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最是你那淡淡的一抹笑容。
迷龙不知从哪学会的这句话,一直没用过,却一直放在心里。
战争过去了六十多年,古稀之命,每每耳旁总会萦绕那炮弹纷飞的呼啸之声,老了老了,身边的声音听不清了,记忆里的声音倒经常真真切切地响起,还恍惚地觉得,总有一抹淡淡的笑容在眼前浮现。
后来大家都走了,带着自己的幸福与希望,离开了禅达。
瘸子说他要天天守望南天门,他的生命已然再离不开这个地方。
瘸子说南天门上还有数千名我们的战友,我们的炮灰,我得陪他们说话,这些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
瘸子是精似鬼,却也钝得就跟豁了刃的刀一样。
那么现在呢,你就真的做到了如你从前说过的那样,早晨买报,买大白菜,买猪肉和粉条,走过禅达的小街,回首能望到南天门,你真的做到了么?大概是真的,如果不是,你早该回过头来找到我,找我这个蹩犊子玩意儿。
迷龙倒是经常梦见过去,梦见年轻那会整天抱着一挺机枪耀武扬威,梦见李乌拉说他回东北啦,梦见要麻说你个锤子,梦见康丫说要叫我康火镰,梦见豆饼说迷龙哥你真说过要对我好,还梦见了郝兽医,他说我真的是伤心死咧……
还梦见死啦死啦一枪把自己毙了。
好在没有梦见这瘸子。
好在从来不在梦里看到瘸子淡淡地笑。
迷龙渐渐觉得自己清醒的时刻变得不多,时间仿佛倒置了,只能靠着清醒的时候去回想一些当年的事,当年的活着的人的事。
就比如这个瘸子。
可是,每次想到他,开始总是乐乐呵呵地想,最后总是莫名其妙地流泪。想得多了,总能被雷宝儿看出来,他说,爸,你又在想过去了。
迷龙心想,老子就表现的这么明显么。
什么时候再去一次禅达吧。
想禅达想得肉疼,迷龙有时候猫抓心一样在房里来回踱步,禅达现在估计都不叫禅达了吧,地图上早就没有了禅达这个地名,可是瘸子还在那,瘸子在那,那就是禅达。
那架飞机上,迷龙挨着瘸子飞过,说这啥玩意儿。
那个油桶边,迷龙靠着瘸子讲过,说别怕有我呢。
那条黄土路,迷龙扛着瘸子跑过,说带你飞一次。
那条土战壕,迷龙扳着瘸子咬过,说叫你乱说话。
那间财主屋,迷龙对着瘸子说过,说这也是你家。
那个小雷宝,喊迷龙叫爸,喊瘸子也叫爸。
……
那里的那么多东西,都跟瘸子有关,要不是瘸子,迷龙想自己怎么会一把色子把自己给“输”了个精光,虽然自己从没输过色子,那一次也没输。
瘸子倒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好像什么都懂,可就什么也不说。
迷龙躺在院子里的竹藤摇椅上,面对着西南,一下一下,仿似要摇尽这一生的渴盼。
“死瘸子!”
“蹩犊子!”
“你咋来了?”
“小太爷想来不就来了?”
“瞧你这细鼻子细眼的,还这模样,一点儿没没变。”
“你啥时候见过小太爷变了模样了。”
“是是,那你来干嘛来了?”
“要麻豆饼康丫都在呢,兽医也在呢。”
“什么?”
“……”
“瘸子!烦啦……孟烦了!”
雷宝儿站在旁边轻摇着父亲的摇椅。
“爸,秋风凉,回屋歇着吧。爸?爸!爸——”
到底还是梦见了,一辈子都说不要在梦里见到你,可是到底还是梦见了,你不守南天门了?你不陪着南天门上数千弟兄们唠嗑了?你不帮我看我家大宅子了?你,你不等我了?
还是地下再见吧,走得远咯,见也见不着了,那时候天天见着看着烦,现在想见见不着,人还真就贱得慌,你说一个人在这守着南天门还有什么意思,你也不来看看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