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发男子的第六感依旧准确得不像话。
当他还在傻乎乎的虚悬着视线等待时,一声熟悉的欢快叫喊就已划破耳际的喧嚣。在冗杂迷乱的色彩当中,一抹划破它们的天蓝分外惹人注目。
蓝发的青年拼命地挥动着手臂,身手之间仍不乏当年的俏皮灵动,一声又一声地重复着他的名字。当然,为了保护自身的安全,他们约定好在公众场合只能以代号称呼。趁着他发现自己摘下墨镜的瞬间,银发男子上下打量着对方。
明明是烈日嚣张的炎夏,那家伙却套着一件看上去颇有厚度的外套,与明显大了一号的哈伦裤和马靴一衬,整个人便气鼓鼓地膨胀起来,好似被狠狠充实到只消再添一分气就会爆炸的皮球。但和那张分外憔悴瘦削却依旧残留着旧时五官模样的脸一衬,丰满的视觉效果似乎又显得远远没那么夸张了。
本想发问是什么让他如此殚精竭虑,一想自己日以继夜苦心孤诣撰写毕业论文的模样,银发男子似乎又觉得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毕竟根据舍友的描述,死线结束时,他的样子或许还要比眼前的故人可怖几分。
“哟嚯,大总裁,好久不见!”正当银发男子还沉浸在回想刚过去不久的日子时,蓝发青年早已一把扑到了他的面前。占据了大半视线的瓜子脸活力四射地随着摇动他肩膀的力道而晃来晃去,嘴唇还高高嘟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俩人间的情谊般耀武扬威地吹了下口哨。
几个辣妹当即用火烫的目光讶异地看了过来。银发男子不由得难堪地轻轻戳了几下对方腰侧,那家伙才识趣的跳开,改为一把挽起他的手臂,欢快地向前跑去,那飞扬跳脱的气度与他一手制作出的机器人如出一辙。但这份接近谄媚的热情反倒让一直挥之不去的异常感更为剧烈,他只得无奈地小声地提醒,“以前你可不会对我这么热情。老这么亲热,别人会误会的。”得到的却只是一个嘴角咧得有些夸张的微笑。
——难道真的是小别胜新婚?……上官总裁,你在想什么!银发男子轻咬牙关,狠狠摇了摇头,他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把那家伙自然而然地摆上了恋人的位置。
两人挽着手,蹦蹦跳跳地小跑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
斜阳慵懒地在水泥丛林间晕染开轻快怡人的灿烂,随着时光流逝变幻着飘逸的身姿,宛如五线谱上不安分躁动着的音符,演奏出一曲散漫悠扬的旋律。
银发男子弯下腰,问路边摊闲坐在一旁的老板要了两份咖喱鱼蛋。趁着伙伴堪堪伸过手来拿的当儿,他飞快地按照对方儿时的喜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其中一份里挤了一大堆甜辣酱。望着对方大煞风景的幽默神情,他不仅噗嗤一声,拿竹签慢慢搅拌匀了,递到对方的手中,再继续短暂而漫长的巡礼。
黄黄的丸子入口仍是熟悉的味道,他不由得抬起头,又一次仰望旧时的风景。不知不觉间,碗里的鱼蛋已经一扫而空,他仍旧在机械地重复着进食的动作。等到齿间交错,被嚼碎的却只有空白时,他仿佛丢开烧红的烙铁般,远远地将塑料碗扔进垃圾箱里。惊惶与羞耻的神情在眨眼之间浮现,又被一如往常的冷峻抹去。
旁边的蓝发青年耸了耸肩,翻了个白眼,配上低垂的眉毛,俨然一副“我早就告诉你了吧”的样子。
突然间,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疾风呼啸而过,把他手中的空碗连带其中的酱汁高高吹起。蓝发青年才惊觉自己身处两座大厦间穿堂风最放肆的场所,连忙一路小跑地跟上去。随着他不停地跑动,鼓起又窈陷的衣褶交替守卫着其下引人遐想的胴体,如同一个堪堪套在被随手钉成的粗陋木架上的破麻袋,在风中不住地舞蹈。
银发男子原本面无表情地看着损友轻车熟路犯傻,在瞥见掀起的外套下被T恤衫勾勒出的线条后,当即狠狠揉了几下眼睛。一串连珠炮般的疑虑争先恐后涌上喉头,碍于情分,却又只能在开口前只硬生生的咽回去。他不禁被堵得气息一短,整个人直难受。
对于一个每天都在自吹自擂锻炼保持身形的二十余岁青年来说,那一身腱子肉实在精瘦得难以置信,简直像大半年来没有一天吃过饱饭。更糟糕的是,无数来自无底深渊的恶性妄想,借此良机在脑海里闹腾不休,如奔腾的猛兽撕咬着自律。
“喂,大总裁,我的腰有这么好看吗!”正当银发男子被视线中走马灯般掠过漆黑幕布的景象惊得一身冷汗时,肩膀蓦地被大力握紧,如火上浇油般的惊吓顿时令心脏几欲撕裂胸膛,腾跃而出。他拼命拍打了几下心口,重重呼出一口恶气,任凭悸动慢慢平息,才敢抬起眼睛。
一头被阴翳染得有些灰暗的蓝发渐渐将残留的沉郁驱赶殆尽。那青年眉眼间满是不屑,嘴角竟带着一丝戏谑的笑容。“大总裁,你那么在意别人的身体,是不是有些变态?”
见对方大梦初醒般呆若木鸡的模样,蓝发青年一把松开右手,轻轻勾住T恤的一角,在对方还在咀嚼因专注导致的羞耻时,流畅地一把沿着腰线将它挑到腹肌的起点,任凭根根冷峻的肋骨被阳光涂抹成金橘般几欲燃烧殆尽的色彩。“还是我已经天才到大总裁都无法抗拒,恨不得变弯的地步了?”
不,这不正常。即使两人曾经是最佳损友,大庭广众之下开这种玩笑,也太过火了,下流。在大街上毫不雅观的袒露身体,拿别人性向取笑,这算哪门子的活泼天真?简直像在勾引别人——
想到这里,银发男子简直恨不得当着大街上所有人的面给自己两耳光。自己居然在“勾引”描述伙伴的玩笑,简直有愧于两人多年的信任与亲密无间。他又一次地感觉漫长的分离把他们切割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憋了老半天,他竟没有一句话说的出口,设想出的每一个回答与疑问,对方似乎都有无数个理由当场驳倒。于是,他只能勉勉强强颤抖着斥责道,“死天才,你给我收敛一点!”
蓝发男子仍旧在毫无自觉地对着观众展露着腰腹部的大片苍白肌肤,若是气定神闲仔细观看,连皮下血管都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听闻旧友不怒自威的埋怨,只得把另一只手也收回,让T恤重新松垮垮地挂回身上,僵持已久的尴尬姿势自然走到尽头。露出不可思议眼神,不住指指点点的群众们见这怪人收起了架势,似乎已经失去了威胁性与话题度,骂骂咧咧地纷纷走开。
两人重又踏上旅途。
也不知是谁先牵起了对方的手,在两人反应过来时,先前漫不经心揣在口袋里的手早已十指相扣。银发男子的脸上拂过淡淡纱幕般的绯红,不自觉地稍稍低垂了眼帘,本想回避目光交接时难堪的爆发,待到真正对上那双青蓝色的眸子时,反倒所有的羞怯都无影无踪了。
但银发男子透过对方手心的温度,察觉到那贫瘠的身板似乎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战栗。又想起了什么的他当机立断地低下头,这一看更是不得了,哈伦裤深色的布料不规则地筛糠般抖动,洒下一片缄默的残影。好像那家伙连维持这个正常的站立姿势,都要透支全身上下的力量。
不,他瘦削如此一定是得了说不上名字的病,他浑身颤抖一定是因为被那个愚蠢透顶的玩笑乐得情不自禁,要不是还在大街上,只怕他已经仰起脑袋当场对天大笑三声了,一定只是着简单。银发男子见强行隔绝任何不利的揣摩对平和情绪毫无任何作用,只得喋喋不休地试图用烦躁说服自己。
这么想着,他放心地觉得自己果然对对方再熟悉不过,无需言语交流的默契,又轻而易举地回归两人之间了。
按照银发男子的安排,原本两人今晚要去灯火最辉煌处的畅怀阁餐厅,享用价格不菲的高级料理。但蓝发青年只消一游说,他便欣然改弦更张,循着白天游玩的路线,走到曾经就读的中学附近的一条小巷。
阔别已久的“刀俎”大排档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归来,两人坐在多年没有翻新的矮桌矮凳上,与倚在烤炉前的胖老板闲谈。
几杯黄汤下肚,不擅痛饮银发男子被怀旧与感慨的情绪一煽动,视线比起往常更模糊几分。手中的半串烤羊肉随着身体的起伏不停地来回晃动,险些落到地上。零零星星的几个老街坊食客还在起哄着,一杯又一杯地敬上美酒,他只得拼命地推脱。
所幸,这时蓝发青年大义凛然地站了出来。啤酒大口大口地随着喉结耸动,咕嘟咕嘟穿肠而过。
被晾在一旁冷静了半晌的银发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终于甩脱了一些酒后的昏昏沉沉感。逐渐清晰的景象里,挚友径直向着巷子深处跑去。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残留在空气中不住地作响,老板说他只是去上个厕所。酒精**了银发男子所有的警惕,他扶着桌子,勉强地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步步蹒跚到柜台处把账单先结清,再跌跌撞撞地坐回去。
面前的大铁盘里堆满了长长短短的竹签,不少稍微冷却的烤串杂乱无章地躺着,赤身裸体地等着顾客享用。以那家伙的尿性,八成又在对自己开玩笑,让他独自买单。他不禁露出一个长长的微笑,表示并不介意。
银发男子从未如此分外厌恶自己的第六感,大半个小时后,伙伴果真没有归来。
他的酒已然醒了大半,食欲又上来了,风卷残云地把盘子收拾干净,翘着脚无聊地等候。白日以来的一切疑虑,复而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萌芽。他望向远处被烟雾涂抹得乍虚乍实的微弱灯火,一个最不祥的念头几乎在扯着他的领子,震耳欲聋地对他嘶吼——他不该再像个看客一般坐视不管。
他捡起一个一滴不剩的酒瓶,望地上狠狠一摔。脆生生的惨叫伴着碎片四处飞散,想必这时伪装成路人的保镖们已经做好贴身近卫的准备了。
他向着巷子深处飞奔而去。令他开心的是,没跑几步,他就听见一个没有路灯的窄小岔口处传来再熟悉不过的音色,清亮而昂扬。再仔细一听,还有一个低沉而卤莽的粗壮声音,似乎是个中年男子。那中年人的嘴皮子一直没停下来过,不停地喷着市井脏话。银发男子一边暗自祈祷着损友的安全,一边悄悄踱着步,借着分岔处旧城改造拆迁留下的残垣断壁,把身子挪移得更近些。
他侧耳倾听,花了好一会儿才从这座城市的方言里理清两个声音纠缠的缘由。还是一头雾水的他小心翼翼地推开矮墙上半块松动的砖块,眯着眼找了找声音传来的方向,远远看去。第一眼景象令他大惊失色,一声惊呼已是悬在舌尖,所幸,他当机立断地捂好了口唇。无数支无形的手臂牢牢地将他的腿脚捆抓得严严实实,将遍身的精力汲取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