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虽已阑珊,山坡上的花红却仍如昨夜的胭脂,还留在少女的面颊上。
这三个人就是从山坡上走下来的,后墙的小门未锁,无鹤山庄本来就不是禁卫森严的地
方,他们就从山坡上的花红中走入了后园的红花里,穿过了落花片片的青石小径。
其中两个人都已将近中年,中等身材,中等衣着,中等脸,腰围都已比十年前大了十
寸,穿一身青缎子袷袍,蓝缎面坎肩,看来就象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随便您走到街上哪一
家象样一点的店铺,都可以看到这么样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打算盘。
他们搀扶着走过来的一个老人,就不是容易看得到的了,能活到这么老的人世上已不多
了。
他的身材本来应该很高,可是现在已经像虾米一样萎缩佝偻,满头白发也已经快掉光
了,蜡黄的脸上全是皱纹,身上居然穿这件比红花还红的大红袍子,而且是纯丝的,剪裁和
手工都考究的要命。
秃鹰的瞳孔忽然收缩,薛涤缨的眼神也变得跟平常有点不太一样了。
他们都没有见过这老人,却又仿佛见过,那种感觉就好象忽然见到一只传说中已绝迹的
洪荒异兽一样,虽然明知他已不能伤人,却还是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
赌黄衫已经迎上去,态度恭谨而尊敬,他虽然也是个一向受人尊敬的老人,在这位红袍
老人面前却变得像是个学生,恭恭敬敬的请安问好。
红袍老人却不停的咳嗽叹气摇头。
“我不好了,一点都不好了,连脱光了的小姑娘我都没兴趣了,做人早就连一点意思都
没有了,还有哪一点好?”
他又摇头叹气咳嗽。
“其实你也不必问我好,我也不想问你好,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我也不想看见你。”
他忽然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姓薛的?”
“有。”
“你就是薛涤缨?”
“是。”
“那好极了,我来看的就是你。”
红袍老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薛涤缨,然后又开始咳嗽叹气。
“其实你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他们都说你剑法很不错,几乎可以比的上昔年的叶孤
城了。”他叹息着道,“西门吹雪的剑是空前绝后,无人能及的,能够和叶孤城比一比已经
很不容易了,所以他们一定要请我来看看,我也就忍不住来了。”
“他们?”秃鹰忽然插口,问那两个中等人,“他们就是你们?”
“是的。”一个人陪着笑,笑得很和气,“他们就是我们。”
“你们就是财神?”
秃鹰又大笑,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你们当然就是财神,若不是财神,怎么能请得
动大红袍?”
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大红袍”这三个字说出来,一定都会让人吓一跳。
“大红袍?”薛涤缨悚然问,“销魂小青衣,夺命大红袍!”
“好象是的。”老人眯起了眼睛,喃喃地说,“小言青衣,大李红袍,郎才女貌,豺狼
虎豹。”
他叹了口气:“只可惜那已是多年前的事,现在销魂的小言已经又老又丑,人见人跑,
夺命的大李也已变得只能夺一个人的命了。”
“谁的命?”
“我自己的命。”
这一问一答当然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自问自答,因为他自己觉得很好玩。
所以他自己问自己答自己笑,等到他自己觉得好笑够了,才说:“所以这次我只不过是
来看看的。”
“看花?不好看。看人?更不好看。看剑?”秃鹰也学他自己问自己答,“剑也看不
得。”
“哦?”
“剑是杀人的,不是看的。”这次抢着回答的是薛涤缨,“剑也不想见人,只想见人的
血。”
他已走过去,面对李红袍:“杀过人的利剑只要出了鞘,就想杀人,连他的主人都控制
不了,那种感觉,想必前辈能体会得到。”
风吹花动,花动花落,天地间又不知有花落多少?
过了很久,李红袍才慢慢的点头。
“是的,是这样子的。”他说,“利剑通灵,善用剑的人也一样,人剑合一,心剑合
一,运用时才能挥洒自如,发挥出人与剑的所有潜力。”
“是的,就是这样子的。”
“所以剑的本身如果有杀气,握剑的人心里也会动杀机。”李红袍说,“杀机一起,出
手间就再也不会留容忍活命的余地了。”
“是的。”薛涤缨的态度也渐渐变得更严肃更恭谨,“杀机一现,双方都不宜再留余
地,所以高手相争,生死一弹指,善用剑者死于剑,正是死得心安理得。”
“好,说得好。”李红袍道,“我若年轻三十岁,你若没有后约,今日能与你一战,倒
真是快慰生平的事,只可惜现在……”
他的豪情又变为叹息:“现在我只想看看你胸中的剑意,已不想看你剑上的杀机。”
“那就好极了。”
风吹花动,花动花落,不管他天地间又平添落花几许,也都是寻常事。
花落人亡,天地无情。
天地本来就无情;若见有情,天早已荒,地早已老。
李红袍慢慢地站直身子,用一只干瘪枯瘦的手,扶住他身旁一个人的肩,用另外一只
手,折下了一段花枝,也不知是桃花?是山茶?还是杜鹃?
花将落,人已老。可是花枝到了这个老人手里,一切都忽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