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北行记--王毅人_新凤霞吧

一代“评剧皇后”新凤霞“文革”期间惨遭“四人帮”的迫害致残，她左边身体瘫痪，行走不便。1979年6月中旬，新凤霞和丈夫吴祖光来哈尔滨小住了半个月。这是她第一次来哈尔滨，也是她患病三年多来第一次出远门，她见到了许多老朋友，也见到了三妹妹全家。她心情非常好，当我采访她的时候，她很愿意回答我的问题，有时还“节外生枝”，讲了不少她和吴祖光之间的故事。
新凤霞生于1927年，原籍在苏州，她的身世不明，生日不明，后来还是老舍给她设计个腊月廿三的生日。新凤霞自幼被拐卖到天津，由贫民杨金山和老伴李玉珍收养，取名杨淑敏。她6岁跟堂姐杨金香学京戏，13岁改唱评戏，14岁就当了主演，20岁以后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演唱方法，发展成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评剧最大流派之一的新派。
新凤霞是她的艺名，她先后演唱了《花为媒》、《杨三姐告状》、《三看御妹》、《乾坤带》、《艺海深仇》、《刘巧儿》、《祥林嫂》等，其中，《刘巧儿》、《花为媒》还被拍成电影，新凤霞成了家喻户晓的人。

吴祖光被关押，她在十几米的地下挖防空洞，一挖就是7年，落下了高血压和腰腿疼的毛病。1975年12月，新凤霞本已感冒得很厉害，可是剧院领导仍逼她去平谷山区劳动，她刚出家门没几步就倒下了，她从此瘫痪。
新凤霞对我说，刚得病时，她心里十分懊恼，每天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使她对今后的生活产生了绝望，一度不想活在这个世上。还是丈夫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一口口给她喂饭，一点点帮她翻身，后来两个人扶着她，她可以一点点挪步了。
站起来后的新凤霞别提心情多高兴了，她让人把屋里拴了不少绳子，没事就一个人在家拽绳子走，没多大一会儿就是一身汗。后来，她就扶着楼梯一点点下楼，几个月时间过去了，她可以从家里的四楼下来到院子里走走。心情好了，她更闲不住了，很快就在北京收了两个徒弟。

这次来哈尔滨，新凤霞见到了不少熟悉的同行，和他们一起切磋技艺。云燕铭、刘小楼年龄都比她大，前来看她时，把她乐得不得了。更高兴的是京剧表演艺术家梁一鸣老先生也来看他，新凤霞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时，新风霞才八九岁，她随堂姐、刀马花旦杨金香在天津南市大舞台学戏，新凤霞每天出入后台。一次，出于对梁一鸣老师的敬慕，新凤霞主动为他拿了一只靴子，谁知却帮了倒忙。由于新凤霞没有及时把靴子送到梁老师手中，以至梁老师临出场前闹得好紧张，为此堂姐打了她一巴掌。梁老师拽着新凤霞的小辫子半生气、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个调皮的小丫头呀！”这段生活粱一鸣早已记不得了，当他听完新凤霞叙述一遍之后，和周围的人都乐得前仰后合。梁一鸣边乐边指着新凤霞说：“你这个小凤子呀！”

见到年轻的评剧演员更是她高兴的事。我去采访她时，有两次赶上她在教她们唱。对这段往事，新凤霞后来在文章中写道：“黑龙江某团一位青年主演，扮相、声带条件都好，她的演唱毛病是发音靠了，还有些跑调，但她自己又看不准演唱的毛病。我教她发音、吐字、呼吸，控制共鸣，培养乐感，让她听录音，听后向录音学，跟录音唱，自己再学唱，合乐唱，每天有规律地练耳音，她有了进步，音准了，节奏也稳了。”

新凤霞在哈尔滨小住期间，她不愿老呆在和平宾馆里，一有时间，她就愿去剧院看同行的演出。一天晚上，新凤霞和丈夫一起去哈尔滨市京剧团看演出。观众们听说扮演刘巧儿的新凤霞也来看戏，十分兴奋。演出休息时，一位老大娘首先和新凤霞握手致意，祝她早日痊愈，重返舞台。紧接着，一位年轻的妈妈领着她的小女儿走过来，告诉新凤霞，她的6岁女儿非常喜欢唱“刘巧儿”了。她又告诉女儿：“快叫，这就是巧儿奶奶！”伶俐的小姑娘亮亮地叫了一声：“巧儿奶奶好！”新凤霞“嗳”了一声，把周围的人都逗乐了。这以后，许多观众陆续和新凤霞见面，一时，“巧儿阿姨好”、“我们的巧儿来了”的声音不绝于耳。

新凤霞患病之后，许多观众给她去信表示慰问。有的从千里之外寄药、寄偏方，有的还登门送医送药。在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中，有一位是哈尔滨的青年工人，他叫袁公勤。他曾把一种治疗脑血栓的药寄给了新凤霞，并在附信中说，他们全家都是新凤霞的观众，非常喜欢她的戏。他受全家人委托把药寄去，希望新凤霞能尽快重返舞台。
　此次新凤霞一到哈尔滨，就给袁公勤写了信，希望尽快见到他。一次，新凤霞在一个上千人的剧场里讲授评剧表演艺术，休息时，袁公勤在休息室里找到了新凤霞，两人虽不相识，却像老朋友一样，一见如故，亲切交谈。
　在哈尔滨期间，只要一有时间，新凤霞就抓紧写东西。一天，她在黑龙江省戏剧家协会为她举办的报告会上，即兴朗读了一首诗作：
　受害这些年，身残志不残。虽然手脚不灵便，精神头脑都健全。脑能想，手能写，嗓子好，能唱又能念，我要写新篇。眼泪不能战斗，立志挑重担……
　这诗句颇像评剧唱段，但却是新凤霞的心声。

1979年在全国政协举办的迎春联欢会上，新凤霞见到了邓颖超大姐，她难过地流下了眼泪。邓大姐劝她：“不要哭，眼泪不能战斗，努力工作，把死去的战友留下的任务担起来。”新凤霞牢记邓大姐的话，这以后，她一边教学员，一边学习写作。
　她一天书没念，可是她有灵性，有悟性，多年来，背着台词就把字认识了。后来，吴祖光教她写文章，她上路快，1957年写了《姑妈》和《过年》两篇文章，《人民日报》记者夏景凡到家采访时发现了，带回人民日报，在八版上发表了。这一下震动可不小，周扬、叶圣陶看了文章后都找她谈话，鼓励她再接再厉，多写些好文章。

新凤霞对我说，她能练习写文章，还是归功于吴祖光。长影拍摄《花为媒》时，觉得这出戏内容很好，只是唱词太旧、太粗，后来多亏吴祖光从头到尾改写了一遍。新凤霞对我说了张五可在花园和小生见面的一段唱，原词是：
　今日里咱俩见了面，我让你仔仔细细把我瞧。你看看我的头，再看看我的脚，看看我的身段矮与高。你看看我前面，再看看我后面，前、后、左、右由着你的性儿瞧；走一步，卖风流，走两步，把身摇……吴祖光改过后的词是：今日在花园我们见了面，我让你仔仔细细把花瞧。你看看合欢树，再看看含羞草，你看看罗盘架，再看看柳弯腰；走一步，凤展翅，走两步，彩云飘……

新凤霞所著《新凤霞回忆录》一书，还请了大画家丁聪为其插图，使其文图并茂，增色不少。去年丁聪来哈尔滨时，我特意向他请教过这件事。丁聪对我说，抗战初期，他就和吴祖光在一起，两人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好朋友。建国初期，丁聪常去祖光家，有时丁聪拉胡琴，新凤霞唱老生，有言派的《让徐州》、马派的《借东风》。如今，两人又一次合作。开初，新凤霞有些过意不去，丁聪知道后，对吴祖光说：“我再忙，凤霞提出要求我就得画，为了叫凤霞高兴，这也是对她的安慰。”他又对新凤霞说：“你写的文章很好，要是不生病也没这个时间，什么事情都要看到两个方面，你写，我给你画，咱们合作很有意思。”

在哈尔滨期间，新凤霞还忙里偷闲作了两幅画，一幅是《藤萝》、一幅是《老梅》。《藤萝》里表现了坚韧不拔的藤条不畏巉岩怪石，婉蜒倒挂的姿态。《老梅》一幅画，生气勃勃，画面上展现的是一棵不畏严寒的苍劲老梅，根子深深扎在地下，主干虽然被折断，但老梅根部却发出了新枝，开了新花。吴祖光说这是新凤霞自身的写照，就题诗一首：
　春风浩荡好吟诗，绿遍天涯两地知；看取团圆终有日，安排重过少年时。
　说起新凤霞作画，这里还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

那还是解放初期，吴祖光和新凤霞婚后住在栖凤楼。一天，吴祖光在家里宴请社会名流，其中有齐白石、梅兰芳、程砚秋、欧阳予倩、洪深、夏衍、老舍、阳翰笙、蔡楚生等。白石老人由护士武德萱陪同乘车而来，他一眼看出梅兰芳，梅兰芳立即站起鞠了一躬。大家坐定后，互相寒喧一阵。这时人们发现白石老人一直盯着新凤霞，有人笑了，可老人还不觉得。武德萱忍不住，轻轻推了一下齐白石，压低声音说：“不要老看人家，不好！”谁知老人生气了，说：“她生的好看，我就要看！”新凤霞向前走了一步，站在老人面前说：“我是唱戏的，就是叫人看的，您只管看吧！”满屋一片笑声。郁风说：“老先生这么喜欢新凤霞，收她做干女儿吧。”机灵的新凤霞马上叫了一声“干爹”，跪在老人面前就磕头。

这以后，新凤霞常到老人那里去，学了不少作画的技巧。她原来就会一手好针线活，自己做戏装，绣花、描画样，这也使她作画有了基础。白石老人有个脾气，心绪好的时候作画就好，反之就差一些。而新凤霞每次去他心情就格外好，后来朋友请白石老人画画就约新凤霞也去。一次王昆陪陈毅去白石老人家，就是请了新风霞和吴祖光一块去的。白石老人高高兴兴地画了几棵水灵灵的白菜。
　新凤霞患病以后，画了不少的画，吴祖光为画写了不少诗句，两人还合作出版了《吴祖光新凤霞诗书画集》，后来，他俩还一起去新加坡搞了诗书画展览。

新凤霞来哈尔滨最高兴的一天是她和祖光与三妹杨秀敏一家乘船在松花江游江。杨秀敏是黑龙江省著名京剧演员，两人在船上看着两岸美景，有说不完的话。当时，我请了著名摄影家张靖为她们拍了不少张照片。
　游江归来后，她们余兴未尽，两人又扮成戏妆，请张靖留下一张难忘的合影，也就是今天报纸发表的这张。如今，新凤霞和张靖都已故去，看到这张照片，真是别有一番心情。

1999年4月，吴祖光、新凤霞一起去江苏常州参加在那里落成的刘海粟美术馆开幕典礼。新凤霞心情特别高兴，常州是丈夫的故乡，作为常州的媳妇这是她第一次回故乡。一连三天，她处于兴奋之中，每天接受记者采访，每天为采访者作画，全幅的大张一画就是四五张，终于，她倒下了，并再也没有起来。
　京剧有一出戏叫《凤还巢》，新凤霞这一次真的“凤还巢”了。

原文转载2003.4.12发表于宇杨评剧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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