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太昊：俱生我执】
谢樊川赶到时，正看到男孩沉沉地跪在一排排灵位前，侧脸刚硬如电，眼底的绝望裹挟着愤怒似要喷薄而出，至此焚天毁地不死不休。以当世苍龙天道的定力，对上男孩的冷烈目光，仍不免一惊。
谢樊川暗叹一声，拍拍身边的女孩，示意她上前。女孩的经历与男孩相似，他们年纪相仿，又同病相怜，想能在孤寂的岁月互相慰藉。
女孩跟男孩不同，她有一双沉静的眸子，望如一汪清潭，细流涓涓不徐不疾，偶然波光流转，又泛出湖水般潋滟来。对上这样的目光，就好比在照大还原心境，你分明能从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灵魂深处的胆怯、急躁和惶惑——这对彼时的男孩无疑是火上浇油。
“她要是多说一句，我就举起廉贞。”男孩愤怒地想。他不要，他痛恨，任何人尤其是她的同情！
可是，女孩只是听命上前，幽微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抿了抿唇，一语不发。
这是挑战吗？男孩冷傲对视，可女孩随即垂下了眼睑，轻轻道了句：“放下吧，太昊。”
*** ***
放下？多么轻飘飘的话啊，她为何总能用这样平淡的口气说来？
睥睨天下的屠妖者嘴角挂了一丝冷笑，顺手挑起一颗魂珠，端详了几眼，随手丢入囊中。
后来呢？后来如何？他强迫自己不要在战场分心，但思绪却如沧水西去般无可阻拦。
他们原都是拥有无上荣光的世家子弟，都因道妖之争成了孤儿，凭什么、凭什么她就可以毫不在意？好像他背负着家族血债是个可笑的错误？
在战争之初，她就站在了主和的一方，若不是白虎帝伐的包藏祸心和玄武申屠予的浑水摸鱼，这场打了近五十年的道妖之战，因为她的千般斡旋，或许一开始就不会发生。当然，还有他的寸步不让。
“樊川先生曾说，‘我执太深，神魂必苦’，太昊，放下吧……”
“那又如何？只有你这样的好学生才会把他所有的话当作教条！”
苍龙谢樊川，龙女天衡和屠妖者阳太昊共同的蒙师。两位学生并为九品天尊，文治武功、彪炳青史，这位道师却淹没于青史页角，史笔记来只寥寥数语：“苍龙天道，生卒不详，一生孑然，无功无过……”
那位始终温淡的女子，似乎是头一次，可以察觉地皱了皱眉尖：“阳太昊，世界不是你的星盘赌局。”
“龙女天尊，天地也不是你的七宝道场！”
“北斗高悬，天意岂因人力而变？”
“那我就改天换地，掷出万象更新！”
记忆里每一次争论，都不及大战前这一次般争锋相对。这么想又似乎不对，以那个女人的清淡高傲的性子，是不屑与任何人争的，自也不愿同他争执。可他就是怨她的淡然，好像她生来就是无悲无喜的神祇，用无尽的悲悯凝望着天下苍生。而当他执意开战，终于激怒了“神祇”时，心中竟生了一丝孩子般任性欢喜。
思绪闪回，“八卦星盘”飞矢流转，百头蛟王的怒火喷到面前。
就是……现在！
“周天万象！”

*** ***
临危的当头一击，将那位荡扫四海的妖王斩于马下。他亲手斩杀了他们共同的仇敌，妖族深受重创，已如强弩之末，再无与道族抗衡之能，然而那位百头妖王临死的怨毒死咒，也将道族的王城玉京生机尽夺，它遗骨所在，纵横两百里，尽是一片断壁颓垣。
阳太昊斜眼望去，此生第二次看到那个女人蹙眉模样，并当世五天道、两天尊之力，竟对百头蛟王的死咒无可奈何。
“太昊，不留余地，也会给自己绝路。我们该找出路了。”那女人叹息一声，平静的眼眸里泛出一抹哀凉。
他没有立刻回答，将目光转向垂垂老矣的玄武申屠予，还有未脱稚气的白虎皇朝和朱雀燕怀雪。这场打了近五十年的道妖之战，令道族失去了两位壮年有为的天道，白虎帝伐开启纯血咒力竭而亡，朱雀南甫大败百头蛟王羞愤自刎，若不是那个玄武老家伙惯于明哲保身，想来，如今的震旦天道大多是尚为天道候选的孩子，更遑论说多少道者英杰尸骨无还，道族是一场惨胜啊！
“出路？好呀，我这就去寻狐神蓬尾，要她为妖族偿还！”他冷笑回道。
他没想到的是，先他一步去首阳山的竟是龙女天衡，而她是为了另一种的“偿还”。
绿茶汩汩地倒入杯中，二人相对而坐，悠然品茗，这是一生中少有的宁静午后，无论多少年，他回忆起这一幕，心头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静好长流。
而此时那份无言悸动更要喷薄而出——她要说什么呢？是战后的规划还是……我们的未来？哦，我总是无法从她安然的面容上探知她百转千回的内心。
“我去了狐神宫，”女子缓缓开口，“也见到了狐神蓬尾，我们签订了《道与妖的扎尔呼》，从此道妖互不相犯……”
“道妖和约？百头已死，我们马上就可以将妖族一举歼灭！”男子面色一变。
“鸿蒙创造苍生，妖族也是生命，若它们灭绝于世，天平倾轧，道者的灵魂也将孤独。”女子神色不动。
“你忘得了灵枢山的洪水滔天，我可忘不了升龙城的烈火焚身！”男子霍然起身，冷冷道。
“百头蛟王已死在你的剑下。”女子对上男子冷烈的眸子，眼里幽深起来。
“可我忘不了！”男子高亢道，眼眸逐渐赤红，“……多少次午夜梦回，我又成了升龙城的一缕孤魂，烈火灼目，焦尸遍野，只有我，孤荡在无边炼狱里，永世不得魂归……那时我就想……此生若不荡平妖族，我之魂魄永生不得安宁！”
女子垂下眼睑，若有如无地叹息一声。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主动上前，将脸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似乎在用神疗者的宁和道力，去抚慰他心头那道无可愈合的伤口。
“……放下吧，太昊。”
*** ***
“叫我承认和约也容易，只要那位通天彻地的狐神赢了我！”
眼前狐神蓬尾的“天狐九尾”遮掩漫天云彩，天地一时晦暗，一时光灿。
他忽然有些想笑。那时道妖矛盾激化，他领着胡天行在雷塔受‘千雷轰顶’之刑，狐神心伤爱子之死，悲愤万分，曾将雷塔摧毁六次，现在时过境迁，她居然因为一纸和约答应与自己一战。这个老妖婆不知受了那个女人怎样的蛊惑，竟将所谓的“种族和平”奉为圭臬。
……就是这里了。卓绝千古的屠妖者看到了狐神稍纵即逝的破绽，“廉贞”蓄势待发，若此一击，势将狐神之尾钉在太山之巅，与那个喜与龙、妖为伴的道祖生死相逢。

这时，天地神光大炽，龙女天衡的“七宝道身”赫然耸立于天际，与阳太昊第一幻身“天罚六剑”遥遥对峙。是的，她就是神祇，那个女人平素垂眸温淡的模样，总让人觉得不符“九品天尊”该有的威严气场，但这时，她的巨像幻影挺身矗立，终于让人看到光照天地的壮丽辉煌。当然，这壮丽的背后，代价深沉。对着那双沉静明彻的巨眼，固执的屠妖者忽然丧失了斗志，他清楚地明白，只要他发出那绝地一击，他们之间的裂痕将如百头蛟王的死咒，永世无法消弭。
廉贞笔跳回袖中，苍穹剑落于地下，傲岸的屠妖者微微拱手，口气生硬而漠然：“狐神造化之能，阳某佩服，承让。”
……你赢了，天地终究是你的道场。
万古通灵的狐神不动声色，下意识回头，果然见那位女天尊神色宁和地立于扶桑树下。斗转星移，蓬尾见证了太多岁月，她以为早看透了人世悲欢，可这时对着女天尊渺远的目光，竟生出满心空落。
“你要去哪里？”那位女天尊终于开口，但并不是问她。
“龙女天尊，我承认和约，但并不代表……我要留下……听你的奚落。”蓬尾的另一侧，屠妖者背身而立，他脚步顿了顿，终是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 ***
独身周游天下，断断续续听说了她很多事儿。
传言她收留了许多战争的孤儿，灵枢山几乎成了孩童的乐园；传言她奔走主张大开学堂，令八非的落榜生得以有受教之所；传言她鼓励庄园农田的管理雇佣道者，好让因战乱而失业的人们有所生计……众人谈起这个为战争收拾烂摊子的女人，总是一脸的钦慕崇敬。
在战事结束修养生息的日子，某一日八非学宫上空的愿龙大吐还愿之光，风驰电射，好似群龙聚朝，天地为之震动，经六日而不绝。
这是你的愿吗？无关征服，而是太平。男子仰头看着天地为之动容的异景，淡淡扯了扯嘴角，涌身跃入水底。
水底的苦修，万古时间凝成一瞬，再度跃上水面，是因为感受到了世间神龙的情绪翻涌。
回到地表，抬头云层积厚，隐闻龙吟，当空的青鸾纵翅而飞，青衣女子盘坐在上，长眉凤目，神色悯然。
“燕天道，经年不见，道力见长。”他漫不经心地打着招呼。
朱雀燕怀雪闻言嗤然一笑，自语道：“是呀，有些人，便至终古，见长的只会是道力。”
“你说什么？”男子剑眉一挑，隐含煞气。
“……你看不见吗？”燕怀雪望着虚空，神色空远，泪珠顺颊缓缓而落，“神龙吟丧，星辰陨落，可恨神龙有情人无情……龙女天衡，回归鸿蒙了。”
他怔了怔，荡平四海、傲视群雄的道力，忽然不堪一语之击。
*** ***
“你知道吗？她病危的时候，我发了疯似的满震旦找你，谁想你会躲在这里……”
“太迟了，现在……”
“……纵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是想见你的……”
“……她写了好多传书，但每次临近完成，又提起‘紫微’一个字一个字地抹去，只余一团蒙蒙青气，好似山间缭绕的岚……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她总是笑笑，说我过些年便会懂的……顿了顿又说，希望我永远都不必明白……”
“……空闲的时候，她都会站在扶桑树下，微微出神，好似在静静等着什么……但你知道，这样的时间不会太多，她太忙了……她有那么多的事儿要管……无论道妖，都倚赖着她，所以，她总是很忙……可我从未见过她发过一句怨言……”
“我想，她真的是所有生灵的神疗者，可是……医者为何总不自医呢……”
燕怀雪的话萦绕在耳畔，时近时远，时轻时重，那是比百头蛟王的死咒还要凄厉的诅咒，终其一生，挣脱不得。
弥留之际，他好像又看见，那个眉眼清淡的女子，古井无波般注视着他：“……太昊，放下吧。”
“叮”地一声，苍穹剑神光一炽，镇住想要逃逸的魂珠，将其牢牢地囚禁其中。
【END】

下一篇是龙女的《太平令》，补叙《俱生我执》的空白。当然，鬼知道什么时候写。
emmm……要不要把《大梦归》放到这里？

你说别人虐的时候，不能审视一下自我吗

【龙女天衡：太平令】
“……一滴鲛人泪，生查子研成粉，七钱帝女玄霜，枯荣草包好浸下，文火煎足三个时辰，去渣留汤，一日三服。”素衣少年一面细探病人，一面低声交代道。药侍应答着退下，少年也向一旁的长者拱手行礼，缓步而去。
病人以手支颐半靠在床上，长眉入鬓，眼波如水，压根看不出是沉疴难愈的模样。她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这孩子，同你真像。”
长者漫不经心应道：“攸宁是我孪兄之孙，长得像些，也是寻常。”
病人又笑了笑。她是万年通灵的狐神蓬尾，狐族变化之术出神入化，非是至亲至爱之人不能辨真伪。皮相不过易朽躯壳，她说的像，又岂会单指容貌？
“陪我走走吧。”最终，狐神微叹了一声。似怕长者不允，她又极快描补了一句：“天尊和令孙都是九品神疗者，自然知道我时日无多，左不过多一日少一日，又何必叫我成日闷着呢？”
当世的苍龙天尊略一静默，道：“也好。”
*** ***
西边斜阳涂抹，林间树里落下一片霞光。不远扶桑树下，丫角孩童怀抱着白犬睡得正酣，道者烂漫，犬妖温顺，一团和气。
狐神望得出神，忽然叹道：“我活了三万多年，竟不及天尊从来明透。”
“狐神谬赞。天衡也非向来清明，只时局所限，不得不尔。”世传人淡如菊的龙女天尊望向扶桑树那头，难得见的，眼波里漾出一丝涟漪来。
“能做到这个‘不得不尔’，试问古往今来，能有几人？”蓬尾摇头道，“……那日在太山之巅，你现出法相，若他不肯停手，你当真要与之一战吗？”
“……是。”
“你们原不必如此，因外族或此生不复相见，你当真不悔吗？”
“不悔。”
“但素来爱恨不由人，淡泊如龙女，仍会为之伤心？”
“会。”
狐神见那位天尊答她话时如朝圣般肃穆，不由噗嗤一笑：“所以我说呀，这个‘不得不尔’，分量太重了。”重得堪比……那人的太山。
也许意识到这个话题过于沉重，蓬尾笑而转口道：“看到这扶桑树，我倒有些念起故人了。时隔一万年，扶桑树下终又见到那时的一团和气……”
“一万年前……扶桑树下……日后羲和？”天衡略一沉吟，问道。
“是呀，”蓬尾笑道，“鸿蒙总偏爱巧事儿，她也是个功盖千古的女天尊。”
于是当世的女天尊又一脸肃穆：“羲和君法统万物、制定时历，更兼浴日之功、泽民之德，天衡不过是……”
狐神有些无趣地白了她一眼：“夸你一句，你受用就好，犯不着句句挡回来。谦虚是美德，但事事谦虚就很无聊了。道者弯弯曲曲，就不如有些妖怪爽快。”
龙女天尊被堵得哑口无言，但她素来不是针锋相对的性子，闻言僵了片刻，温然地道了声“是”。

如果有人能将自己的一套规矩一以贯之地执行着，任太山崩顶、沧海倒流也面不改色、此心不移，龙女天衡无疑就是这样的。跟这样的人斗气，就好比拳头打在棉花上，你自觉全力以赴，而她仍是不知疼痒，简直是没有更憋屈的。于是通天彻地的妖王只好撇撇嘴，缓缓续道：“那时的五天道，无不以妖为友。日后羲和同日魂金乌，月妃常仪同月魄冰蟾，就常年聚在这扶桑树下。羲和君是标准的朱雀人，生来热烈善舞，她的妙曼舞姿想也能令鸿蒙侧目。常仪仙子则和而歌之，兴起也随之起舞，而金乌冰蟾就在树下吵吵闹闹地对弈……有时，魁星独孤斗也会骑鳌而来，留下几首反复吟咏的诗篇。雷公电母这对夫妇性子急躁，好起来时宛如一人，吵起来却是雷电大作，少不得要跑来扶桑树下，请羲和君调解……可他们自个儿吵，对与之并肩作战的霹雳蛇却不发重语……呵，他们对妖族太好，权欲太轻，看他们日子过得这样安淡，我那时再深的仇怨也发作不得啊……”
蓬尾见天衡欲言又止，不禁笑道：“天尊何必客气？莫说当时，便至今日，我也对他那几个徒弟无法释怀。”
天衡默然。道祖支离邪的四大弟子，被后人尊为“四神”的初代天道，曾跟道祖一起打败巨灵，赢得了第一次道者战争的胜利，可说是跟道祖一样彪炳青史的道族英雄。可后世道者谈起四神生平，一表崇敬之余，难免有些遮遮掩掩。妖怪们可不管这一套，所以关于四神的后半段人生，都在妖怪中大肆流传。他们说，自道祖坐化，四神就成了脱缰的野马翻脸无情，对道祖和蓬尾所生的“杂（河蟹）种”大肆围剿，还美其名曰“纯净道祖之血”。原本四神法力通玄，狐神一人压根敌不过，眼见蓬尾母子要惨遭厄运，哪知更可笑的事发生了。金、水神听说了道祖将隐书留给了木神，暗生嫉恨之心，木、火神又结成了夫妻，他们更忌惮木、火神“神寂之舞”的厉害，或许还有更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缘故，总之，四神无暇他顾，发起内战，即为第二次道者战争。在战争之初，火神朱明就被水神玄冥以阴毒之法暗杀于阴魔沼泽，当然水神也好不到哪里去，遭到盟友金神蓐收的背叛，也被惨屠于此，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据传水神死前怨毒之极，他将死水毒咒注入血魂，身毁血溅，致使阴魔沼泽成为“死亡”的代名词，黑水漫腾之处，吞噬一切生机。后来木、金神决战于归墟，金神战败自刎，但精魂不灭，据言其不屈亡灵仍飘荡在亡灵海的深处。至于最后胜利者木神勾芒，则在归墟一战后，孑然一身，飘然不知所踪。
这段历史阴暗残酷，毫无人道可言，一向为道者讳莫如深。天衡温平宽厚，总是想人好处多一些，一生周旋在调解纠纷中，可这时对着微噙冷笑的蓬尾，竟想不出为四神剖白的话来。
在神疗者还在搜刮肚肠想着如何开解病人，蓬尾已冷笑续道：“他那几个徒弟就是道心不净想得太多。雷公电母也是夫妻，雷行于天下，又炼制了许多法宝，怎的羲和君就不担心呢？又即，日后月妃是知己，她二人一个九品天尊，一个八品天道，若联起手来，足有毁天灭地之能，怎的雷公电母就不怕‘雷电之能无法与日月争辉’？抑或魁星才子独来独往、不假辞色，他就不怕别的天道对他不利？”
言至此处，蓬尾神色微微见缓：“说这些，让天尊见笑了。”顿了顿，看向西边逐渐隐去的残红，“……无论如何，我过不去，但也等到了。妖怪就是活得长些，三万年了，我也有些厌了……龙女天尊，震旦有你，他定欣然。”
*** ***
“姑祖，狐神蓬尾坐化于太山。”天攸宁前来告禀，只有简洁的一句话。
“也好。”龙女天衡微阖双目，也只有简洁的一答。
看侄孙面色淡然，不徐不疾地退出门去，天衡忽然想起了狐神生前所说“攸宁肖她”的话来。也是，这孩子襁褓便失怙恃，由隐世的樊川先生一手教养，后来战事结束，便跟在自己身边，绝顶道术一概不学，成日里只是研读药理。有后辈如此，那时自己还很欣然，可这回猛然惊觉，这孩子于人前竟不表悲喜，心中又不免一叹。
七情是人之本性，强行禁绝，并非益事。自己是无可奈何，这孩子怎么……念及于此，天衡微微一愣，数年前的往事浮上心头。
算来是七年前，那孩子刚跟在身边两个年头。因他于神疗术上颇有天分，她便派其带队去援助朱雀天道，去羽山救治遭逢火山喷发的灾民。哪知回来时，他带回一个一息尚存的女孩。那女孩全身上下几无完肉，随处可见触目惊心的伤口，更有一道细长剑痕，从右肩一直划至手心，纵淡然如龙女，心头也是一阵惨然。

天攸宁说这女孩以一敌众伤势沉重，若非燕天道一路用道力护着她心脉，又喂食了全部的“凤泣血露”，她决计撑不到灵枢山。
“风泣血露”是稀世珍药，乃是火神朱明取凤凰之泪炼就而成，传言大有起死回生之效。世上的十二凤凰早已随火神离世而隐，因此上，此药用上一滴，便少了一滴。朱雀天道竟一股脑地全给了一个陌路的玄武女孩，想来定有深厚缘故。
事有紧急，天衡无暇多问，简洁道：“这孩子元气尽损，我须为她行‘九龙回爻术’。”
天攸宁便变了神色，恳道：“姑祖是震旦天尊，如今天下百废待兴，岂能不惜己身？攸宁愿勉力一试。”
一旁的燕怀雪见天攸宁情切如此，料知此法大有凶险，也主动请缨：“人是我救的，自当救彻。还请天尊明法相告，由我施为。天尊……你究竟不再年轻，何苦再折腾自己？”
天衡无奈笑道：“你们一个道力尚浅，一个不擅神疗，要如何相代？再者人命关天，岂容一试？”竟不容二人置喙，请他们出了枕流室。
后来总算没有功亏一篑，救回了那女孩。虽因此大损自身元气，但得知那女孩作为后，反倒觉得以将朽之身救得治世之人，乃为莫大福报。现下想来，只怕也自此之后，攸宁越发淡漠勤勉，不过用了两年时间，就一举成为九品神疗者。
天衡微微摇头。这几个孩子中，攸宁最不叫人操心，只怕也最让人担心的罢。不过玉缜则折，以他之淡然，纵世有波澜，终能安泰。
*** ***
冰蓝光华从上方飞过，一股奇寒涌来，霜痕一抹，少女飘然落地，向当时的苍龙天尊颔首行礼。
天衡微微一笑，似有所指：“你终究驾驭了它。”
少女瞥了一眼手中的玄凌剑，面色微赧，低声道：“天尊曾说，玄凌是杀伐重器，却也是无双神物。既一剑双刃，不如以点雪道心，一洗古来冤孽。”
于是龙女天尊欣然颔首：“有女如此，玄武可安。”
这少女正是当年费劲周折救回的玄武女孩。少女名玄元，是水神玄冥的后裔，铸剑名师玄凌三叶孙。按说这般显赫的家世，足以喜乐一生，其实大不然。始祖水神阴沉，所传道法一水儿阴毒，后世对水神之后多敬而远之；曾祖玄凌骄矜，穷尽心血炼成神剑，玄凌剑成之日，寒气侵体，成了第一个剑下亡魂，更是沦为千古笑谈。自玄凌之后，道者看待这些“水神后裔”，又多上了一份戏谑。乃父玄勒受不住世人白眼，举家迁居阴魔沼泽，企图在水神盘桓之所，领悟始祖的无双道法，可还未法成，便因走火入魔身亡，乃母古兰也为仇家所戮……少女玄元便是在这样一片泥淖中踽踽独行。
可少女身处泥淖，却洁身不染，心中对先辈作为很有些不以为然，可每提出异议，皆被父执辈疾言厉色地训斥，落落不群的少女心中越发孤寂。
玄元长至十二岁，道行已远胜侪辈。这日不过同往常一样，对着山泽想着心事，一群陌路人无意闯进视线。她原不待理会，直到听见凄厉的哭声。那是一场屠杀，冷漠的健壮道者们挨个将他们眼中的“怪胎”扔进阴魔沼泽——那个为水神始祖所诅咒，会吞噬一切生机的死亡黑水。
他们究竟有什么错，你们要这样做？玄元心中涌起无边的愤怒。
嘿，这些“怪胎”，早些超度亡灵，才不算违背了鸿蒙的旨意。道者们嘻嘻哈哈地笑着。
怪胎吗？玄元看着瑟瑟发抖的待宰者，他们中有道妖混血，有天生畸形，有痴孩，有石头，甚至还有许多看上去很“正常”的人们……
“与‘大多数人’不同，便是‘怪胎’吗？”玄元喃喃道，眼里却冷锐起来，“可在这里，‘少数人’成了‘多数人’，你们才是‘怪胎’，真该去泡一泡玄冥始祖的死水。”

道妖混血到底吃他们家大米了，整天给自己加戏

道者们为少女气势所夺，一时噤声，少时才稀稀落落地叫起来：“这丫头疯了，大伙儿并肩儿上！”
那一战极为惨烈，玄元以寡敌众，歼敌廿余人，身中百十招，撑至燕怀雪路过搭救，方才轰然倒下。那时，年轻的朱雀天道见女孩一人一剑，挺身屹立于黑沼泽畔，分明衣衫敝履、面目模糊，却觉得她宝相庄严，是那不朽的水中神祇。
事后，天衡听燕怀雪绘声绘色地讲起这个故事，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并没有指出那孩子一时情感洋溢夸大的部分，只等她意犹未尽地说完，才微笑地问了一句：“水神暗杀火神于阴魔沼泽，你作为朱雀天道，却在此救下水神之后，并为她用光了火神灵药，不怕对朱雀族人无法交代吗？”
“那有什么？”朱雀天道一脸理所当然，“天尊你不也是这般做的吗？”
天衡为之一怔，微微苦笑中，想起了某人总是怨她不知顾惜自身。
*** ***
作为震旦首屈一指的九品天尊，面临着错综复杂的战后残局，龙女天衡其实是很忙的。上至世家贵族，下至孤寡贫儿，都恨不得亲自拜见这位史上最平和公正的天尊，一诉自己的苦处，求她为己伸冤。天衡也委实竭尽所能，充当着世界的天平，努力不让任何人失望。但随着年岁渐长，加之施展“九龙回爻术”元气大伤，精力大不如前，却比从前还要勤勉上几分。天攸宁劝过几次无果，背地里却偷偷告诉了燕怀雪，她燕天道才不管什么道种之间互不干涉的鬼话，拉上白虎天道皇朝和玄武天道候选玄元齐上灵枢山，摆明了要“以多取胜”。
天衡看着几个小辈大是无奈，愣是连哄带骗地劝了回去。皇朝敬她，玄元懂她，终索罢了，可燕怀雪却不肯罢休，竟也不知使了什么招，将那位最是怕事又无比长寿的玄武天道申屠予也请到了灵枢山。
这位一百二十来岁的老天道惯于明哲保身，或许世人评来颇有微词，但他毕竟是高龄长辈，累他为己远行，天衡总不好再行敷衍。
时隔二十年，申屠予再度见到龙女天衡。她好像仍旧是几十年前那个眉眼清淡的女孩——不是说容貌，而是内在更深层次的某些。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始终是一个模样。他申屠予如此，龙女天衡也是如此。
“天尊是怕空暇吗？”
天衡微微一怔，不意这位老天道一见面竟抛出了这样的问题。她忽然意识到，这位玄武天道安然高卧至今，并非幸运，而是深知人伦本性。
“是。”在这位老于世故的天道前，天衡不打算隐瞒，也不觉得瞒得住。
申屠予呵然一笑：“那小燕儿是白忙活了。”
天衡微微一叹：“我知她的苦心，只是……”
“只是你怕空下来。”申屠予笑着接口道，“有些人啊……忙忙碌碌一辈子，都是为人忙，却不肯分自己一点时间。你看天道微微，你龙女天衡纵能架海擎天，还能管得了日升月落、四时更迭吗？”
“我知道……”天衡仿佛又成了多年前那个垂眸深思的女孩，她斟酌着，缓缓续道，“我知道我管不了那么多，可但凡能力所及，总想尽一份心。这个世界表面和平，暗流却是不断，在那些他们看不见的角落尽有鬼蜮横行。这些隐患毒瘤，我还在世时，能拔除一个，留给他们，便少一个。何况……我自己的事，实没有那么多的……”
申屠予看着神色宁和却坚定的女子，忽然很想问一句，你累吗？想想又觉没有必要，总有些人会为称之为“道”的东西前仆后继、甘之如饴，他不懂他们的世界，也不想懂。但他深知，他能安然高卧，正是他不懂的这类人用血泪构建出的清平世界。
算了吧，说客何曾适合过他？他还是躲回龟壳里继续当个糊涂人。玄武的未来么，尽有那个小丫头。

又一年玄冥节过后，天衡明显感到力不从心，便是写几道寻常符咒，也不能一气呵成。她身体状况如此，自是不能不被迫“空”下来。空的时间多了，就难免频繁想起从前的事来。
她想起，三岁时忽通龙语招徕神龙，奶娘看她惧如鬼怪的目光；她想起，开蒙时对着樊川先生端然一拜，先生却笑问她“你的道是什么”；她想起，九岁那年灵枢山洪水肆虐，她在满目疮痍中茫然不知所往……当然，从前的事儿，总不免带有那个人的身影。
他们是童年玩伴，是少年知己，是青年战友，是盛年同僚……明明已在彼此人生中，刻下那么多那么深的烙印，为何桑田变幻，竟落得个老死不相往来？
可她竟是无怨的，或当说，是不悔的。不是不重要。那明明是危难当头，四目相望，奋不顾身的情切；是午夜梦回，对着孤星，百转千回的寂寥；是案牍劳形，停笔游神，一丝一缕的相思……
因这人生中最多也是最后的空闲，这份思念忽然浓了起来。好多次提笔，想给那人传书，临了又觉通篇矫情，径自勾起笔尖，一个字一个字地生生抹去，直到虚空青雾袅袅，才陷入了更久的沉思。
小辈们看她如此，很是忧虑。她也不是没有听到燕怀雪在偷偷向皇朝抱怨，大底是“那个屠夫有什么好的，值天尊为他这等自伤”这样的话。皇朝比燕怀雪小了两岁，性子却稳重了两岁不止，闻言只静默片刻，轻声答道：“阳天尊是峨峨高山，龙女天尊是浩瀚沧海，山海高深，外人何必问其冷暖？”
是呀，感情的事儿，说到底不过是“冷暖自知”罢了。可皇朝说得不全对，她一反常态地情怀外露，只不过意识到，一生将尽，她终究没能救他出深渊。
兀然想起孩童时被同伴算计，男孩拼着性命，将她从妖王巢穴救起；后来迷失在灵枢山的冷水，满目疮痍，只有少年的眉眼带着世界的暖意……可当他也陷入噩梦时，她却在万里之遥，只因宿命的迟到，终此一生，她都无法将他从梦魇中夺回。
又谁说……她是天生的神疗者呢？
*** ***
近来耳边清净了许多，一晃神才醒起是燕怀雪多日未来。这孩子出了什么事了？一开始，她是玩笑着地问皇朝的。一个当世的朱雀天道，又能出什么事儿呢，左不过被俗务缠身罢了。这样也好，省得每回来，都红着眼，又不敢当着她面哭，只咬着唇强颜欢笑，说不过几句话，就冲了出去，捂着嘴哭得肝肠寸断，情到伤心处，还得远比她年幼的皇朝和玄元去低声宽慰。有时天衡都要古怪，这姑娘哪来的这么多眼泪，难道竟比羽山的泪河还要多？她总这样柔软心实，如何镇得住那些心思鬼蜮的家主？转念又觉不对，这孩子柔中自带着一股倔，若当真犯了朱颜，势必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对燕怀雪的去向，皇朝起初还用杂务扰人来搪塞，后来借口找多了，坚毅的面上便尴尬起来。见此情景，天衡心下了然，真是情重如海的燕家女儿……怎么可能找得到呢？南溟岛纵然追踪术精妙，也多半找不到一个有心遁世的天尊。纵然找到了……
我若在世，他必不来。
*** ***
“天尊，你可还有什么愿吗？”玄元低声问道。
她淡笑摇头。宏愿已达，此生无悔。未尽之事，不必多言。
冥冥之间，她似又回到了童稚时，先生眉眼温和，笑问：“世间之道，穷极万象，而道者只能专其一，你们想好要学什么？”
“我……想学治病救人之道，惟愿天下安泰、四海清明。”
“那好，若阿衡不能治之，我便将它斩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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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diss四神啊

【四神：大梦归】
零·序章
一团神火“嗖”地跳出，登时吞噬了那股沉寂的死水。
白衣男子转着手中的飞轮，似笑非笑道：“四妹就是心软。”
被制止的玄服中年人神色阴沉，目光幽深地看向低着头的朱衣少女，不紧不慢道：“四妹，你再犹豫不决，道基迟早要毁在‘心软’上。”
被兄长们指责的少女很有些“恨自己不成钢”，再抬起头时，眼里蒙上了薄薄的水雾，咬唇道：“可是……他还是孩子啊。”
“哈，孩子？”白衣男子“嗤”地一笑，撇过头去。玄服中年人望着手尖汩汩上涌的死水，眼里一片晦暗。唯有英俊沉毅的青年轻轻地叹了口气，牵住少女的手，尽量与之温柔平视：“你当然知道，这个‘孩子’曾做过了什么，将来又可能给道者带来什么。”说到这里，他望向虚空，似在跟鸿蒙做着某种无奈而又坚定的承诺：“道妖殊途，天下方定，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天道幽微，他年史书工笔，皆由我勾芒一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