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序秋末，暮色疏浅，庭前金桂吐芬，月下鱼龙尽舞，众生山呼万岁，颂山川如一 ，颂清宁永靖，颂海晏河清、小臂微沉，皓腕轻转，琉璃盏中琥珀泛着莹莹的光，恰似烛火葳蕤下，伊人明眸流转，堪使山河失色。）
（灯火阑珊，月色溶溶，倏尔间又忆昔载岁华，他着一袭戎装，踏月而来，于阖宫艳羡中端坐下首，只惊鸿一过，便璨若星河，而今这盛世四海升平，未晓他在九泉下又能否悉或。）
（思绪流转，心头难捱，三层镂金青绒朝冠并东珠石结沉沉惴压，眸华拂过序儿金黄垂绦，后寻了托辞更衣，离席往外间去，独倚栏杆，夜风习习，轻揉着胀酸玉颈，方觉重负释然。）

（宴会上，歌舞升平，一如我先前所想。主桌上十人，皆是熟面，可终究少了一人。若额娘还在，眼见这盛世气象，不知心头会如何慰藉。或者她只想伴着阿玛，度过他的每一岁，作他的妻。此时席上锦时言笑晏晏，比台上献艺妃子更得阿玛频频注目。是啊，阿玛老了，龙潜后妃相继离去，只有她，戴着江姨娘的面具，还那样鲜活、年轻。自打乾清宫外殿一事后，与她再无从前亲厚，可宴上一番对答亦是波澜无惊。）
（瞧见琬瑛姐姐眼波流转，便也轻声在她离去后告假，随她而去。九月秋意见浓，行至栏杆处，瞧见那背影，收紧彩绣披风，出声唤她）
琬瑛姐姐。

（入夜，华灯初上，雾色空濛，时有夜风拂过殿脊，吹动风铃呼作声响，极目所望处，墨沉夜空为烟花照亮，并着旁侧月华，也失了莹莹光辉，清音自耳后甫传，循声去望，四目遥遥相对，含缕笑意，探臂轻搭她皓腕，温声应道。）来了——序儿
（自她往道观带发修行，已有月余时日未曾相见，晓此事不过托辞，假以数月即可归来，话至喉间，却由不住的出声儿相询。）
这些日子委屈你啦，我听横云姑姑说，道观里一应起居总要清简些。（尾音沉沉，由是喟叹。）

（龙潜之时因着额娘，我和琬瑛姐姐有着女孩子之间小小的不睦，可到了同居坤宁的日子，我们复又亲密起来。我二人额娘的接连逝去，深宫枯寂，纵使阿玛在上有多慈爱，亦教我们之间生了相依为命之感。可我一直觉得，琬瑛姐姐命比我好一些，她没了至亲的额娘，还有呵护她的哥哥，呵护她的哥哥去了，亦有待她如明珠的额驸。而我，却差了好多，虚冠着固伦的头衔，连我心中存着一份亲昵的弟弟也暗地里乐意将我许为汗王。若非阿玛疼我，这世间，怕是再无我容身之地了。）
（手腕被她亲昵的搭上，流露出一些委屈，说道）
岂止是清简呢，道姑们木木呆呆的，也只有麻雀肯同我说话了。

（将她小巧柔胰攥于掌中，以手中潮热慰她冰凉，温柔语调如春水绿波柔柔涤荡，犹带着女儿家独有的骄矜，三分嗔、三分怨、余下的三分，是委屈了。）
（自额娘去后，愈觉深夜漫长，前路无依，好在还有她能慰心头悲悸，纵在覆劫中也尚能安怀，是以当下再聆此言，心际募然一软，强忍着舌尖苦涩，忖量着将话往云淡风清里说。）
麻雀叽喳，恐惹人脑仁疼，赶明儿呀，我便拾掇了细软，与你一道上山去，权也做个小道姑。
（言此语时，晚风拂过鬓边金色垂绦，那是我与她特有的恩宠圣眷，也昭彰着纵看破红尘，此生却也难与这宸极之地脱离。）

（琬瑛姐姐的手软软的，亦是熨帖的，教我想起平日她行走于宗亲之间的长袖善舞，无论是老王爷、大长公主、老福晋，她一一辩得，妥当应对，是以宗室上下无一不喜欢她。可这份熨帖又与那时候的不同，多了一份亲昵，是疼惜一个小妹。在别人眼里，身处这样尴尬位置的我，该是什么面目，可她依然疼我吗。勾了勾她的手指，偏头一笑）
你要是真的进去了，那我的驸马姐夫，岂不是要怨起我来，把他的娇妻拐跑了。
不过要是你去小住，我也请你喝竹叶上的露珠煮的樱桃汤。

（她道额驸，倏尔间又思及月余前朝堂上那场鏖战，我未曾相询，却已然将风吹草动窥得分明，额驸处事向来万壑疏风清，信谓中庸之道 ，却敢于与政弟相对而立，坚定的站在皇阿玛身侧，除却知悉天伦之乐难破，又是否存了些许私心于内，我不敢想。）
（纵我与他成婚数载，相敬如宾，可他与序儿，又何尝不是年少相知，青梅竹马。）傻丫头——不会的。
（巧舌如簧，却也在当此关头生生作结，纵皇额娘生前未曾诘难，序儿亦未曾怨怼，可这桩婚事所隐匿的内里辛秘，至今依旧是我不愿诉说的过往，风花雪月，世间情痴，逃不过，离不得。）
我的序儿，如今也会洗手作羹汤了。（雅睫扑闪，悄匿将话头偏转。）不过，你居于那处，也不是什么长久的法子，科尔沁一事尘埃落定，也是时候该作打算了。

（她未顺着我的话说下去，说起日后我的归宿，不由得垂下长睫，长长一叹。）
是啊，可是我最开始，只是想陪在阿玛身边，如此而已。
（最初，我真的只是这么想的，姊妹们的举案齐眉，我虽羡慕，却不嫉妒，我只想伴着阿玛，尽一个女儿的孝道。阿玛头疼，我便替他按揉；阿玛腿疼，我便嘱咐宫女弄来热药水浸润的帕子；阿玛念旧，我又费了心思，将锦时推往他面前。可哪知，世事会这么走下去呢。到了如今，又还有哪一个世家，敢夹在阿玛与奉政之中，忘了汗王的步步紧逼，娶了我。阿玛的疼惜，汗王的野心，将我推至此地。我并不想对阿玛有一丝埋怨，便加倍的怨怼科尔沁汗王，连带着对奉政，也多了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失落。）

（思绪流转，倏尔又忆及年少岁华，彼时祈愿，纯粹赤忱，而后历经深宫浸淫，备尝世味，却与初心渐行渐远，命运的年轮辘辘驶近，无人能扭转因果轮回，忧者自沉罢了。）
（声声不可遏的叹息伴凉风入耳来，远处是万家灯火，歌舞百戏，鳞鳞相切，映照着此时二人寥落身影，泰半有些不合时宜，我们的时代即将退去，来年太和殿内主桌筵席，终会换作旁人。）
暧——我所希冀的，是岁月安好，亲者保全，仅此而已。
（世事无常，岁月无声，竟连这般祈愿，也要残忍予夺，探手为她收拢风毛，羽睫低压，堪将眸中雾气隐却。）
年岁愈长，便愈发贪恋那些在毅王府中的岁月，纵然当年我异常艳羡你与长姐，也曾渴盼能早些逃脱这样的比较......可如今才知晓，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尽在那座府邸了。

（身后演乐声不绝，一时衬得我们身处的地方，好像成了这喧嚣紫禁的最清冷处。反握住她温暖的手，我的手甚至也在被她渐渐捂热。）
琬瑛姐姐，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既是这样的身份，又怎么能如同夜雀一般，自在生活。
（甚至自由情爱呢。琬瑛姐姐留恋王府时光，我亦是，只愿意当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烦恼着阿玛最喜欢哪个姨娘，也羡慕着琬瑛姐姐。）
好似一挑帘子，就会回到毅王府，六月的天，冰鉴里头滴滴答答，姨娘看着账本头疼，江姨娘在一旁穿着线。有一次阿玛带回来一颗随珠，我们姐妹三个要了来，一起躲在被子底下，怎么看怎么稀奇。

（秋意笼罩，夜风幽幽，斜倚玉白栏杆，听她絮絮言些年少趣事，眸华流转，望向远处卷翘飞檐，忖量着盛夏芙蕖，如今怕也只余枯叶残梗，落寞而痴惘，早已不是青萍丛生的时节了。）
（随珠和璧，明月清风，初时未解意，后知后觉时，时光翩然轻擦，再也不复昔载岁华。）咱们都喜欢的紧，可后来呀——那宝贝还是稳稳当当落在了哥哥手里，阿玛好偏心......
（昔载潜邸诸人，泰半驾鹤西去，才晓半生浮名，也不过虚妄，纵权倾天下，终究难逃世间伦常。）起初观朝堂风云翻覆，恐他遭人诟病，其后见他征战沙场，祈盼平安得归。却未曾料想，数十年的殚精竭虑，早已耗尽心智，再难回天了。
（顺势接下话头，终未忍眼眶雾气，并着风沙扑面，落下滚泪来。）序儿，我好想他。

阿玛总说，这个儿子最肖他……
（提起大哥哥，亦觉眼眶潮热。早年南征北战，大哥哥身上留下伤痛只怕不比阿玛少，尔后又以长子之身，为阿玛的天下竭尽思虑。那些一起嬉闹游戏的岁月，便随着他的逝去终于走远了。当年琬瑛姐姐受伤，大哥哥与我由亲密无间转为疏远，我不解过，深恨过，也因此而嫉妒着他们这样牵连着彼此的感情与羁绊，原来。后来大哥哥行走于前朝，皇长子的荣耀与恩眷已无以复加，琬筝姐姐也有了她的弟弟，只有我还是一个人。我不止一次想过，若我也有一个哥哥或者弟弟，朝堂上会不会有人替我说话，会不会像大哥哥护着琬瑛姐姐那样护着我，他能替我撑大弓，也能替我行策论。）
（可如今，如何只有我二人站在这儿了。噙着泪，顺着她的肩胛，轻轻说）
大哥哥不管到哪儿，都是最惦记你的。宫里这样热闹，只怕他们极乐之地的人也少不得要低下脑袋来瞧瞧，要是他瞧见你落泪了，只怕也待不安生，修不成神仙了。

（而今大局落定，提缰回首，那些未脱口的话，都已成为不可言说的忌讳，我谓人间至情莫过于血脉相通，其后经历生死，方觉幼时嫉恨不过是诸多苦乐中的沧海一粟。）
（朱墙宫深，困顿了我半生岁华，在最美好的年岁，他却依旧可肆意洒脱，将万里江山皆投入眸中，持节弯弓，独降烈马，权驭鹰隼，戢弓矢而散牛马，这世间再无怡王，却并不妨碍后人惦念称颂，足够了。）
（京畿九月，风沙眯眼，凉风习习吹拂面颊，将眶中潮热渐次逼退，这样八音迭奏的繁盛月夜，任何怀念过往的情愫似乎都无端显得矫情了些，也罢。）
他说啦，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黄沙掩忠骨，是最好的归宿。
（喉间凝噎，顺着序儿掌间力道，忖量着将心绪也平复些。忆及他弥留之际所言，长兄遗愿，我之惦念，又何止在己身，江山已易主，兼阿玛年岁已高，纵有心相护，终也无力为之，届时，我当如何自处，序儿又该如何立足。）
于我而言，那些过往的年岁，足以慰藉残生了，可是我的序儿，你该如何是好？

（大哥哥永登极乐，远离人世纷扰，余留我与琬瑛姐姐仍于人世浮沉。他年若轮到我，不知天上是不是还有一个毅王府，有一棵大叔，树下有额娘，有江姨娘，有大哥哥。那时候他们是否会沏好了茶，再亲切唤我一声。而我也就可以如同童年受了委屈那般，再扑到他们怀里呜呜哭泣。）
只怕在极乐之地，大哥哥还要持一把长枪，搅得云海一番不安生呢。
（琬瑛姐姐说及那不可说之话，不仅垂着头，添上几分黯然。阿玛已尽心庇护我们，给了我们他作为一个阿玛所能给予的，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待他百年，阿玛便也不能再护着他的女儿。那三日朝堂上的风波何等摧心，费尽心机寻来白达尔氏，为她铺好一条路，不也正是顾忌于此。装作轻松一笑，宽琬瑛姐姐的心）
怎么会呢，难不成又出来个什么喀喇沁的王，就算出来了，咱们朝廷即没有允了科尔沁，自然也不会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