周百湖：「等我大一点，我一定会自己来找大哥。」
杜仰亭依旧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反应。
距离毕业典礼近了，杜仰亭话变得越来越少，一天说不到几句话，整天就趴在那里睡觉，或者用那双懒懒的眼睛看人。
周百湖话很多，即使杜仰亭不理他，他依旧可以说得很开心。
他只是想在走之前，再多跟杜仰亭说些话。
杜仰亭总是看著他，一直看著，最後还是什麽都没说。
当距离毕业典礼只剩下几天的时候，周百湖照例跟林民安他们在放学时分打球，然後打到一半朝杜仰亭看去，他对他笑，然後杜仰亭也回以微笑。
噪动的感觉越来越大，大到让周百湖觉得心脏微微发痛。
他发现他想哭，他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没办法对这个地方做到「哈哈那我就走罗？」这样的冷静，他会想念这个地方，他会想念杜仰亭。
会很想很想。
在眼泪没有掉出来之前，他匆匆喊一声：「我、我先走了你们继续！」就一把抓著杜仰亭头也不回的跑走，任由林民安他们在後面怒骂也不回头。
一直到那条回家必经的小路，周百湖才突然放掉杜仰亭，将他推到墙边靠著。
杜仰亭很无奈：「你干麽哭？」
周百湖咬了咬下唇：「我、我会很想你。」
杜仰亭叹气。「……爱哭鬼。」
「我真的会超想你！大哥，你会不会想我？」
「看情况吧？」
周百湖困惑地眨眼：「那你什麽情况会想我？」
「……看到猪的时候吧。」
「大哥……」
「干麽。」
「我、我可不可以……再亲你一下。」
杜仰亭斜眼看他。
「不行，亲人的人会怀孕。所以你亲了我就会怀孕。」
周百湖很震惊：「真的吗？」
「假的。」
「大哥你常常骗我！」
「谁叫你笨。」
周百湖很委屈，他低头看著自己的鞋尖：「会怀孕也没关系……我可不可以亲你？」
杜仰亭很无奈：「你第一次亲的时候有问吗？」
周百湖抬起头，眼底闪闪亮亮的。
「大、大哥，我喜欢你。」
杜仰亭垂著视线，许久才「嗯」了声。
那股噪动又来了。周百湖听见耳边好像同时有好多蝉在鸣叫，声音大得让他头晕目眩。
他低下头轻轻地碰了杜仰亭的嘴唇，一下、两下。
他睁开眼，看见大哥的脸好红。
那股想哭的感觉又来了，周百湖突然明白了，这叫做不舍得。
他看著仍然紧闭著眼，睫毛微微颤抖的杜仰亭，心想他想送他一个礼物。一个他好早好早，就想送他的礼物。
※
在毕业典礼的前两天，周百湖去了香水湖。
他在香水湖等到晚上，然後开始四处找香水虫。晚上的山上好恐怖，只要哪里突然传来一声声响，周百湖就会吓得全身僵硬。
他想起前几次来香水湖根本不那麽害怕的，那都是因为身边有杜仰亭。
只要身边有杜仰亭，他就觉得做什麽都不害怕。
他想起前几次来香水湖的情景，他想起杜仰亭捧著在手中发光的香水虫，对他笑得好开心。
只要想著这些事，他就有勇气继续找下去。
他到处找到处找，却怎麽也找不到香水虫。虽然杜仰亭说过，香水虫是要他捧著周百湖才能看见，而且现在香水虫也都被杜爸爸赶走了。可是周百湖还是相信，说不定他再努力一点，就能再找到一只香水虫。
他想送给杜仰亭，他想再让他看一次香水虫。
因为杜仰亭喜欢，所以他想送他。
不晓得找了多久，找到他头昏眼花，累得正要倒在地上休息时，突然注意到湖边有一个紫红色的亮光。他眼睛睁了睁，还记得这种漂亮的光。
那是最大只的香水虫，杜仰亭亲手捧著给他看过的。
他忍不住心中的激动，但是仍然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小心地蹲在湖边，正要伸手覆盖住那道紫红色的光芒，突然光点动了动，他吓了一跳，脚下没踩稳，整个人向後仰地往香水湖里跌去。
香水湖不大，但是挺深。
他想起他刚来时不晓得谁对他这样说，然後认真地体悟到了，这湖真的很深。
他踩不到底，即使著急地想拉住岸边，但也许是太害怕了，好不容易碰到几次手指又滑开，反而将自己推得离岸边越来越远。肺部被不断吃进来的水压得死死的，他痛得紧闭起眼。

他想起杜仰亭最後一次跟他来香水湖。
杜仰亭跟他说：「我只给你看。」
「今天我们看最後一次香水虫。」
那个晚上的香水湖依然很美，闪耀著点点光芒的湖畔边只有他们两个人。
在那所有的安静与宁静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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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洪福没想到自己原本不过是想去香水湖畔吹吹风，竟然会变成大鹏村的英雄。
要知道，再早几年，他绝对不会晚上去香水湖吹风的，可是自从杜道士在香水湖畔驱鬼之後，原本那些吓人的传说就渐渐没了，现在香水湖还算是一个村民休閒娱乐的好去处，一旁都还建有简单的单杠跟挂著呼拉圈。
因此那天晚上他酒喝多了，不想这麽早回家面对家里的凶婆娘，就往山上走去了，没想到走著走著，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救命。
他心底一毛，心想该不会是魔神仔吧？
哎唷，吓死人了。
抱持著会怕又爱看的心情，王洪福偷偷摸摸地靠近湖畔，突然一惊！妈啊！是真的有人溺水了！
他脑袋一热，什麽都没想就立刻跳下湖，幸好他水性不错，而且周百湖减重有成，外加他还没漂离岸边太远，他很快就把周百湖打捞上岸，然後定睛一看：「这不是周家小儿子吗！」
於是他慌慌张张地在周百湖肚子上岸几下，然後亲了周百湖两口……证明他真的不会做CPR也不会人工呼吸，他只好抱著周百湖拚命往山下跑，招来了左邻右舍一起救人。
事後升格成大鹏村英雄，大鹏英雄（村长亲自赠与他这个称号）王洪福回想起来，都会禁不住打个冷颤。
他想当初自己也跳得太不顾一切了，如果当时在那里喊救命的是个水鬼，那他不就成了湖心男鬼了吗？那还得麻烦杜道士来收他啊！
王洪福总是这样纠结著。
另外周百湖那头，因为当时被救的及时，因此送医急救的时候很快就判定情况不危险而转入普通病房，不过随後就发了高烧，又可能因为惊吓过度的关系，周百湖整整睡睡醒醒了三天。
也睡掉了他的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那天，杜仰亭看著属於周百湖的位子空著，看了很久很久，才慢慢移开视线。
这三天内，周百湖的好同学们都来看过他，还有一些村里的邻居也都来慰问他，大鹏村感情本来就好，周爸爸亲眼见到一堆他看了很久根本认不出来是谁的家伙，一进门就拍拍他的肩说：「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儿子有福气啊！」然後送他一堆水果，还会顺手拧一把周百湖的脸颊，呵呵笑著说：「哎唷小帅哥，越长大越帅！」
周爸爸总是木若呆鸡地送他们离开，心里反覆想著哎唷这个来探病的好人是谁啊？他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可是对方却好像很熟一样地拧了他儿子的脸颊一把！还笑呵呵的！
这都不是让周爸爸最震惊的。让周爸爸最震惊的是某一天早上，他亲眼见到好多人捧著好多花篮走进来，一进病房就问他：「你是周先生吗？这花篮是苏先生送的，请问摆哪里好？」
摆哪里好？摆哪里好？周爸爸看著那十个大花篮，心想他还要问他摆哪里比较好！苏先生你就算是个大地主也要有送礼物的常识啊！先不管送花篮这件事合不合理，他们住的是普通病房，光是这点就不适合送十个大花篮来了！该摆哪里好！之後该送去哪里！
多亏周爸爸好说歹说（说到有点发火）地把花篮退回去了，否则周百湖醒来後，大概会看到身边围了一圈全是花篮。
周百湖醒来後，先是周爸爸跟周妈妈抱著他呼天喊地一阵，然後就跟他宣布，既然他醒了，那麽观察没事过後他们就要搬回台北。
周百湖这才想起这件事情。因为妈妈还回台北处理调回总公司的事情，时间比较急迫，因此一早就已经安排好了，等他毕业典礼结束後，家里部份的东西就会开始搬回台北的家，然後预计几天之後就全部搬回去，正式告别大鹏村。倒是他的溺水在计画之外，打乱了行程，房子的租约早在昨天就停了，还是因为房东是亲戚，所以才多让他们住几天。
因为溺水的事情，搬家的事情变得更急迫了。
周百湖心情一下子变得很沈重，一想到要这麽快离开，不能好好地告别这个地方，告别他的朋友，他就好难过。
还有……还有大哥。
当初想著要抓香水虫给大哥，没想到他还是成事不足败事有馀，什麽都没做成。
他想起在昏迷之前的场景，当时的视线全被湖水模糊了，视野在水面上下快速交换，他所见之处都蒙上了一层水玻璃，好雾好雾。在这麽迷离的视线之间，他好像看见香水虫紫红色的光闪烁了两下，彷佛在安慰当时受到极度惊吓的他。
在那时候，他就是因为那阵光芒而感到平静，感到不那麽害怕。
心情正低落下来，周妈妈突然跟他说，杜仰亭也有来过。

周百湖惊讶地抬头：「大、大哥也有来过？」大哥不是说他不敢来医院吗？
「对啊，他还送你这个喔。」妈妈伸出手，勾出周百湖颈项上的一条红线。周妈妈笑：「唉呀，他一个人过来，亲自帮你戴上的喔，我看他脸色很差，想说他不舒服，想要帮他他却坚持不肯。」
周百湖环顾四周，在一片鲜花、水果、点心的缤纷色彩之中，杜仰亭给他的只有一只散发著淡淡檀香，模样朴素的平安符。
周百湖低头看著自己胸口的平安符，想著杜仰亭亲手为自己戴上的样子，突然就好想哭好想哭。
泪水模糊了视线，就像溺水时的风景那样，一切都雾雾的。
他想起杜仰亭。
他就好像那道在他溺水时闪烁著光芒、让他炫目不已的亮光。
他想，这辈子没有人能够取代杜仰亭，永远都没有。
在检查过後确定身体没问题了，他们火速办了出院，回到家整理该搬回去的东西。周百湖在傍晚的时候偷偷落跑了，他一路跑到杜仰亭家，急急地说他要找杜仰亭。
当时在神坛的杜爸爸很为难，支吾好久才说：「好吧，亭亭在楼上，你自己上去……呃，不过他感冒了，可能在睡。」
感冒了？
印象中杜仰亭很少感冒的，周百湖又紧张又担心地上楼，熟门熟路地找到杜仰亭的房间开门进去。
杜仰亭没开灯，房间又不面光，此时整个房间里一片昏暗，周百湖适应了一下才看见躺在床上休息的杜仰亭。
他悄声走过去，蹲在杜仰亭床边看他。
几乎在他进门的时候杜仰亭就醒了。他睁开眼，无奈地转头看床边的周百湖，声音很虚弱：「包子，你来干麽？」
周百湖心底一热：「大哥，你好久没叫我包子了。」
杜仰亭又瞄他两眼，无趣地看向天花板：「你这个样子哪里像包子？」
周百湖鼓起脸颊，口齿不清地说：「者、这讶呢？」
杜仰亭缓缓伸出手，捏爆他鼓起的脸颊。
周百湖笑了：「大哥。」
「嗯？」
「你……你怎麽会感冒？」
「干麽，只有你能感冒？」
「不、不是！」周百湖再凑离杜仰亭近一些：「我是想……大哥，你是不是因为去医院才身体不舒服的？你说过你不喜欢去医院。」
杜仰亭惊讶於他偶尔会突然开窍的脑袋，顿了顿，乾脆不回答他。他反问：「你去香水湖干麽？」
「我……」周小朋友不擅长说谎，只好红著脸说：「我去找香水虫给你。」
杜仰亭好笑地看他：「找到了吗？」
「没有。」周百湖无辜地摇头。
杜仰亭嘲笑他一阵，突然看到他脖子上的平安符，手顿了顿，不由自主地将那条红丝线抽出来。
周百湖看他盯著平安符若有所思，轻轻地说：「大哥，谢谢你来医院看我。」
杜仰亭手指轻轻摸著平安符，许久才说：「包子你啊……身体动不动就出问题……这个平安符，比我爸爸之前给你的那个强多了。之後一定能保佑你平安的。」
「这个是大哥的平安符吗？」
杜仰亭笑：「本来是我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
於是包子你就能一直一直，平平安安的了。
－－－－－－－－－－－－－－－－

周百湖没喝酒，但是仍然被醺得一身酒味跟菸味。
他跟一群学弟妹们一起去吃饭，气氛很好，然後在气氛最high的时候他被一个学妹叫出去，学妹红著脸低著头，藉著一点醉意壮胆向他告白。
看著学妹紧张地捏著手指，周百湖藉著灯光，看向她苍白的指头，因为气氛太尴尬太微妙了，以至於他只看见学妹的手指头，没看见身後的走廊转角挤著一堆看热闹的小後辈们。
学妹羞涩地说：「学、学长，其实我……我一直很喜欢你。」
周百湖叹气。
学妹此刻的害羞跟紧张看在他眼底都变得酸涩。「我喜欢你」什麽的，听在此时此刻的周百湖耳里，只让他嚐到浓浓的苦涩。学妹见他都没说话，连忙抬起头告诉他：「学长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我也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
周百湖打断她接下来的话，腼腆地笑：「……学妹，你如果知道我多笨多迟钝，你就不会喜欢我了……喜欢我，呃，很吃亏的。」
他隔了很多年才知道「我喜欢你」这句话的意思，可惜知道意思并不会让事情变得比较简单。
大哥，他想明白了，可是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明白」，是不是大哥想要的。
这会是大哥想要他想清楚的事吗？
他苦笑著拒绝了学妹。
那年的鞭炮炸得整个鸿鸟乡天摇地动。
位於鸿鸟乡中心的大燕村在瞬间被白烟所覆盖，视线所及之处，只能隐约看到人影在面前晃动，以及不断窜到眼前的灰烬，除此之外世界尽在白雾之中。
林民安敏捷地穿过人群，好像看不到眼前这些白烟一样，跟跑百米一样迅速地穿过黑压压的人群，然後在跑过老榕树之後翻上围墙，站在高墙上俯视慢慢从白烟中脱困的人群。
他身上穿著皱皱的高中制服，原本该是白色的衬衫沾著一些洗不掉的脏痕，衬衫下襬没扎入裤头，短袖的袖子也往上卷至肩膀，露出精瘦的手臂。
他眯著眼眺望远处，然後笑出一口白牙。
「喂，你不上来看看！」
围墙後是一片很大的芭乐田，另一个少年抱著一个大背包缩在围墙後，屁股坐在泥土地上，即使身上沾了不少泥土，可仍然能看出他原本清爽乾净的样子。
他抬起头，看著站在围墙上的林民安，好奇地起身，露出半张脸偷窥围墙另一头。
「民安，你看见大哥了吗？」
林民安手插著腰：「你在这里怎麽看得见！上来看看啊！」
周百湖动动眼珠，又慢慢地靠著墙蹲下：「我我我我还是不要好了。」
林民安低下头瞪他一眼：「上来！」
周百湖挣扎片刻，将背包甩上围墙让林民安接著，然後退後几步，助跑踏上围墙。他俐落地将自己甩上去，然後跟林民安并排站著。
「民、民安，大哥不想看到我的。」话是这麽说，他却不断眯著眼眺望人群中间。
「没出息！你人都来了，难道你要我替你照张相就回去？」林民安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听著，大哥在庙里。等等绕境完大家就会回庙里去，接著大哥就会变得很忙，会忙得没时间理我们！所以我们要在阵头回去之前先回庙里，那你可能还有空跟他聊聊。走吧？还是你还想再看看？」
周百湖眯著眼看著眼前长长一列的队伍，远处又有鞭炮轰天炸来，空气中全是鞭炮的味道。
他抹掉额头上的汗。「走吧。」
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回来了。
自从上了高中之後，他回来过三次，每次回来他就会回大鹏村找以前的好朋友聚聚，国小的同学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大家聚在一起，不管是打打篮球还是坐下来聊天，气氛都跟以前一样融洽，大家好到就像周百湖从来没离开过。尤其是林民安，真真切切让周百湖感觉到什麽叫好兄弟是一辈子的。
但是杜仰亭却总是对他很冷淡。
周百湖不知道这是为什麽，虽然杜仰亭还是会跟他说话，也从来都不避开他，可是他感觉得出来杜仰亭并不是这麽乐意见到他，对他回来大鹏村也从来没有一点点的激动或开心。
大哥从来都不期待他回来。
大哥的态度让他不明白，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特别机灵、聪明的人，所以他不明白大哥的想法。
说他讨厌他嘛，又好像不是那麽回事。
那种态度就有点像是……像是……他有来没来都是一样的。想到这点，他就觉得胸口一阵闷。
他跟林民安在网路上聊过这些事，那时候林民安好久好久都没有回他，在他都要以为林民安不想理他的时候，对方突然丢来一个网址。
一点开，那是大燕村最近要举办庙会的活动资讯，为了庆祝神农大帝诞辰。
林民安告诉他，因为杜伯伯是地方上德高望重的道士，一定会被邀请参加这次的庙会，大哥也会被拖著参加，这几年大哥都会担任整场庙会的工作人员，负责接待、维护流程之类琐碎的事，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周百湖看了眼日期，六月八号。「不是假日。」
林民安很不耐烦：「跷课。」他看他在那头很犹豫的样子，他又说：「你这家伙，你不想当面问大哥吗！是个男子汉就当面把话说清楚！不要这麽娘好不好啊你！」
「我哪有娘，我身高一百八，比你还高了。」
「我就是不爽看到一个比我高的家伙这麽娘！拜托──翘一天怎麽了？从台北坐火车下来也才两个多小时，怎麽怎麽你不敢你不敢你不敢？」

周百湖看著随即刷满整个对话视窗的「你不敢」，心想他还真的不敢。
林民安突然停止用「你不敢」洗版的行为，发出一个奸笑的表情，说：「而且啊，每年庙里都会发给工作人员一套工作服，很像跆拳道穿的那种衣服，超帅的科科科……你不想当面看看不想当面看看不想当面看看？」
於是林民安这次换成用「不想当面看看？」洗版。
周百湖立刻搜寻了跆拳道道服，然後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
林民安：「科科科，放心放心，神农大帝会保佑你。」
周百湖歪著头了想：「科科科。」也这样回了他。
他不知道神农大帝会不会保佑他，他只知道大哥的态度让他很伤心也很难过。
跟著林民安穿过人群早一步来到庙埕前，身为县内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庙会庆典之一，大燕村不晓得聚集了多少人，就是现在阵头的队伍还没回来，庙埕也围观了不少人了。
庙埕一旁架设几个让工作人员休息以及摆放物品的棚子，一排长桌後头坐著三、四个工作人员，全都穿著跆拳道服模样的橄榄色工作服，绿衣黑领，腰间系著黑色腰带。
周百湖跟林民安躲在人群中偷看，周百湖忍不住说：「你没说是这种颜色啊。」
「怎麽样？这种颜色哪里不好了？神农大帝嘛，要讲究绿色植物的感觉。」林民安用手肘一搥他的腰：「大哥穿起来超帅的，等等保证你不会抱怨。」
周百湖看著那四个人里面哪个是杜仰亭，可是看著看著哪个都不像，突然远远的有个工作人员走近棚子，周百湖心底一绷：「大哥……」
「哪里？」林民安伸长脖子看看，然後笑了：「长得高就是看得远，啊？走走走。」
「等、等等──」
「等什麽等啊？」
周百湖低下头一手捂著脸：「大、大哥还在忙呢我们现在过去打扰不好。」
「忙？他都准备趴下睡觉了！」林民安凶恶地扯了周百湖就往外挤，一路直直跑向服务台，周百湖眼看大势已去只好一路捂著脸，心里七上八下的。
「大哥！」林民安爽朗地一喊，於是整个棚底的工作人员都看向他们。
刚准备趴下休息的杜仰亭皱眉，视线慢慢移到林民安身上，然後再看向遮著脸的周百湖，淡淡挑起眉头。
「喔……跷课？」
林民安笑嘻嘻地，手上用力扯扯周百湖：「问好问好。」
周百湖挣扎片刻，才缓缓放下手，心虚地看向杜仰亭。
「大哥……」
杜仰亭靠向椅背，眯著眼看他们，看得林民安都不安起来了。他伸手一推将周百湖推向前：「大哥，你一定很忙，这个给你use，我、我先去前面看热闹了。」
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大喊：「对了，周百湖他说他有事情问你！」
林民安跑走之後气氛很尴尬，周百湖抬起头，朝杜仰亭傻笑。
「大哥，其实我……」
周百湖一笑就跑出来两个酒窝，眼睛笑得弯弯得很可爱，笑起来就跟小时候一样讨喜，但是杜仰亭看著却仍然没什麽反应。
庙里边突然探出个人往这里喊：「亭亭！过来帮忙！」
杜仰亭无奈地起身，指著自己的位子叫周百湖坐下，难得脚步匆忙地往庙里走去。
周百湖楞楞地坐下，望著杜仰亭离开的身影，觉得很落寞。
他还能想起国小的时候大哥对他的好，那条他送他的平安符，至今他也还挂在脖子上，像宝贝一样地带著。
他还记得小时候大哥说他不讨厌他，也记得那时候大哥有多关心他。
可是他不明白事情究竟怎麽了，他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让几年後回来，杜仰亭变得一点都不想理他了。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他按著胸口，又觉得闷得厉害了。
每个月给大哥写一封信，大哥从来不回，然後他按照当初的诺言回来了，兴高采烈地想见大哥，但是对方不想见他。
有时候他都好想要再回到国小的时候，那时候大哥对他好好，也许当初他如果不离开，一切就会一直这麽好下去。
他好想知道一切究竟怎麽了。

周百湖还记得他第一次回到大鹏村，见到杜仰亭时，那种悸动又激动的心情。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睽违了四年多，他终於又见到他最喜欢最喜欢的大哥。
他也还记得杜仰亭当时眼底荡漾的光芒，然後扬起嘴角朝他笑的样子。
从那一刻起，一直以为已经停止的噪动又重新鸣起，就像蝉鸣一样，震耳欲聋的蝉鸣。
阔别多年他仍然不知道这种噪动的原因，他只是凭著一股冲动伸出手，紧紧将杜仰亭搂在怀里。
大哥好瘦，肩膀比起他要窄得多了，安静地趴在他怀里的样子好可爱，所以他情不自禁地抱更紧了一些。
他好喜欢这样紧紧抱著他的感觉。
但是被他这样好喜欢好喜欢的大哥却一点都不在意他了，周百湖想起来就会觉得沮丧，觉得很伤心。
不晓得隔了多久杜仰亭回来了，原本就很白的肤色一运动过後不是泛红，而是变得更加苍白。周百湖看著他在阳光下毫无血色的脸，稍长的墨黑色发丝跟著汗水贴服在脸庞上，下垂的眼睛毫不遮掩地显露出疲态。他的脸色越苍白，眼眶旁那抹红似乎有越发红润的迹象，周百湖忍不住盯著看。
杜仰亭的身材很修长，这身衣服正好将他不比一般高中男生宽的肩膀挺起来，束在腰间的黑色腰带让他一扫懒懒的神态，变得精神很多。一直到他步入棚子，周百湖才回过神来，匆忙地找一条毛巾给他擦汗。
杜仰亭很自然地接过，拿起毛巾按了按额头上的汗水。
杜仰亭：「你不去前面看热闹？」
周百湖摇头：「我留在这里帮你。」
杜仰亭扫他一眼：「帮我什麽？过来。」
周百湖乖乖地跟在杜仰亭後头，杜仰亭看都不看他一眼地问：「为什麽跷课？」
「我回来……参加庙会。」
「……你跷课的理由也太新潮了。」
「什麽？」
杜仰亭一把将他拉入人潮中，又跑远点翻上墙。杜仰亭按著围墙爬了两次都滑下来，周百湖思考了一下，退後两步三两下翻上墙，然後朝杜仰亭伸出手：「大哥，我拉你吧。」
杜仰亭很乾脆地伸出手让他帮自己一把，然後两个人就并排坐在围墙上，望向不远处的阵头。
「大哥，前面这是什麽？」
「车鼓阵。」
「哦……怎麽都是小朋友。」
「後面还有大婶呢。」杜仰亭手搭在额头边遮太阳：「我小时候也被我爸逼著跳过车鼓阵。」
「真的？」周百湖立刻兴致高昂地盯著那些小朋友看，擅自脑内想像了一下小朋友杜仰亭穿著这身衣服的样子。「很可爱啊。」他傻笑。
杜仰亭瞥他一眼：「……很累好吗？」
周百湖一愣，偏头看著杜仰亭：「大哥，我觉得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说话了。」
「喔？不然我们都怎麽说话？」
周百湖盯著杜仰亭的侧脸看，满脸委屈：「大哥，你是不是……」
杜仰亭突然伸出手用力往周百湖後脑杓拍去：「你不是跷课来看庙会的吗？快看啊，不看多亏啊。」
「……」周百湖只能认真盯著眼前的车鼓阵，然後在心里偷偷叹息。
牛牵到北京还是牛，杜仰亭觉得这句话就是专门拿来形容周百湖的。
他还记得周百湖第一次回来的样子。
四年多来，周百湖每个月都给他写信，虽然他懒得回，可是每一封都被他好好地收在抽屉里。
那次他在信里说他要回来，杜仰亭期待了很久。
他跟著一群国小同学嘻嘻闹闹地到火车站去接他，等了好久，时间越接近他心跳就越快，就像当年在小路里的那个不晓得算什麽的亲吻，让他心跳快到成为负担。
然後周百湖远远走来了，自从国小开始抽高之後，这家伙长高的势头就一发不可收拾，长得比林民安还高。就像当年妈妈斩钉截铁说的，周百湖长大一定很帅──确实是很帅，走没几步就有不少女孩子回头看他，连大婶都要回头看他几眼。
周百湖还是瘦，但是瘦得修长且结实，体格很好，不像这时候的高中男孩子，不是太壮就是太瘦，周百湖连随便穿著一件T-shirt跟洗到刷白的牛仔裤都很帅气。
他圆圆的眼睛笑弯起来，然後笑出两个酒窝。
「大哥。」
周百湖抱住他，抱得好紧好紧。
但那个***，却一边抱著他，一边说什麽好朋友之类的鬼话。
***，周百湖，谁跟你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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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会一路进行到晚上八九点，杜仰亭早早被徵召回去帮忙，周百湖就一个人坐在一旁，手里拿著香肠一口一口咬著。
林民安终於回来了，一回来就朝他挤眉弄眼的：「怎麽样？说开了没有？」
「什麽也没说。」
「什麽也没说？」林民安很震惊：「那你们下午都在干麽？我明明看到你们坐在围墙上有说有笑啊。」
「有说有笑？」周百湖很困惑地回想，他们那个样子算有说有笑吗？
林民安啧了一声：「真不知道怎麽说你！」
周百湖又咬一口香肠。
「干！你都来了你就不能开口问他吗！你在怕个屁啊！每次你回来看你们两个这样我也很累耶！」
林民安看他那个样子就有气，抢过他手上的食物狠狠咬了一大口：「算了，我去找我朋友了，你继续再这里等。」然後又风一阵的跑走了。
周百湖眯眼看向在服务台坐下的杜仰亭，叹口气将香肠吃完，然後跳下围墙。
也对，他都来了，却仍然不清不楚。
就算是被讨厌了，至少也要确定真的被讨厌了才能回去。
他来到服务台，低头对杜仰亭说：「大哥，我有话对你说。」
累得想直接睡了的杜仰亭皱眉，无奈地揉著太阳穴。「你不能等等再说吗？」
「我等等得走了。」
杜仰亭抬头看他，许久才点头。
「……可以。」
他们翻过围墙，来到芭乐田这边。鞭炮的味道散了，晚风带来芭乐淡淡的香气，让累了一整天的杜仰亭放松不少，他抬头望著寥寥几颗的星星，等著周百湖先说话。
周百湖犹豫了一下，开门见山地说：「大哥，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回来？」
杜仰亭一放松下来就想睡，他眨眨眼，漫不经心地说：「嗯，没有啊。」
「可是我觉得你好像不是很想看到我。」
「基於什麽原因，」杜仰亭叹气：「你觉得我应该很期待看到你？」
杜仰亭的语调懒懒的，好像很无奈又好像随时会睡著，但却把周百湖堵得说不出话来。
周百湖起身蹲到杜仰亭面前，表情有点赌气：「大哥，你是不是讨厌我？」
杜仰亭半眯著眼看他：「喔……包子，你经常问我这个问题啊。」
「因、因为我太喜欢大哥了，」周百湖按住他的肩膀，激动地说：「所以我很怕我做了什麽事让你不开心，我想改，不想让你讨厌我！」
杜仰亭闭了闭眼，思考片刻才说：「是林民安叫你回来的吗？」
「呃，是他告诉我有庙会。」
「喔……」
「大、大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该怎麽样你才会不讨厌我？」
「哦，你不知道原因吗？」
周百湖一愣：「我应该会知道吗？」
杜仰亭睁开眼，眼底的疲惫跟懒散已经消失了，换上凌厉跟微微的怒气。
怒气？大哥生气了吗？
「周百湖，如果你自己都想不通，就不要来找我了。」
周百湖呆愣住，一瞬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楞了很久，他才乾乾地问：「什麽意思？」
「嗯……就是少来烦我的意思。」
周百湖被这句话打击了。
他蹲著重复念了好几遍这句话，那个可怜的样子让杜仰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後在周百湖抬头时又狠心地瞥开视线。
「我知道了……我、我会努力想明白的。」他哭丧著一张脸。
「嗯。」
「还、还有，大哥，那信呢？我还能继续写信吗？」
「写吧。」
周百湖低下头，用手指摸了摸微湿的土壤，又突然抬起头问：「那大哥，如果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怎麽办？你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杜仰亭斜眼睨他：「……关我什麽事？」
周百湖又大受打击。
「你不是要回去吗？」
周百湖被他这麽一说，连忙低头看了手表，九点二十分。他的确得去赶火车了。
只是他起身起到一半，又毅然决然地蹲下。
杜仰亭看他便秘一样难受的脸，忍不住想自己这帖药是不是下太猛烈了？
「……你还蹲在那干麽？」
周百湖盯著他看：「如果我现在回去，到想通之前我都不能看到大哥了……所以我想，多看一点。」
杜仰亭看他那个可怜兮兮的样子，实在没办法再冷淡下去。他伸出手勾出他脖子上的红线，勾出一只脏脏旧旧的平安符。
「……你还戴著。」
周百湖点头：「一直戴著。」
杜仰亭忍不住笑：「喔，有用吗？」
「没进过医院了，连感冒都很少。」
杜仰亭满意地应两声。
周百湖看著他闪动著夜光的眼睛，忍不住握住杜仰亭还搭在他平安符上头的手，欺身逼近了些。
杜仰亭冷眼看著他越逼越近的脸，然後在周百湖准备闭上眼时问：「哦包子，你想通了？」
周百湖瞬间醒了，他眨眨眼：「呃，想通什麽？」
杜仰亭轻拍两下他的脸颊：「没想通就滚回去，去赶火车。」
等到周百湖哀怨地走了，杜仰亭才浑身放松下来，想起周百湖半闭著眼欺近的样子，被晚风吹得冰冰的脸变得有些发烫。
那笨包子，身体一向比那颗迟钝的脑袋要来得反应快。
林民安突然从墙上翻下来，做一脸忠心状：「大哥！怎麽样了？」
「回去了。」
「回去了？」林民安一脸不可置信。
「唉……没办法，人笨。」
－－－－－－－－－－－－－－－－

亲爱的大哥：
最近好吗？今年的夏天很热，要小心别中暑了，记得要适当的喝水，大哥你总是很懒得喝水，不好好地补充水分是不行的啊！
前阵子我跟一群同学一起去海边玩，还拨空跟学弟参加了一支在偏远地区服务的队伍，结果就晒黑了，哈哈！去服务的那几天还满好玩的喔，我们去山上的一个部落当志工，帮忙他们果园里的农事，或是给予一些日常生活上的帮助（打扫什麽的哈哈），还有去当地的幼稚园帮忙带小朋友什麽的……我很受小朋友的欢迎喔！他们都喜欢围著我叫我百湖哥哥，哈哈。
部落里的人都很亲切，对我们都很好，大家关系都很紧密，让我想起在大鹏村的日子。大鹏村的人真的都很好，我时常很怀念那里……（以下被立可白涂掉）
杜仰亭将信纸翻到背面对著灯光看，然後清清楚楚地看见原文：「我好想念大哥，我好喜欢你──啊啊啊我这笨蛋写这是什麽！」
他满意地又翻回正面来。周百湖开始洋洋洒洒地说他最近的生活，然後说起他又被几个人告白了，觉得很困惑为什麽那些人都要跟他告白，这些困惑不晓得写了几百字，突然话题一转，他问：「大哥，你有女朋友吗？你应该有吧……我一直觉得你很帅！比谁都帅！一定……一定有很多女朋友吧，或者说……」以下再度被立可白擦掉，杜仰亭哼了一声又将信纸翻面。
那行写著：「或者说，呃，你有男朋友吗？」
杜仰亭笑了。
周百湖又写：
「对了，之前的房子租约到期了，所以换了一个住的地方，离学校比较近，而且地方也大了点，还有附厨房，采光什麽的也不错，虽然大哥你一向都不回我的信，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看到信……不过我还是把地址附上来，大哥你如果哪天上台北玩，可以来这里找我。」
杜仰亭看著底下的那行地址，以及一行「大哥你生日要到了，先祝你生日快乐！还有……我想明白了，想得很明白。其、其实前几年我就想明白了！可是我不敢跟你说，最近因为星座杂志上的恋爱小魔女姊姊鼓励我说（这句被用力划掉），也不确定这是不是你想要的，你说不定会因此而更讨厌我，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很难过。　周百湖」，然後面无表情地将信折好收回信封，拉开抽屉扔进去。
「……没出息。」
自从上次被他下令不准来见他之後，那家伙就改用偷偷摸摸跟踪的方式来找他，还自以为自己跟踪得天衣无缝，但全世界大概只有自己以为自己没被发现。
跟踪了这麽多年，终於有点想法了吗？
他打了个呵欠，现在是周六下午五点，他刚睡醒两小时，因为没什麽事做又想睡了。杜仰亭正迈著缓慢的脚步要倒向床上，楼下就传来杜爸爸的叫声：「亭亭！帮我把这两颗西瓜拿去给你苏伯伯！」
杜仰亭刚往床的方向倾斜的身体顿了顿，很不甘心地「啧」了一声。
楼下又传来一声：「亭亭！」
他只好拖拖拉拉地来到楼梯口往下喊：「知道了。」
杜爸爸探头过来看，脸色发青：「你怎麽还穿著睡衣！又刚睡醒！快去换！」
杜仰亭於是又拖拖拉拉地回房换衣服了。他一边换，一边看著连身镜中的自己，想起周百湖在信里激动的：「我一直觉得你很帅！比谁都帅！」纳闷了一下，他帅吗？
他懒懒地朝镜子笑一下。
「哦……」满帅的。
楼下又愤怒了：「杜仰亭！你衣服要换到什麽时候！」
杜仰亭很无辜地想，那西瓜长脚吗？会跑吗？还是苏伯伯很急？这麽急著吃西瓜吗？这是一种什麽症状吗？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迈著沈重而缓慢的脚步来到一楼神坛，杜爸爸对他缓慢的比乌龟还不如的速度给予严厉的批评：「臭小子，越长大越不像样！」然後将一只装著两个沉沉的大西瓜的袋子交到他手上：「快去！你动作能不能快点？」

「能。」杜仰亭牵过机车，以时速三十的速度上路了。
完成将西瓜交给苏家的任务之後，杜仰亭非常熟门熟路的走进苏家的厨房拿了一份蛋糕（今天苏家的下午茶），一边吃一边走出来，经过大厅时听见正在开家庭会议的苏家成员唉声叹气的声音。
他边吃边走过去，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走过去的时候，大厅里的叹气声更大声了。
里头苏大哥好像想起什麽一样大声吼：「对了今天的甜点还有果冻！」
杜仰亭刚好蛋糕吃完，於是又绕回去拿了果冻，再度一边吃一边走出来，苏家成员们依旧在唉声叹气。
就在他再度无视他们要走过去时，苏妈妈抬头了：「亭亭！」
杜仰亭小汤匙还塞在嘴里，他眨了眨好像有些困意的眼睛：「嗯？」
「亭亭啊……」苏妈妈笑得跟花一样地把他拉过来，问他：「亭亭，你最近有事吗？」
苏家十多个人（包括仆人）的视线齐刷刷放到他身上，全都闪耀著光芒。
杜仰亭很不愿意地说：「没事。」
「那……你想不想小亚呀？」
杜仰亭叹气：「还好。」
「那……」
他将手上的空盘子放到桌上，收起心不在焉的样子，无奈地问：「阿姨，你们想要我去找小亚？」
「哎唷，」苏妈妈一脸不好意思：「不就是想上去突击看看小亚过得好不好吗？可是如果我们去，又怕他觉得我们把他当小孩子呢，我想来想去，你是小亚的好朋友，这最合适了不是吗？」
苏亚卿大学毕业、当完兵之後就找了一个编剧的工作，长期留在台北了，这一留就好多年，虽然每逢节日或是没事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家里一趟，可是从小对苏亚卿无敌溺爱跟关怀的苏家人是不能满足的，他们成天想啊想，就觉得小亚在台北会不会其实过得不太好啊？
虽然他们偶尔会上去看他，可是那都是打过招呼才上去的，说不定小亚一收到消息，就马上把自己整理得很好了！毕竟小亚从小就是个委屈往心里闷著的孩子，哎唷哎唷这样一想就觉得好心疼好难过……一定要突击检查才行！
苏妈妈脸上的光芒无比慈爱：「怎麽样？怎麽样啊亭亭？帮阿姨这个忙吧！」
杜仰亭是很想推掉的。
上台北什麽的，光是坐车就要坐几个小时，累死了，而且他敢保证小亚肯定好得不得了。
只是他正想摇头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那个快要被信塞爆的抽屉，以及某个每个月都傻傻给他寄信，即使他从来不回信的笨蛋。
他想起那串地址，以及那段傻呼呼的「他想明白了」。
苏大哥激动地喊：「车钱生活费什麽的全帮你包！」
杜仰亭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看向苏大哥，点头答应了。
好机会啊包子，他就上去完成任务，顺便看看那包子皮里装铁块的家伙是不是真的开窍好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就不枉当初他演戏演得这麽辛苦了……唉，演戏什麽的也是很累人的，这包子实在不懂得体谅人。
……笨包子，又花了四五年的时间，你这次最好是真的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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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百湖揣著一颗枯萎的心慢吞吞地回家了。
那学妹也真奇怪，明明就说「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什麽的，可是他一开口拒绝而已，学妹那双大眼睛就哗啦哗啦地下雨了。
周百湖石化地看她水龙头打开一样的哭，然後还遮著脸跑掉，大喊一声：「学长你太过分了！」什麽的。周百湖看著她跑走的方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後有这麽多人在偷看。
他看著那些平日里可爱的後辈们一个个对他露出责备的眼神，觉得自己真是百口莫辩。
刘小衫，他最要好的、昔日棒球队最让他看好的一个学弟走出来，拍了拍学长的肩膀，叹气道：「学长我实在是不懂你啊，人家萧深深萧学妹不是校花也是个系花，你怎麽会拒绝她呢？」
周百湖很无辜：「她自己说拒绝也没关系的啊。」
「因为人家压根就没想到你会拒绝！」刘小衫又拍拍他的肩，他太了解学长除了课业跟运动以外，对於其他事情都呈现一窍不通状态的脑袋了。「唉，人家准备告白之前，不晓得多少人跟她说一定会成功什麽的呢，胸有成竹来的啊。」
「……所以我现在应该怎麽办？」
刘小衫说出了不管是小说漫画还是连续剧，心急的配角都会说的一句话：「快追啊！」
「呃，为什麽？」可惜男主角并不配合。
他想，追到了要说什麽？更委婉地再拒绝一次吗？
「……算了。」刘小衫很头痛。
周百湖不知道今天的聚餐其实就是一场鸿门宴（对他来说），主要就是为了萧深深要跟他告白才举办的，原本还打算告白成功之後要逼他们唱男女情歌对唱，然後再起哄他们干点什麽之类的……因此今天破坏了整个布局的周大学长成了坏人，人人得而唾弃之。
周百湖很忧郁，他原来这麽疼的这群小朋友们，看著学长的眼神竟然可以这麽的……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样子。
这是对待大学长的态度吗？他心痛啊。
他颓丧地回到大楼，一直维持著沮丧的样子坐了电梯上七楼，失魂落魄地走过没开灯的走廊，站到最尽头的那户门前掏钥匙。
他正要将钥匙插入钥匙孔，走廊另一头突然传来一个懒散又充满嘲笑意味的声音：「喔……？失魂落魄。年轻人，为情所困？」
周百湖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他慢慢回过头，眼睛睁了睁。
他这才发现在走廊尽头，往上的楼梯转角处坐了个人。那人姿态随便，眼神永远都泛著困意，嘴边的笑也总是懒懒的。
被黑暗占据的走廊唯有楼梯转角有一处小小的窗户，月光从那小小的缺口流泻而下，冷色的光撒了那人一身。
杜仰亭微微挪了坐姿，挑了挑眉。
「嗯……？包子，几年没见，不认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