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后羿得不死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 
——《淮南子·览冥训》

【嫦娥】 
　　嫦娥看着在水盆里的自己的倒影。 
　　很奇怪的线条，被微微荡漾的水波扭曲得有些微变形。像是一个人受到惊吓之后，脸孔肌肉因为紧张而收缩，不复往昔的美丽。 
　　那么，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掌心中的自己的脸，还是，水中的这一个幻影？ 
　　大风。无云。无月。无星。 
　　嫦娥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窗缝中的天空。后天就是中秋。 
　　一年限期已到。 
　　欧阳八日说，阿九，好好找个人嫁了吧。永远不要报仇。永远不要涉足江湖。太肮脏。 
　　说完就转身出了门。门外，等着他的，是后羿，和他的折月神弓，以及，八日自己的鲜血。 
　　血流如注。八日的身体一点点冰冷。像中秋之后的月亮慢慢冷掉，终于成为小小一弯，冷淡得看不出什么痕迹。 
　　九日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秒钟的时间来重新温暖八日的鲜血，在后羿把箭射入八日的心脏之前，九日已经在离开家门20步远的地方。走出之前，九日对着门楣上八日昔日练剑时留下的剑痕说，一年之后，一年之后，我来为你报仇。 
　　九日其实并没有出声，像后羿这样的高手，连蚂蚁的呼吸都能听到。若非她趁后羿与八日生死相斗时不能分神的顶多一分钟的间隙逃出，欧阳家就会真正遭遇灭顶之灾——也只有一分钟而已——江湖人称第一世家的欧阳家长公子竟然只能在后羿的弓下多活过一分钟的时间。 
　　一年之后，一年之后，我来为你报仇。 
　　没有说出口的誓言。 
　　但她知道，八日一定会得听到，并且将为这句话死不瞑目。 
　　没有练过一天武功的九日走出了武林世家欧阳家的大门。 
　　无云。无月。无星。过两天，就是中秋。 
　　身后，黑暗像一面无法洞穿的墙。坚固地将九日那天以前扑蝶吹箫撒娇绣花的豆蔻年华牢牢挡在岁月的外面。

【桂花·玉兔】 
　　桂花并不是一棵树。玉兔当然也不是一只兔。 
　　桂花和玉兔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睡觉一起打架甚至一起换衣服一起上厕所一起去香香楼偷看头牌‮女妓‬楼香香洗澡，但桂花不是玉兔的丈夫或者兄弟。玉兔也并不是桂花的兄弟或者妻子。 
　　其实，桂花和玉兔是一个人。正如江湖第一世家欧阳家的欧阳九日叫欧阳九日并不是说在他之上还有八个兄弟姐妹，而只是因为欧阳家的长公子叫欧阳八日。 
　　那一年中秋前夜，后羿射杀了八日，九日却逃了出来，从此不知所踪。没有人关心她的下落，欧阳世家已经衰落到会被一个不知名的杀手射杀，怎么怪得武林中人对既没有显赫武艺也失去家族支持的孤儿无有一丝悬念？ 
　　但却没人知道，九日是个女人，欧阳家一向对外宣称有九子。九个太阳。象征家族兴旺。这是欧阳家以前的老主人欧阳八日父亲一生唯一的愿望。只可惜，欧阳夫人到40多岁才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所以，为了弥补遗憾，就把儿子女儿名字取作八日、九日。 
　　这个秘密，只有桂花·玉兔知道。 
　　不仅因为他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铁指算神，而且……他曾经潜入欧阳世家偷看欧阳九日洗澡。 
　　农历八月十四日。无云。无月。无星。 
　　桂花·玉兔看到一个人。 
　　从街角一路走过来。拖着一把形状很别扭很丑陋的弓——与其说是杀人用的弓，不如说是弹棉花的弹弓。 
　　那人一身不起眼的灰色衣服，没有补丁，可是已经旧得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脚上却是一双打得很精致的草鞋。用料很好，是上好的蒲草，不磨脚，而且，吸汗——这样的人，才是真正会享受的人。 
　　衣服穿的再好看也是给别人看的，而鞋子好不好穿，却是关系到自己人生问题的关键：前途往往是用脚走出来的，而不是靠衣服。 
　　那个人慢慢走近。 
　　桂花·玉兔打了个哈欠，本来打算去找张床睡觉，却在看清那个人的脸时即刻惊醒。脸色变了两变—— 
　　后羿没有名声，一点没有。听过他名字的人，绝对比听过东山卖豆浆的王阿伯的人还少。不超过十个。其中至少七个已经死在他的弓下。 
　　而桂花·玉兔不巧正好是这剩下的三个中间的一个。 
　　那么凉快清爽的天气，那么多热闹的人群，桂花·玉兔却清清楚楚闻到了死亡的味道——然而这一次换了对象，不再是被西王母看中的那些倒霉鬼，而是后羿自己。

【吴刚】 
　　其实这整件事跟吴刚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 
　　吴刚不是江湖中人。也许过去是，但现在，他只是一个憔悴而满足的中年人，在后羿家的后巷口卖馄饨。 
　　三文钱一碗，再加一文钱就可以加一个荷包蛋。 
　　吴刚的馄饨不好吃。皮太硬。馅子不新鲜。荷包蛋煎得像铁板一块。 
　　可是他的生意一直很好。 
　　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无月。有风。 
　　吴刚开始收拾摊子。卖馄饨的也是要过节的。今天生意不错，收到的钱足够去城里最好的酒楼春晖楼喝一瓶最好的酒再加一盘最好的牛肉。 
　　也许，剩下的钱还能去买一双新鞋子。用最好的蒲草编织的那种。柔软而吸汗。 
　　一碗馄饨，一个荷包蛋。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很好听，但却很冷很涩，像是锈在一柄刀上的一滴露珠。 
　　收摊了，明天再来吧。吴刚不经意抬头，却真正呆住。 
　　——一个美丽的女人。美丽得没有办法形容。就像午夜最后那轮即将下坠的月，带着一种真正绝望的堕落的美丽，让人忍不住想要用世上的一切来挽留它的哪怕一丝光华。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可以因为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而精神振奋，心情愉悦，但绝不会联想到死亡—— 
　　而任何一个人，只要用心看过一次，都可以为午夜的月而赴死—— 
　　嫦娥。 
　　吴刚不认识嫦娥。也许认识，但也只能装作不认识。江湖太多是非。他已退出太久。 
　　不能回头，一回头就已是百年身。 
　　一碗馄饨，一个荷包蛋。 
　　嫦娥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吴刚的回答。只是平淡如水地将自己的要求重复了一遍。没有一点盛气凌人的意味，但那种语气，天生的就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无关风月，只是，那种仿佛天下尽不在伊人眼中的骄傲和……疲倦。 
　　是。马上就好。吴刚忽然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那个不字。 
　　馄饨和荷包蛋很快做好。吴刚按嫦娥的吩咐把它们放到她带来的一个小小食屉里面时，生平第一次后悔没有好好练习厨艺。 
　　馄饨不好吃。皮太硬。馅子不新鲜。荷包蛋煎得像铁板一块。 
　　可是吴刚已经尽力。 
　　嫦娥拿着食屉离开时对吴刚嫣然一笑，说，谢谢。

【桂花·玉兔】 
　　桂花并不是一棵树。玉兔当然也不是一只兔。 
　　桂花和玉兔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睡觉一起打架甚至一起换衣服一起上厕所一起去香香楼偷看头牌妓女楼香香洗澡，但桂花不是玉兔的丈夫或者兄弟。玉兔也并不是桂花的兄弟或者妻子。 
　　其实，桂花和玉兔是一个人。正如江湖第一世家欧阳家的欧阳九日叫欧阳九日并不是说在他之上还有八个兄弟姐妹，而只是因为欧阳家的长公子叫欧阳八日。 
　　那一年中秋前夜，后羿射杀了八日，九日却逃了出来，从此不知所踪。没有人关心她的下落，欧阳世家已经衰落到会被一个不知名的杀手射杀，怎么怪得武林中人对既没有显赫武艺也失去家族支持的孤儿无有一丝悬念？ 
　　但却没人知道，九日是个女人，欧阳家一向对外宣称有九子。九个太阳。象征家族兴旺。这是欧阳家以前的老主人欧阳八日父亲一生唯一的愿望。只可惜，欧阳夫人到40多岁才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所以，为了弥补遗憾，就把儿子女儿名字取作八日、九日。 
　　这个秘密，只有桂花·玉兔知道。 
　　不仅因为他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铁指算神，而且……他曾经潜入欧阳世家偷看欧阳九日洗澡。 
　　农历八月十四日。无云。无月。无星。 
　　桂花·玉兔看到一个人。 
　　从街角一路走过来。拖着一把形状很别扭很丑陋的弓——与其说是杀人用的弓，不如说是弹棉花的弹弓。 
　　那人一身不起眼的灰色衣服，没有补丁，可是已经旧得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脚上却是一双打得很精致的草鞋。用料很好，是上好的蒲草，不磨脚，而且，吸汗——这样的人，才是真正会享受的人。 
　　衣服穿的再好看也是给别人看的，而鞋子好不好穿，却是关系到自己人生问题的关键：前途往往是用脚走出来的，而不是靠衣服。 
　　那个人慢慢走近。 
　　桂花·玉兔打了个哈欠，本来打算去找张床睡觉，却在看清那个人的脸时即刻惊醒。脸色变了两变—— 
　　后羿没有名声，一点没有。听过他名字的人，绝对比听过东山卖豆浆的王阿伯的人还少。不超过十个。其中至少七个已经死在他的弓下。 
　　而桂花·玉兔不巧正好是这剩下的三个中间的一个。 
　　那么凉快清爽的天气，那么多热闹的人群，桂花·玉兔却清清楚楚闻到了死亡的味道——然而这一次换了对象，不再是被西王母看中的那些倒霉鬼，而是后羿自己。

【终结篇：中秋】 
　　农历八月十五。 
　　无月的中秋，可是居然有风。 
　　任何一种貌似无意的相遇，其实暗地里都隐藏着一种密不可宣的必然性。 
　　比如说，后羿会在路边救起美丽不可方物的嫦娥；比如，后羿射杀的偏偏是欧阳家的欧阳八日；再比如，西王母，吴刚，桂花·玉兔。 
　　每一个看似散漫无稽的细节，其实都是环环相扣不可或缺的，追根究底，都是在命运这根运作精密的链条上的一个关节。衔接得滴水不漏。 
　　所以，一个偶然，也许就可以破坏一切，拯救一切，改变一切。 
　　——永远不要忽略小人物。那些仿佛跟这个故事本身没有太大关系的，其实很可能就是整个事件的关键。就像膝关节上的软骨。比如桂花·玉兔和吴刚。 
　　至少我们不能肯定，“一碗馄饨，一个荷包蛋”是不是一个暗号，而吴刚会不会是比后羿更深藏不露的无名杀手，美丽却没有练过一天武功的嫦娥去那条肮脏污浊的后巷买的，不是馄饨和荷包蛋，而是后羿的命。 
　　我们也不能肯定，桂花·玉兔那一天看到后羿的时候会不会告诉他一些什么，阻止一些什么。桂花·玉兔是个很诡异的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知晓多少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秘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心情好的时候会把这些秘密像过年给小孩子发糖一样随随便便地送给别人。 
　　所以，现在，嫦娥已经走在她跟欧阳八日订的一年限期的路上了。手里提着一个食屉，食屉里是刚从吴刚摊子里买来的一碗馄饨和一个荷包蛋。 
　　很大的风，把嫦娥的裙裾吹得一路飘飞，发青如墨，肤苍如雪，像干燥的森林中一场新下的雪。 
　　嫦娥走得很慢很慢。 
　　——已经等了一年了，又何必急于一时？ 
　　——那碗难吃的馄饨和荷包蛋，也许就隐藏着某种可怕的杀机。 
　　——也许，就是一碗普通的馄饨和荷包蛋。 
　　没有人知道，明天的月亮亮不亮圆不圆。照得到那些地方照不到哪些角落。就像武功出神入化的后羿，也从来不留着隔夜的粮食。因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吃到。 
　　风一点点小了。嫦娥停住步伐。用没有提了食屉的左手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木门—— 
　　吱呀—— 
　　门外，忽而出月。月圆如瞳，柔润如玉。 
　　洒了一地的月华，像是谁昨夜笙歌夜光杯里不小心泼出来的酒，也许，还有酒里掺着的泪。 
　　鲜艳如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