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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张家起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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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缘起于三叔关于藏海戏麟的四条小段子,觉得洪武年的张起灵和汪家始祖之间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罗曼提克,只是被掩埋在了正史的废墟与沉沙之下不见天日,所以我就试着写一写古代组的一些故事;
另外就原作而言,最喜欢闷油瓶这个人物,也很艳羡铁三角之间的感情,觉得是十分的弥足珍贵了,可是凡人的生命毕竟太过于短暂了,不知道三叔最后的最后会怎样落笔,但是我希望在我对这部小说还有热情的时候能让那些文字中的人都能得到长生。为了使bug合理化,所以追根溯源在故事里加进了几位在张家家族历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张家数任起灵人。
一直非常喜欢那种有年代的、源远流长的故事,喜欢那种融合在家族血脉里面远超功利、爱情以及一般社会契约的血缘纽带,所以反复思量终于决定写下这样一个故事。
——写在前面的话


1楼2018-04-24 15:45回复
    首先奉上三叔的段子: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牛毛细雨下,汪藏海默默的打开朵甘都指挥使司千里之外发来的急函,外面庭院中的松树散发着清香,沙函骑快马而来,风沙来不及掸干净,都吹落边上的茶碗里,弄的他皱起眉头,身后侍女为他用茶粉搽拭长发,他默默按住了女孩的手。“这打西边来的风沙都沾着几朝的血,不要涂到我的头发上去。”侍女慌张的停手,“汪公是觉得不详么?”汪藏海淡淡的说道:“不,我嫌脏。”
    “我们张家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口才,如果身为张起灵,连话都讲不利索,那么张家真的会没落。”洪武十二年,据说此代的张起灵和以往都不相同,他立下宏愿改变张家的封闭的风格,积极入世,终被汪藏海发现了张家的存在,导致了之后长达几个世纪的纷争。具体事实已不可考,只在张海客的闲聊中,能得知一二野史。
    汪藏海组建神木司的时候,是希望以司木为始,洞悉百草。巫马南声从锦衣卫调到神木司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从皇帝眼手鹰爪之位,变成了一个种树的,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会跟着一个热衷给自己做漂亮衣服,保养头发,在自己脸上涂粉的大神棍有那么无法割舍的关系,更不知道自己此生的宿敌是一个每小时要说几万个字而且笑点极低的话痨。不知道汪藏海选中他只是因为他的名字暗合红豆南生那么无聊的理由。
    汪藏海在玛瑙池边,这片清澈的雪山水浇灌的石滩,底下全是激流冲击而成的玛瑙鹅卵,在晚霞下璀璨的犹如万花镜,穿白衣服的青年人站在池子里看着他,也不知道何时进入他的院子,晚霞火烧云倒映在他的影子中。他想起这个青年人左手有七根手指,据说从西域来,到他这里求一株神木。自己已经让他等了一年多,看似是等不及了,想了办法进来。也不知道是买通了谁。于是咳嗽了一声,七指的年轻人转头看到汪藏海,刚想说话,汪藏海冷冷的打断他:“你洗脚了么?”


    2楼2018-04-24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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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下正文:
      第一章
      正统七年。
      暮春刚过,似有却无的暑气被日渐沉重的雨水翻搅得急躁,数日前还花团锦簇的枝头哪经得起这样粗糙的揉捻,纷纷枯萎了颜色,绿得墨意盎然。葱荣中,爱俏的媳妇和水灵的姑娘喘着气抹一把额头的薄汗,一转眼已经呼朋引伴的坐了运河的蓬船去顺天府下属的镇子里头置办时新花样,就等回家去为自己做一簇新的靓裙子薄衫子——兴许姑娘一高兴也会扯几匹结实透气的料子,为心尖上的人密密的缝一件新衣裳;
      却不曾想,迎面的微醺的风里传来儿郎们嘹亮的号子,是他们在官窑日夜枯燥烧砖中作为娱乐而喊过的调子。水灵灵的姑娘们分辨出了心尖人的嗓音,连忙又是矜持又是急躁的坐正了身子,与女伴儿顾左右而言他,只一双水亮的眸子飞鸟似的在那些好男儿中低回惊掠,当碰触到一双同样的暗通曲折时,方才还青生生的好面容瞬间就像被秋风扫过似的,甜蜜蜜、红了半边,俏丽异常。
      两条船对面驶过,爽朗的儿郎们热切的打着招呼;已经有了倚仗的媳妇们自然是含笑的回好,而对于那些青涩的女儿,则更多是在那些善意的怂恿和起哄声中,着恼的狠狠啐着、娇骂着,直随着碧绿水波一圈圈的荡漾到了同样碧绿的苇丛深处。
      “你们这是打哪里来啊?”擦肩而过时,最有头脸的媳妇扬声问领头人。
      “打皇城来呢!”头人含笑,眼睛里闪着光,同样高声答道,继而又压低了声音,煞有介事的向着南边使眼色:“那位老爷好造化啊!府出去的贵人荣宠不衰:一句思乡,平底起了一幢摘星楼,一句念亲,夷了城南方圆百里,还好这回咱们村里的窑厂是沾了光,这不,才刚连夜运过去,刚回来呢!”
      两人热络的彼此寒暄,又很快错开,波光粼粼中,剩下的半程也不再枯燥,陈年的志怪传奇又被他们重新翻找了出来,那些嘴一张一合,又是几折新曲子——对于他们这些可能一生都只能守着三十里地一头牛的平头百姓而言,自呱呱坠地那一刻起,他们的人生和命运便已经被写好了模板。短短三五十年,从生到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地复制着前一天、前一年、甚至祖辈们的生活,站在泥土里,又微不足道;所以当出现了一个经历五朝帝王而荣宠不衰、传说周游列国、斩妖除魔、祛邪留正、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的人生、他的经历、他家的家族、他的历史,无疑都会被妖化变形,经过口耳相传、三人成虎的艺术加工,变成了好一幅波澜壮阔、金碧辉煌的画卷,展现在这些微不足道的人们面前,成为他们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的调剂和消遣。
      于是她们谈论,一知半解,隐秘而故作高深;于是他们感怀,踌躇志气,却粗鄙而不成体统。
      小船悠悠,不觉时光流转,不过低头抬头的功夫,还兀自敬畏意犹未尽呢,转眼间已经分别靠了岸。


      3楼2018-04-24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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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们背起晨起寄存在码头的背筐,里面放着日常穿着的破旧衣服和自家婆娘为自己准备的粗糙的干粮;日头正好,阳光明媚,他们向砖厂追赶,虽然紧巴着时间,但也都想争取再烧一窑砖,多拿那一贯半贯的铜钱,买它一盒好胭脂,切它一挂白肉——胭脂就给十年如一日、知冷着热的媳妇,毕竟婆娘嘛,哪个不喜涂脂抹粉的?白肉就切给家里半大的男娃——小子正是撺个儿的时候,吃起饭来让人紧欢喜又直皱眉,左右得让他长自己这么个个头,以后才好在窑厂做工!
        女人们则抓起半旧的绢儿按在自己并不能细看的脸上,微微一用力,揩去了眼角似有却无的泪,吐尽了基于旁人一声的最后一口叹息;迎面扑来的是袅袅的白雾,雾里是食物诱人的芳香,于是这一点点偷来的闲愁便自然而然的在这香味中消耗干净啦——她们不知是第一百,亦或是第一百零一次的疑惑:这镇子上卖的蒸糕可真是香,远比祖母、母亲或者自己做的香多了!这回可得问得明白,这家祖辈是偷藏了什么诀窍,怎么做得这么诱人?之后自然是要把自己辛苦了几个月的绣品卖上一卖,得了银钱与男人捉一双得脚的鞋,再裁纸几沓粗纸——家中小儿正是时候,在备上束脩之前,也些须提前识得几个字。
        滚滚红尘,众生百态,穷人有穷人的欢喜,显贵有显贵的忧愁,各有各的因缘际遇,自有自的纠缠活法,旁人兴许看不大出,可本心无以欺骗,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兴许两个极端之间还会相互钦羡记恨,就像围城,围者想突围,被围者想破城,诡异的辩证统一,一对滑稽而讽刺的玩笑。
        就好像那位不敢称其名讳的老人,他的一生如他规划修建的一座又一座城池古墓一般精密优美、金碧辉煌,闪闪发光的履历按照划分阴阳的中轴线对称分布,明里暗里、面子里子留下的名声虽毁誉参半,但无不如雷贯耳——任任何一个人来看,他的人生早已是圆满得如中天之日月,芸芸众生的萤烛点点微光唯有避讳仰仗方可保全,自是无人敢与之争辉。
        可是事实上,他受过的苦痛,感受到的悲伤为寻常人所难以想象,犹如汪洋大海,鲜有能承其重者。可若是你现在再问他,想让他讲讲那曾经的故事么,却是万万不能的——倒不是故作高深,只是人之生命终有定数,哪怕再如何辉煌,耄耋之年一到,那都变成了过眼云烟,昨日过客。而这位一生精彩的老人今年方至古稀之年,那一双枯萎掌心的生命线已将近走到尽头。


        4楼2018-04-24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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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病入膏肓,失去了记忆与神智,终日卧病在床,靠着杏林国手的金方和奇花异草的妙效昏昏沉沉的吊着命。御赐的宅子门前车水马龙,形形色色前来探访的宾客络绎不绝。他们有贵公卿,有高庙堂,有富商贾,有贫侠士,有佳才子,有俏佳人,有巫医乐僧,有三教九流。他们大多是在一段旅途中与老人的人生轨迹纠葛,来此只为放下;又有好些单纯认为百闻不如一见,这些行为只是慕名。
          他们中的大部分到不了老人的病榻,见不到老人的病容,可凡是见着的,当时老人又被剧痛惊醒,那双清而深的眼睛从来都是越过他们,本能而执拗地盯着房门,从清醒到再次昏迷,既不说话,也不动作,仿佛燃烧了最后的生命化为灯塔,等待着那艘也许永远都不会归港的航船。
          他在等什么?一个素未谋面的兄弟?还是一个沉鱼落雁的女子?他兼祧的两房正室悲戚而愤懑,子孙张惶和好奇,抓心挠肝的日夜揣测,但也没有一个人敢或者想去打扰他——他就仿佛是一只勒满功勋的巨大的磐石,高高的立在嶙峋高耸的顶峰,投下一片硕大而沉默的阴影,以自身为子孙后代提供庇护,所以对于他,那些后辈总是满心敬畏;可另一方面,在那些标榜孝道的子孙面前,他现在的作用也就仅剩于此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现在不清楚了,谁又知道他最后又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呢?他们生怕损失了自己已经唾手可得的庞大利益。
          而那些来探访的位高权重者也都难得有失身份的细细揣测,上流名门间渐渐起了谣言,他们隐秘又不失喜闻乐见的奔走相告说:汪吴两家要变了天。
          每一个有关或者无关的人都紧紧握住可以铲开真相之上厚重泥土的空心铲柄,但却毫无头绪,毕竟他之前的人生太过绚烂,轻易无法窥探。于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些即将从他那里继承一切的子孙们愤怒了,并将这些方式以一种寒心残忍的方式投射回了老人的身上。
          可是这些都已经与老人无关了,他说不出话,终日只能拥着薄被冷冷清清地躺着,跟前没有什么可心人照顾,像一滩死水,因为长时间没有阳光雨露进入,被放任着渐渐沤得发臭。英雄末路似的,瞧着悲哀和可怜。
          不过索性,他也并没有受太久的苦难,那天飞快得就到了。
          当夜,月光如积水空明,照得一院子春花烂漫,美轮美奂,天地铺就文章锦绣地,温柔富贵乡,正应了才子佳人、江湖儿女的风花雪月、快意恩仇。可作为府道数一数二的吴府却正是灯火通明,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恸哭动天,一片缟素。
          就是如今想来,当时他离那道路口定不遑多于一张澄心纸。
          可是在那样危急的境地,他的自我保护机制却罢工了,他毫不恐惧,冷静异常。他飘飘然仿佛坐起,一生经历走马观花地围着他飞也似的打转,他逐年的成长,成熟,再老去,那些得失荣辱,只是些极无聊的事,他毫无留恋的从工笔描就的功名上移开了眼,却将他们投射在了本应是背景的大片模糊之上,只觉心里空落落的,让他若有所失,十分不甘。
          可是,没时间了,来不及去找回来了。
          他一直攥紧的拳头松懈了,有不知是什么从他的掌心扑棱着金灿灿的双翅飞跨生命长河,钻开岁月罅隙,与冥冥水乳交融;而数年间一直在他皮肤下涌动的病痛与倦怠、好奇与倔强,困扰了他大半辈子的争强好胜与追名逐利,在这一瞬间都变成了引路的黑蝴蝶,秩序井然地从他的七窍与毛孔中钻出去,然后从容而优雅的散在似有却无的香风里。
          卸下重负的感觉着实太好。羽化似的,让他的飘飘然也瞬间有了实感。他腾空而起,在房梁下盘绕三圈,最后俯身悬在病榻上那具枯槁沤臭的身体之上。
          只一眼,他便震怒了——从未有过,他变得这样的肮脏,散发出那样难闻的、刺鼻的味道,他看见那具躯体露出的脖子上头隐隐爬着几只褥疮,觉得整个人都竖起了尖锐夸张的毒刺,轻盈的身体气得变形。


          5楼2018-04-24 1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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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也知久病床前无孝子,但他精心教养他们,给予他们荫蔽荣华,最后却不得善终,就让他烂在那里,着实让人寒心。
            他有意要对他们施以惩戒,可那具身体早已绷成了一张弓,家生郎中装模作样的用药碗抵着他的嘴唇逼着他进一些药,却愣是打不开牙关,那碗吊命的参汤便怎么也送不进去。看着那一双粗笨的手,他越发光火,焦灼中,隐隐有幽幽的铃声入耳,极目望去,远远影影绰绰浮出白底儿黑字一顶高帽,上面圆不溜丢的书了四个大字:一见生财。
            到时候了。
            他心中感叹,虽有未竟心愿,可抵不过作用在背心那轻轻一推,他一踉跄,最后的束缚也松了,他走过去,只觉轻袍缓带。低头一瞧,瞧见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这抹身体竟已活脱脱变回了一个俊美少年郎。
            暗道神奇,继而便理衣敛容,又与那位阴帅作揖见礼,神色复杂的最后瞧一眼排排跪的不肖子孙,只能举足欲行。
            说时迟那时快,半空中平地炸起几道惊雷,在家中女眷的尖叫和家奴的怒斥中,他先是隐隐听到野兽悲恸的嘶吼,继而杀意翻滚、滋味腥咸的朔风如化形似的擦着他的衣袂撕咬过来,那鬼帅发出惊怒威严的叱咤,与那从天而降的巨兽缠斗在一起,惊涛一样的气势和杀意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几乎将他压得零落。
            生杀只在转瞬间,他好容易凝形定心,视线却渐渐模糊了,犹记得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是一双黄澄澄、泛着青光的大灯笼,他看着它们,它们也在看着他,牢牢的、温柔的将他锁住。
            他被看得浑身发烫,就像沐浴在盛夏熏人的热浪里,他感觉胃里变得暖暖的,充实而熨帖;那火光朗朗处,似有悲戚疼痛的情绪,满满得、好像马上要溢出来,要溺死人;而当他们终于完全的四目相对时,那绵绵的温暖徒然变得炙热,瞬间便灼伤了他,从眼睛到鼻腔到咽喉都火辣辣的疼又酸又苦又疼,使他又是畏惧,又是想要亲近——这并不寻常,他一生所见非常,与人斗与鬼斗与天地自身斗,自以为身经百战,攻无不克,却不想在生命即将驶向尽头时遇到了足以与自己旗鼓相当之物,却还满心兴致盎然——可是真是太可惜了,他快要死了。
            他不无遗憾的想,似乎还对它遥遥的伸出了手,他仿佛瞧见了巨兽头上雄壮的肉角,仿佛瞧见了那如同镜面似的粼粼坚硬的鳞甲,仿佛瞧见了它似人般流淌着情意的硕大眼睛——真美丽啊,威武而雄壮,让人颇想凑上去摸一摸,骑一骑。
            耳边鬼哭狼嚎的叫骂声愈来愈大,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拉着他急急的向下坠去,跌坐进自己那具沉甸甸、病怏怏的身子里。
            身子在最开始几乎完全没有知觉,渐渐的,他觉得舌头又烫又辣,满嘴的岩浆化成一线顺着食道滑下去,沿途燃起大火,烫得他一个侧身翻腾三周半,转体一周。那口炙热的东西最终落尽了胃里,沉甸甸、胀鼓鼓的,就像吞了谁的火热内丹,又好像是抱着谁的赤诚之心,让他瞬间便活了过来。他猛地张开了双眼,胸口一个大起伏,想翻身却起不来,只能仰躺着咳嗽得面膛紫红。


            6楼2018-04-24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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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流着眼泪,眼前因为窒息而重影,然后他发现他正在一个脏兮兮血糊糊的后生怀里。那人动作熟练而轻柔,若有若无的环抱着他,轻轻的拍着他的背,还用一种熨帖的力量和方式替他顺着胸口。
              那浓烈的血腥和肮脏的味道环绕着他,冷硬劣质的衣料触碰着他,一身的伤口和腐败刺激着他,镌刻入灵魂的厌恶和排斥迫使他做出推拒的姿态,但莫名其妙的心疼炸得他感同身受似的幻痛得发抖,一双苍老的手紧紧攥着后生破烂的衣袖,然后,他就被后生反手捉住了,是右手,从剩余的三根手指指骨的形状和长度可以推测出,它们在曾经应该都曾极其优越美好过,可现在却是残缺不全、摸上去冷硬、粘着碎肉的骷髅,而他的食指中指都被从正中撕裂了,黑色的骨茬扎得他瞪圆了眼,轻生呜咽。
              一屋子的人静悄悄的,躲在一排排的剑拔弩张的护卫之后,隔着横七竖八十数条人命虎视眈眈、咬牙切齿的用眼睛咬住床上相拥的两个男人,心中骂着这个后生的多管闲事,又对两人颇有些暧昧的坐姿本能的感到生理厌恶,不久,他的脸色渐渐和缓了起来,最擅长察言观色的那一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本能的变得畏缩而胆怯了起来。
              当然,不可能所有的人都那么机警,否则就不会有大自然的优胜劣汰。
              见爷爷被来历不明的男人用一种诡异轻慢的姿态对待,汪氏旁系庶孙心中那股怒意迅速鼓胀,伴随着一种莫名的窃喜与兴奋,他的眼闪亮亮的,迸射着自以为是的精明光彩,以为这是个大好机会。于是他不顾一旁父亲母亲的脸色和阻拦,手握长刀,一边怒喝 :“大胆贼人,拿命来!”一边舞得虎虎生风,然后跳将起来,对着男人背后空门狠狠斩下。
              大家只见眼前那道白光游龙似的吟啸一声,继而其中的一条堪称俏皮的一个摇头摆尾,再落在地上,那孩子已经变成了两段抽搐瑟缩的肉块。
              耳边又响起尖叫和咆哮,但却只是虚张声势,他们被轻易的震慑了,没人再敢轻举妄动。老人从气定神闲的后生怀里坐直了身子,莫不关心的觑了眼一地的残肢断腿,和泼洒的热血,温和着颜色,提起一口气,对着自己的两脉子孙中六个最嫡亲儿子和蔼道:
              “果然四书五经读下去,天道伦常教化约束,父兄师长悉心教诲,才养得出这样的好儿孙,真是上天眷佑,是某门第之福,极好,极好啊。”
              可是与本该做出的反应相反,那些年近不惑的男人们面色难看,用急切的跪拜掩饰着心中的惶恐不安;之后他老人向那些本是打着趁乱分羹的主意,却不想,遭此大难、现今正哭得凄切以博同情的庶支子孙,关切和煦道:
              “你们几房拿上东西,就可以自便了。以后除非殁了家中长辈,不许再进本邸;若是再站在我面前,污了某的眼睛,某定夺了他累代福报,着他妻妾偷人,子嗣断绝。”
              “可听得明白?明白便退下吧,明日再做理论。”
              说完这些话,老人已经瘫软下来,身边的后生稳稳的托住他,在他精神不济后虚抱着他,将他安置在层层的床榻之上。
              老人涣散的目光顺着他只剩下零星碎肉的、骷髅似的双手一直望上去,最终定格在他瘦得脱象、乱糟糟,黑乎乎的脸上,只觉他虽衣衫褴褛,但形容凛凛,特别是那双眼睛,明亮而有锐气,像铮然出鞘的雪剑;而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更是流畅漂亮,方才紧贴着活动的时候有力得让人嫉恨,恨得人牙根痒痒。
              再有就是两个人之间古怪的熟悉,他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脑袋里叫嚣着要出来,使他的头就像一只鼓胀的水囊,撑得疼痛不堪。他觉得事有蹊跷,不由颤巍巍的用拳头抵着额头,另一只抓住男人同样伤痕累累的左手,一字一顿的严厉道:
              “让尺书烧热水,带着婆子来擦地,你留在这儿,我抓着了你,所以你一步也不许走。”
              说完他便合上了眼,潜意识里溢满了嫌弃,不能动一刀一笔的长眉紧紧纠结着,手因为常年的洁癖而松了一松,却又马上的攥紧了,放在被窝里藏好了,就好像自己偶尔嫌弃,但任何时候都不允许旁人有分毫置喙的、不能释手的老爱物似的。


              7楼2018-04-24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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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这天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老人的身体和精神都渐渐好了起来。病去如山倒,不过十天的功夫,几乎大好,甚至有了堪比而立之年的好胃口,吃下去的东西竟也能克化得动。几乎每天晨起揽镜,都感觉处于梦醒之间,觉得上天似乎错爱了,竟然会让时间倒流、返老还童这样的奇事降临到他的身上,合该拜遍诸天神佛。
                他也渐渐能下床,也能扶着人慢慢的走,最后甚至再拿起那柄熟悉的长剑,也能遒劲的挥舞起来。
                可直到他的满脸褶子被壮年人紧绷的皮肤取代,身躯由佝偻变回挺拔,关于他妖异的传闻也渐渐飘得很远,原以为老人只是回光返照而暗自观望的两家子孙又恢复到一贯的谨小慎微之后,他因为病痛而被水洗的记忆依旧死在他记忆深处,落满尘埃,见无可见。
                随着时光的推移,他对这些遍寻不见的记忆越发在意,整颗心因为好奇而像猫儿拿湿漉漉的小鼻子蹭过似的痒得厉害;而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那个男人对他展现出的温顺、熟稔与信任也让他熨帖不已,时不时会让他舒心展颜,产生一种要将两个人的生活活成一个的诡异念头——需知晓,他是那般挑剔苛刻的人,心尖不如针眼大;所以虽寄心大道,人前也曾呼朋引伴,但实际上却是茕茕孑立;年少风流,曾被戏称桃花源主人,也曾因兼祧而纳用的两房正室,数十嬴妾,被同僚敬重钦羡,可说到底那不过是为了天道伦常——娇妻美妾侍奉在侧,如能为其分忧解难,自然待之敬重珍惜;若以色侍人,有所图谋,但凡赏心悦目者,他大多也会含笑收下,权做等价交易——说到底,女人于他,不过锦上添花罢了,他心自坚,不被儿女情长所累,所以是多是少哪有定数?只是为了绵延子嗣,才多多益善。
                他一直这般想,也一直这样敦促自己,多年修习阴阳术,以为自己早已大成,不过是为肉体凡胎所累,才不得羽化;可那日濒死前的混沌,仿佛才真的开悟了:他从未跳出三界,不过五行中一介俗子,一生荣光,得的艰辛,又无不是要拿命去挣、去抢,可到死还是分毫无取,些须如来时那般赤条条,悉数散尽,却是要便宜那些以为他失去效用便弃之如敝履的妻妾子孙,着实委屈。
                因而那些日子,他每每看向门口,总是希望能有一人能不再用那样恭敬敬畏的目光走进来,不要用那种祝祷畏惧的语气与他说说话——倒也不拘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些难登大雅的家长里短,内宅之中女人间的勾心斗角……什么都好,只要,只要不让他那般孤独,只要不让他那般畏惧,他就会将毕生所得所有功名利禄,以及那些足以石破天惊的大秘密拱手托付。
                只是可惜,实在可惜,没有一个。
                于是,在那段人生中最长也是最后的假期中,他用一颗发育迟缓、被忽略了数十年之久的人心去思索、忏悔、祈祷,只为能再得一次机会,为今生的错处赎罪。
                索性,那个人终于被他等来了,虽然他并不记得,但是到底还是有一个不是么?
                于是再次清醒,迎着明媚的朝阳,他欣喜若狂,扶着墙壁家具就到外屋临时安置的小床上去寻。


                8楼2018-04-24 1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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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后生早已将自己拾掇得干净,他坐在床榻前倾着身子细细打量,只觉是个英武的好儿郎,于是怀着报恩的心思,他不假他人之手,珍之重之的悉心呵护,又在他神志渐清时想着要给予承诺——功名利禄、三代荣华,但凡他能或直接或间接给予的,千难万难也必定不会推脱,只要这个孩子开了口;可病榻之上瘦削得几乎脱像的男人并不回答,他以为是自己老得厉害表意不明,少不得放缓了语气、和悦着神色细细的说与他听,却被请来的老御医告知他被人毒哑了嗓子,眼睛似乎也并不能十分瞧得见。
                  他顿时在心中泛起疼痛来,满心惋惜的叹了口气,帮他掖了掖被子,刚要缩回去,却被一双绷带绷得笔直的手准确而轻柔的捉住了双手。质地有些粗糙扎人的纱布在他尚且并不光滑的手背上微不可察的摩挲,来来回回,若有若无,绵绵得,逼得他痒。
                  他当时就被震慑住了,整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直愣愣的戳在那里,任由那些陌生的电流游遍了他的全身。仿佛是十分受用于对方的乖巧纵容,床上的后生轻快的一笑,撑起上身就要凑上来;老人这才惊醒,慌乱中,他站起身来,胡乱的冲他也不知训斥着什么,可话音未落,人已经狼狈的落荒而逃。
                  他一路踉跄但飞快的跑回去,关上门,百思不得其解——为这个思路清奇的后生,也为捂着狂跳的心脏,却还死撑着威严形象的自己。
                  他一生谋划,追名逐利,无论早期艰难颠沛,抑或壮年平步青云,他靠得就是这一双在刀光剑影中找寻立锥之地的鹰隼似的毒辣眼睛;多年历练,他不敢自诩神机妙算如诸葛,却也熟悉机括如俯视掌纹,特别是人人都会有的一颗心,他更是知之甚详。
                  可是这一回他却少有的黔驴技穷了,更确切一点说该是如坐针毡——那日以命相搏,后生的眼神太炙热,像滚烫的温泉水,却暗流涌动,老人哪怕是低着头用发心去承接那些俯视的目光,都会被烫得难耐。
                  可他也只能在身体日渐恢复中恍若不知,不知男人那些露骨到堪称惊世骇俗的诡异心思,不知自己身体的诚实反应。可是每每沐浴时,隔着缭绕的雾气,他还是会直直的打量着自己的身体,越看,内心越是疑惑难堪。
                  他倒并不觉得后生是有所图谋,可他也并不觉得自己这样衰老的自己还残存着年少鲜衣怒马、惨绿少年时的迷人魅力。
                  是受故人之托么?那日午夜梦回,身子倒退回不惑之年的老人睁开眼,弱冠之年自己的俊美少年模样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盯着黑暗,迷迷糊糊的摸着自己聚起细微皱纹的眼角迷迷糊糊的神伤,脑海中冒出了那样一个念头,心蓦地一轻,终于释然不少;却不想背后猛地伸过来一双坚实的臂膀将他整个抱起来掉了个个,塞进怀里。
                  那怀抱的味道很是熟悉,很热,摸起来很坚实,但是陷进去却十分柔软。他一愣,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暹罗的香芒,本来放松的神经猛地又绷了起来,他不由神色端肃。伸出两只手,以一种严谨慎重的态度上下捏捏、揉揉,确认这具身子该多的不多,该少的不少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9楼2018-04-24 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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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来得及收回手,他整个人就被抓着手腕翻了过来,那具高挑的、年轻的、药香馥郁的火热身子以一种急切讨好的姿态压了上去,青涩而热情的抱紧了他,像大犬一样对他裸露的身体吮来舔去,却又像大猫一样紧**住他的脖颈挺动厮磨。
                    早已儿孙满堂的老人自然清楚这些年轻人的冲动与渴望,所以除了最初本能的扭动之后,他在心中轻轻一叹,双臂合拢,把后生安安稳稳的抱在怀里。
                    少年的情潮总是来得快,去得快。他一脸淡然地用自己的内衫擦了擦手指和嘴唇,然后在那双缠满绑带的手要越界来到它们不该去处时,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制止。温声嘱咐过这个孩子,又帮他掖好了被角,这具披着四十岁男人皮却已逾古稀之年的老人,披了件薄衫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月光如积水空明,微凉的晚风徐徐送爽,有极暧昧的香花香草萦绕鼻尖,他走到幽僻之处手中握住自己,在花障明明暗暗的光影中凶狠的动作着,间或微不可闻的轻轻喘息,心中疾言厉色的对自己说了好一番大道理:
                    你现在已经卸下了肩上所有的重物,功成名就,功德圆满,就算是现在真做下什么令人不齿的风流事,传出去,也不过是一句钦羡与无关痛痒的打趣:“吴老,当真老当益壮,乃真英雄也!”可是这个孩子却不一样,他那样年轻,孙儿辈的岁数,以后他的路那样长,一眼看不到尽头,他和当有自己的如花美眷,锦绣流年,曾不能在这紧要关头污了名声;你自是要鼎力相助,倾囊相授的,却不要再做出这样的下作样子方才能在他的心中活得长久,再忆起,你才会是一位德隆望尊,于他有大恩大惠的慈爱老者;而不是一个每每魇住他,让他无法醒转的荒淫恶魔。
                    如是说了几遍,手握之物渐渐绵软,却并未纾解,于是他粗暴的用衣襟那些冰凉的液体,也不做理会,只是在归途中心有戚戚:
                    可怜他年少大丈夫,无心无情,只知大道与大义,哪怕万花丛中过,心思干净冷硬,心中无花,片叶便也就近不得身;而当垂垂老矣,返璞归真,迸发了少年心思,想做一回少年事时,却不曾想,已经没了少年身子——一副被奇药勉强拖延、使病情暂缓的残躯,焉敢以青年才俊的功名前程为赌注,赌一个暗无天日的末路穷途?于是也只能暗自嗟怨,只恨人生不能从开始的时候便是一场返老还童,那样,在适时的时间,你我擦肩,方不负那一声刚好。
                    如是又是数日,两人相安无事。那后生似乎也不知是并不在意还是食髓知味,日日与他共寝——只是共寝,但他们日复一日的在彼此的怀中酣睡清醒,也都有些微醺,许久不知今夕何夕。
                    终有一日他蔽衣跣足临镜而立,错愕良久:镜中人年方弱冠,蓬头垢面难隐风姿,他见鬼了似的盯着看了许久,然后伸出手狠狠掐上那张水嫩的俊脸,在疼痛中,他跣足狂走,横穿整个院落,不顾脚趾被碎砖划得出血,钻进后山挖出的温泉之中,急急地将自己刷洗干净,里外馨香。
                    是夜雨打芭蕉,他一身湿意的爬上床榻,两具年轻的身体缠在一处,将对方剥得如同新生婴孩似的干净。
                    他鲜廉寡耻的轻喘尖叫,比自己享用过的任何一个女人还要放荡不堪,他用后生的衫子遮了脸,全凭身体感受着这个对自己珍重怜惜的年轻男子的每一组动作。他们太过于契合,好像不是第一次,却又胜似第一次,他用身体缠着他,感受这陌生而熟悉的爱意,眼角渐渐被逼出泪来,巅峰来临的时候,他抽搐着被后生紧紧按在怀里,热流喷涌,比那些无言的目光还要深刻的灼伤了他,他顶着满是男人味道的衫子与他接吻,绸缎渐渐被濡湿的同时,他方浮现出些许画面的脑袋再次针扎似的疼得厉害,他依旧,什么都没能想的起来。
                    于是他用力攀着后生柔软异常的身体,终于瞬间确定了一些事;同时又在瞬间,不可抑制的惶恐了起来,一系列的疑问如山雨欲来前的风吹荷叶般此起彼伏:
                    他们、或者说是当年的他们,是因为什么分道扬镳,又是因为什么数十年两相不见?另外,刚刚所说的那个当年到底是何年月,再遇时这个男人瞧着不过是他孙子的年纪,这样年轻,那相遇的时候他又该多大?可开蒙了不曾?他们因何相遇相交相知?是他自己鲜廉寡耻的……诓骗了他么?他们之间,曾也有过他人见证么?可也曾鲜衣怒马,红尘打马?可也曾满腹锦绣,书剑恩仇?可也曾……像方才这样不知天地纲常伦理为何物似的,交颈缠绵么?
                    他还会……还会离开这里,与他数十年不见么?自己还能再次得到上苍垂爱,等得回他,再这般一回么?可就算等得回,自己又……还会记得他么?
                    他这样想着,不由颤抖了起来,蓦得又是悲痛又是愤怒,他双腿夹紧了后生劲瘦的腰身,将他翻转过来;他明显感到后生的肌肉鼓胀了起来,峰峦似的连绵,却又无声无息的消退下去,如一头温顺的巨犬,只知道讨好的舔吻他身上的汗珠,对于这压制并不反抗。
                    于是他滑下去,一边使出浑身解数的舔弄,一边急切而粗鲁的撸动自己,可惜他的身体只是表面恢复了年轻,底子却是空的,承受一次已是极限,如今也是腰软腿软,于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越发卖力而难堪的吞咽着嘴里的东西,却不自觉泪流满面。
                    不要忘记,他舔弄着;不要忘记,他吮吸着;不要忘记,他用牙齿轻轻的在顶端咬了一下,然后狼吞虎咽,不顾丝毫斯文的把那滚烫的东西尽数咽下。
                    他自幼失怙失恃,多亏聪颖早慧,又有一颗好脑袋,方有如今所有,它一直被他当做人生中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至交好友;可这一刻,他却前所未有的埋怨它的尸位素餐,只恨不能将他斩之而后快。


                    10楼2018-04-24 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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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温暖的阳光穿过窗棂,他在后生的臂弯中翻了个身,迎面撞上缠着绑带的胸膛。他瞧着男人露在外面的大半个身体,一边感叹的摸摸捏捏,一边轻手轻脚的帮他掖好被子,然后施巧劲滚回他怀里。因了昨夜的声色犬马,不由心情舒畅,双手合十将他英武的睡颜夹在中间,顺着中轴线细细的亲吻到下巴;又在男人去挥扰人清梦的手掌时,去捉住了男人包扎得严实的手,挨个儿将那些指尖放在唇间疼惜厮磨。
                      温存良久,想起昨日收尾时的种种,绷不住笑了出声,边笑边骂那个极端感性的自己——这是从通人事起便有的老毛病了。所以为了保持冷静不生纰漏,近五十三年或许更长的为官做宰的生涯里,他从未在深夜时与人商谈,也甚少思考,深夜于他只是休憩与睡眠;昨日也是特例中的非比寻常了,先是心情大起大落,之后又是那样意乱情迷的与心爱之人做着那样私密的事,倒也难怪会将他的一整颗心搞得一团糟乱。
                      不过现在清醒时再想想么,却又有何难?比起那官场纵横,人心险恶,这已经可以说是十分容易了。
                      所谓不破不立,只要离开不就好了么?茫茫人海,如何就藏不下他们两个人?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带上分文——这些孩子们不是垂涎那些银枷锁金笼子么?那就留下来,且由着他们败坏;他是必然要归隐避世好些年的,不得人见,倒正好可以发些死人财。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在心里放一个人,原就不打算让他再有逃脱的机会,现在打定主意,整个人都仿佛愈发轻快自在了。于是他复又揉捏他、吻他,门外传来三声击掌,是侍奉的婢女。他皱了皱眉,轻手轻脚的梳洗完毕,吩咐她们放好用具,然后神色一定,不紧不慢的在簇拥下走向前厅,接受那一大家子的晨昏定省。


                      11楼2018-04-24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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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步声渐消,终归于寂静。一直熟睡的男人在床褥间缓慢的蜷起身子,衣服紧贴在身上,湿漉漉的。他迷蒙着眼,张着嘴,因为疼痛,而不可抑制的流泪抽搐,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再次睁开眼,眼前隐隐约约仿佛有了光,他迷着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对着太阳无声的微笑,朦朦胧胧的光明中浮现出来的是昨夜朝花夕拾一样的缱绻缠绵。
                        还是那头老豹子,尖牙利齿,看见什么都想咬一咬。他摸着身上的牙印,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年月的往事,嗓子里钻出丝丝拉拉的气流,由内而外的带出满嘴血气,他捂住嘴凄厉的咳嗽,有淅淅沥沥的黑血顺着他的指缝黏黏糊糊的流下去。掐指一算,不由暗暗苦笑:
                        没时间了。
                        眼前复又遍布黑暗,他因为缺氧复又无力的躺倒回去。许是大限将至,他越来越习惯于用一种啰啰嗦嗦、磨磨蹭蹭的方式回忆过往,并打发时间。而这个时候,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好多往事,比如父亲、兄长们和侄子们的遗容,张氏宗祠前将台阶染满落红的鲜血,继承礼成时那些低低拜服的脊梁与头颅,入世为官那十几年轻松可爱的时光,以及在藏海生命中缺失的那数十年间挥之不去的黑暗,心中颇有慨叹:
                        张家的祖上应该是王八那样像驴的瞎眼神兽,有壳,牲口似的力气以及深刻灵魂的愚蠢与服从;他们甚至不必带上蒙眼,就可以装作什么改变都看不见,空守着一身能耐本事,却只能困在方寸之地,被当做工蜂为“它”忙碌、牺牲与枉死。
                        而“它”是什么呢?每一代以族长为中心的张家人都在探索和找寻:
                        事实上最初张家与“它”根本毫无关系。时间要追溯会汉宣帝元康年间的第十一任先祖,当时的事情已经不可考,就现今流传下来的材料来看,最初的“它”曾反复出现在他的《与孙夫人书》中,这位张起灵以一种志在必得的口气认为:如果可以驾驭“它”,便可以摆脱肉身的烦扰,羽化登仙,获得“长生”;
                        之后四百多年,无数张家人前仆后继为了将这个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它”降服,结果冒犯了不应该冒犯的忌讳,付出了堪称惨痛的代价;
                        直到北魏登国年间第二十六任先祖在他初修的《张氏牒谱》里头刻意模糊并放弃了对“它”的本质的找寻,而是退而求其次画了个饼,愚化族众,以求生存;
                        他卸任后其二子一女,二十七、二十八和二十九连续三任张起灵对《牒谱》陆续修订,并增写了《族律》、《家训》和《玉音聆听》等一系列族里的纲领性文件之后,敲定“它”是司掌万物兴衰枯荣的法则,不能违逆,并逐渐建构了一个巨大的框架,制定了一系列的详细但透着愚蠢气息的计划,将原定的驯服彻底改为依从。
                        他自小熟读这些,初也是深信不疑,甚至会为先人的智慧所折服,从而对那个位子心向往之;可是当坐上这个位子之后再仔细瞅瞅,就发现全是放屁。
                        如果汉朝的那位把给自己发妻的家信看完后都烧掉就好了……洪武年间的张起灵眯着眼睛无声的叹了口气,突然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又露出了隐秘的微笑——不过作为所有张家人性启蒙的开蒙祖师,他至少在房中术上的造诣颇丰,若是当真烧了也着实可惜。
                        无论如何,前人欠债后人还,当他开始晓事的时候,族内的气氛已经十分严峻了。倒不是都因为“它”,而是因为蛮族气数将尽,那些年,作为族长的父亲都在忙着把整个张家从关外迁回中原,打算定居故地暂且蛰伏,只等出现新的人主再做打算。
                        这个想法中规中矩,不过按照老爹的个性风格,这个“再做打算”几乎可以约等于“暗中观察”,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族里的反应无论从积极还是消极的层面来说都不怎么强烈,所以成日里,张家大宅里头到处可以看见那些悄无声息、四处游荡的年轻貌美的族人,从他们波澜不惊的眼神中,他看到了空虚与无聊。
                        那时候,他还小,二十多岁的人生还没有板凳高,所以自然还没学会“好几副面孔”,人很“直”,说话也十分耿直,他在又一次的家族会议中公然驳斥,并向老爹提议要站明立场,积极出世,结果站明立场还没说几句呢,就被勃然大怒的老爹像捉鸡似的提溜起来,好一顿棍棒,然后吊起来关进了他自己的小厨房。


                        12楼2018-04-24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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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厨房里被关了很久,久到能够熟练做出酱牛肉,才被人从里边放了出来。
                          放出来的那天,天气十分阴沉,灰蒙蒙的天低低的垂着,压得人呼吸不顺,他当时正在吃老爹的存货,好几天没洗脸刷牙换衣服,头发又油又腻,像个精神不正常的野人——感谢列祖列宗,要不是麒麟血,人肯定就被蝇虫淹没;他嘴里塞满了肉,同父异母的大哥提着染血的大刀背光站着,笑得得意,身后有见风使舵者抓着他气味诡异的衣服将他扔到大哥的脚边,叫嚣着:
                          “快来参拜新任族长!”
                          随着这句话,他看见他的兄长的手臂隆起了微妙的弧度,刀尖微颤,幸亏他聪明又擅长忍辱负重,选择了乖乖的屈服。他卑微而温顺的跪了下来,长刀上的血一滴一滴滴在他的身上,他的鼻尖触碰着新族长的鞋子,做出颤栗发抖的样子,像一条可怜兮兮的奶狗。
                          再次感谢列祖列宗,反复的失忆之后,如今的他对那些时光已经相当模糊了,只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杀死了他父亲登上族长之位的男人以及他的子孙又都被他手刃了,他欢欢喜喜的坐上了族长的位置,可也只欢喜了一小段时间,他就傻了眼。
                          说实在的,那是真的憋屈。每天都要拘着遗老们的管,困在方寸之地,多行一步都不行,还要为无数的小张驴们做出表率,偶尔还要幸学,敦促他们的拳脚功夫,日常工作更是繁琐得像嚼舌根的丑妇,陪着笑脸,兢兢业业,可又漫无目的。有的时候他自己忙了一晚上,第二天,命令传达下去的时候自己都懵:
                          这么做有意义么?
                          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颓唐而费解,真不知道之前为何会有那样多的张驴龟们趋之若鹜。
                          索性数年之后,太祖开国,年号洪武,那时他也才六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脸皮又被磨得很厚,通过一年的努力,那些遗老们终于被以三寸不烂之舌烦得心浮气躁,于是大手一挥,放他进入官场。
                          那年春光正好,国家初定,一个崭新的帝国通过休养生息正缓慢的重焕光彩。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从张家大宅跑出去,好奇喜悦多于戒备防范。像一只终于挣脱束缚的狼崽看见了鲜绿的草原,甫一离开张家直属的势力范围,他便甩开了身边的随从亲信,只身坐船沿运河一路南下,直至应天府。
                          那一路倒也是潇洒肆意,好吃好喝的,也并不节制。结果月余后抵达应天府,身上钱财早已花费一空,锦衣华服早就当了,粗布衣裳换了一身又一身,双脚踏上岸的时候,早已沦落得如同乞儿一般。


                          13楼2018-04-24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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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里只能再次感谢列祖列宗了!
                            这时候他虽然人已经六十多岁,可是形容不过是十五六的纤纤少年,最是鲜嫩可口,也最是能引来那些腌臜的、垂涎的目光。
                            于是就像那些话本里写的那样,他正饶有兴致的被人调戏,拉拉扯扯间衣服都被撕烂了,香肩半裸。在那些愈发露骨的抽气声中,外围有忽轻忽重的脚步声传来——是那种半瓶水们起跳前助跑声。他嗤之以鼻的讪笑了起来,冷不丁一柄利剑从天而降,差点割下了他的鼻尖,以一种凌厉之势削去那狗仗人势的家奴三根手指,然后人还因为惯性而向前冲了好几步,直接跌进他的怀里。
                            说起来他们年轻时的风儿可远比现在的喧嚣得多,纠缠着香味儿,乱人心,就连最正八经的麒麟血都抵挡不住;又或者他该提早做好准备,可惜哪有人能看清红线的那一头绑得是男是女——不过话又说回来,默认不都应该是绑着娇俏依人的小姐?谁知道是这样的金贵的男人?尖牙利齿的,倒是硬生生逼着他从一头扛货拉磨的驴子变成了被家族讳莫如深的骡子。
                            可是这又能怪谁呢?是怪那年的春风得意,还是怪转身而去的少年风流潇洒?谁都怪不了,他的命里合该有这样一个轩朗男儿,他们一起红尘打马,快意恩仇,这是他的人生之幸;而他们后来在滇藏的那几年忙碌光景,就是他利用“张起灵”这个身份为他自己牟取的唯一私利,所以哪怕后续加诸于他身上的刑罚如此之多,他也并无怨言。
                            说来,那些庶子庶孙合着该给我的藏海磕头,若不是藏海借工部尚书吴思正之名纵横南北布下风水局重建阴阳秩序,将“它”逼毁,张家的子子孙孙又会被“它”操纵多久?
                            这很好。他没有子嗣,张家自有唐一朝流淌下来的纯净血脉也就自此断绝了,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张起灵”就不会再有,核都没了,其余的就都散成沙了,就再也不会有孩子们缩骨断指的隐忍和哭泣,父女母子兄弟姐妹为保持血统的乱伦,一年一度有去无回的男女血祭,没有门,也就不再需要守门人。他死之后,他们在本朝兴许还需要再躲上个一两百年,可本朝的气数一尽,到时候狼烟烽火烧起来,支撑张家的秩序与铁律也就都随着乱世消失了,这华丽丽、冷冰冰大厦瞬间不就倾了?


                            14楼2018-04-24 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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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就极好了。作为张家最后一任起灵人,他理所当然应该去终结族人们的苦痛与挣扎,这是他的职责之所在,哪怕就现在来看,十分的荒唐而惹人恨,但他也还是要去做,因为他们在“它”的阴影下生长了一代又一代,吃着同样的苦,受着同样的痛,逝者已矣,他鞭长莫及,但是对于之后的那些无辜的新生命,如果可以,他希望他们可以走出这个一圈一圈几乎将人困死的死循环,去外头更广阔的大千世界去看看。
                              这样,不知道是繁衍了多少代后的孩子们若是在悠闲的午后再说起这个处处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家族的历史,或许还会连带着提一提自己,这位最后的张家起灵人,综合实力完败前代历任族长的发丘中朗将后人,而他几乎能够想象他人之口对他自己的描述:
                              他或许是个聒噪到让敌人涕泗横流的断袖,或许是个对新奇事物有着难以置信的旺盛好奇心的怪人,或许是个玩忽职守将张家秘密透露给外人的“灵奸”,或许是个对危险花花世界执着的浪子,但只要他们在讲起了关于张家倾覆时提及一句他和汪家族长的纠葛,似是而非的顺嘴提上一句:“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他要独独在汪贼那棵老树上吊死”,抑或是在用年幼的时苦练缩骨功现身说法,敦促子孙一心向学时能庆幸的提上一嘴:“多亏张家散了,否则,现在你也要打小苦练这个,你并不知晓,这个功是要把全身三百六十块骨头一一卸了,再泡在茅坑味儿的药水里里泡上整整十年……”,那么他今日的这番田地就也是物超所值的。
                              他莫名有些感伤,摸着自己的断指感叹一生太苦——他剔肉还母,断指还父,青铜门内探长生,青铜门外断生死,终于还尽了他作为张家起灵人身上背负的罪和债,又重续了爱人被强行打断的体健高寿,论理也是没有遗憾,可当生命真正只剩下短短数日,而他自己只是闭着眼睛都能听见滴漏滴答消耗殆尽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怨恨人生苦短;并真切的希望,哪怕是苟延残喘也能再拖延数年——至少确认了汪公的后半段旅途没有误入歧途再闭眼……
                              不过想来大概也没有机会了。


                              15楼2018-04-24 1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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