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过去，现在我得对付眼前问题。我腾出手给了小爱一下，说:“你以为我神经二级错乱了，爱他?你先让他把脸漂白了再考虑。”
“这可不一定哟，细看，他其实挺有味的。”她兴奋地拍了一下我的大腿，“来一次总攻，怎么样?”
“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就为你说的那点看不见摸不着的味，就真刀真枪地干，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爱情本来就不讲理，讲理就成交易了。”
她总有理。不过，她确实是这么做的，不讲道理，上高中之后，至少换了三任男朋友，每任被换掉的男朋友都会追着她问为什么，她可从来不讲道理。
我本来还想和她讨论爱情和交易的关系，可是咧咧嘴介入了，他大声喊:“苏小娅，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这才知道已经下课了。
就在他的办公室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怪味豆。怪味豆放在办公桌的边上，靠窗，简陋的包装纸，一看就知道是论斤买的。真是怪，一个大男人，还吃这玩意儿！
他坐在对面，轻敲了两下桌子，把我的注意力招过来，问：“你今天怎么了？”
我早就想好了对付他的办法，故意凑到近前，坏笑着反问：“我们讨论课文，不行吗?”
“不说那个。”他挥了挥手，就像擦过一道黑板，“我觉得你有很重的心事。”
我的笑突然凝住了，就像他伸手揭开我的衣裳，看到了我的疤。我想哭，但我极力控制住了，因为那样，我就是个十斤的**了。我的手从脸上划过，抹去了浮出水面的脆弱，恢复到满不在乎，说：“没有，也许是瞌睡太重吧，昨天晚上打游戏，差点迎来东方红。”我故意做个怪相，笑了一下。
他倒像做错了什么，笑得极不自然，说:“噢，这就好。不过，以后有什么心事，可以对我说。我们之间应该没有代沟吧?"

我一个立正，给他敬个军礼，说:“遵命!”这是在入学军训时学到的。
正在我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叫住了我，伸手把那包怪味豆递给我，说:"拿去，慢慢吃。”
我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说;“你饶了我吧，我从不吃这个。”
“我知道。”他很严肃，也很坚定，不容我推托，“放在嘴里慢慢嚼，再多的苦味也能
透出香来。”
我接过怪味豆的时候，发现他果然如小爱所说，还真有点味儿。
我没有把那包怪味豆扔进垃圾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他在盯住我的时候，我的心跳了一下。小爱说过，心跳就是爱情。我一直骂她是个**，可能那一刻，我也变得靠近**了。
晚上，我关着门温书，外面又开始唇枪舌剑了。平心而论，爸爸算帅，妈妈算靓，走在大街上，绝对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可我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厌恶对方。我本就不需要人安慰。
夜深了，我独自回到屋里，妈妈在桌上留了张纸条，说她出差了，得半个多月才能回来。家里出奇地静，有史以来第一次，我曾无数次盼望过这个时刻，可它真正到来时，我忽然觉得心慌。
我躺在床上，有一颗设一颗地嚼着怪味豆，就想起了咧咧嘴今晚对我讲的许多话，废话堆里拨弄两下，也能找出两句有用的。记得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请我信任他，他会全心地关心我。怎么听都有点类似情话。我心里暗暗吃惊，是不是正应验了爱美女巫的预言？
豆子还是苦味，我的心似乎泛起了一点酸甜。
第二天上语文课，我依然是发呆，其实我什么也没想，油盐不进。下课之后，咧咧嘴走到我跟前，轻声问有没有事儿。我摇摇头。他就笑了一下，又说晚上可以去我家，帮我做晚餐。我点点头。
他走了，我就开始遭罪了。小爱一把捏住我的大腿，瞪着我，逼我交待是怎么勾上去的，不说就不松手。我不想告诉她我父母离婚的事，就故意夸张地说：“靠，还用勾吗? 就我这身材，往那一站，他就晕了。”
小爱终于松手，装出一副泄气的样子，站起来无力地扭了两下屁股，说：“数你牛！换了我，两腿站成罗圈，他也不会正眼看，呜！”
望着她那样，我觉得特没劲，特对不起明咧嘴，就假装要上厕所，起身跑开了。可是，刚跑到厕所门口，就听里面有人议论，说那骚娘们真行，已经把语文老师勾上手了。我连忙收住脚步，轻手轻脚地撤退。
放学后，我等没人了，就来办公室找咧咧嘴，想让他别去我家了。我自己会做饭，就算不会，也可以在餐馆吃呀。可是，刚到门口，就听里面有人哭哭暗啼，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女人就从里面跑了出来，一边抹泪一边冲下楼去。
咧咧嘴并没有追赶，坐在桌后望着，一眼就望到了呆立在一边的我。我有点不知所措，准备离开，他却站起来，喊住我，然后就锁了门，和我一起往外走，没事人似的。
我侧脸望了他几眼，他竟笑了起来，说：“没见过这么黑瘦的，是不是？”
我无意打听他的隐私，也故意把话岔开，说:“我发现你不仅黑瘦，还虚，上课总出汗，讲课有那么累吗?”
“古人云，瘦则弱。”他搬出古人，我就只好投降，因为我对古文极没兴趣。
他虽瘦弱，菜却烧得不错，叮叮当当，一边哼歌，很快就端上三盘菜，青椒肉丝、番茄
炒鸡蛋、手撕包菜。我迫不及待伸筷子抽查一遍，个个让人陶醉，就半闭着眼睛咂着嘴，说:“神仙在人间，要天天能吃到这种菜。死了也值。"

“可不准瞎说!”他盯了我一眼，又叹了口气，“可惜，我不能天天到你这里来呀!"
我故作神秘地问:“是不是因为那个哭哭啼啼的人儿?"
他摇了摇头。仍不愿提那人。我就不去碰。后来。他跟我谈到高考，说人在高考之前是最难度过的一段日子，告诉我怎么才能放松。我就笑话他，说我松得都快散架了，还怎么放？
我们谈得越来越随便，他说高考很关键。我就说狗屁。他说考上好大学，人生才有个好起点。我说狗屁。他说有追求的还要考研读博出国。我说狗屁狗屁加狗屁。那天晚上，狗屁成了我们的经典词，谈笑都离不开它了。我从来没有这样放纵过，兴起时还会用筷子敲碗。
时间不早了，我让他走，他不。他让我去写作业，自己到厨房洗碗。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心里有点犹豫，有点期待。我坐在书桌前，根本没心思写作业，耳朵一直竖着。突然。厨房传来一声脆响，我一惊。跑过去。盘子摔成了残败的莲花。咧咧嘴正靠着水池一点点下滑。我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他，他比我想象的要轻了许多。我没费多大劲，就把他拖到客厅的沙发上。
他清醒着呢，两眼望着我，挤出笑。我就故意放松气氛，说:“你也没喝酒呀!”
他没力气说话，我让他躺下，给他泡杯茶，再把他扶起来。他慢慢喝着茶，慢慢恢复过来，才解释说:“吓着了吧?没事，贫血。”
我确实吓坏了，但我不会让他知道，就把胳膊往他面前一伸，说：“要不要我给你输血？”
他笑着推开，说:“要的时候我就找你。到时候别舍不得哟!”他扶着沙发站起来，轻拍一下我的肩，告辞。
我送他下楼，他的背影在夜色中就像一片叶子。
妈妈并没有出差，她到外地躲藏起来，养好了心里的伤，回来精神百倍，上班专心工作，下班为我做饭。爸爸也常打来电话，问我高考准备得怎么样了。他们似乎都比以前更关心我了。
而我并不因此感谢他们，他们这样做只会让我更加恶心。高考越来越近，我越来越不想回家，很多时间，我不在教室，而在咧咧嘴的宿舍里。他也不劝我学习，只管和我尽情地玩。我们玩的游戏都很简单，有时是关三家，有时是象棋，有时就看电视或上网打最**的游戏。但每一种都能让我们全身心投入，紧张、喊叫、欢笑……
有时，我们的欢笑也会被打断，是那个女人来的时候。她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冲我笑一下，没有敌意，也从不说话。我就主动离开。
爱美女巫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我和一个女人为咧咧嘴争风吃醋，还摘过单挑呢。我说她胡说。她说班上的人都这么说。我说谁再说就告诉我，我和他单挑!
全班没人承认，都埋头用功。他们都装着全力以赴冲击高考状，其实每个人心里还装着乱七八糟的事。
谁说说都没事，可不知是谁把这风吹到我妈耳朵里去了。她把我从书房里拉出来，问我和老师是怎么回事。我说就那么回事。她骂老师是个乘人之危的家伙，说当初她刚离婚，心情不好，把我托给老师照看一下,谁知他趁虚而入.....
我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就哈哈大笑。她就给了我一个嘴巴，说不许我再和他来往。我说就要来往。她说打断我的腿。我说腿断了也要来往。她就吓着了，不敢再往下说。为了表明我说话算数，我当时就出门了，并告诉她，我去找老师玩。
我去的时候，咧咧嘴已经睡了。我把他拉起来，他看到我红肿的脸，很惊讶，追根究底，我不告诉他，说只要他陪我一起玩。后来，我们就坐在床上玩扑克，关三家。很静。
门突然撞开了，妈妈冲了进来，更可笑的是后面居然还跟着爸爸。妈妈一步上来就拉住咧咧嘴，一拖，他就掉到了床下。他太弱了，穿着睡衣，横在地上，就像没包紧的白菜。
我跳下床，一把撞开妈妈，若不是爸爸接着，她肯定倒地。然后，我狮子一样瞪着他们，让他们先打死我。
爸爸开始让步了，他拉着妈妈往外走，妈妈不肯，但力量不够，还是被拉走了。
咧咧嘴躺在地上没动，我把他扶到床上，给他泡热茶。他总能在茶水中缓过劲来，恢复一点精神。他有了一点力气，第一句话就说:“他们做的对，别怪他们!"
我奇怪地盯着他，问：“那，你为什么要这样放纵我？”
他犹豫了一下，说:“以后再告诉你，行吗?"
我没心思追间，安顿他睡了。我没有离开,在屋里转悠。看见书桌上有一包怪味豆，就坐下来吃，越吃越没劲，最后就趴在桌上睡着，满嘴的苦味。
校长找咧咧嘴谈了话。当然是关于我的。但不知为什么，谈完之后就不了了之。校长不管，当然就没人管得了了。我和咧咧嘴照样在一起玩儿。他除了晚自习有时会到教室转转，其他课余时间都待在宿舍。而且，晚自习他也从不要求我去，他到教室转悠的时候。我就在宿舍等着他。

爱美女巫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了，问我不会一辈子就跟了这种人吧。我说为什么要一辈子，暂时的快乐不行吗。
快乐的确是暂时的，后来,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我愣住了，不知为什么，眼泪就涌了出来。我问他为什么要结婚。他说我还小，很多事都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末了，他又说，无论发生什么，请我信任他。
我不想再信任他了，晚上乖乖地去上自习。同学们都怪怪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没人要的烂茄子。
小爱因为学习压力太大，刚和男朋友分手，一脸的沮丧，见到我，就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拍拍腿，说:“他结婚了?”一种安慰人的语气。
如果不是看在三年同桌的份上，我非揍她一顿不可! 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地把书包砸在桌上，哐的一声，全班都抬头看我。我无法控制自己，大声说:“告诉你们，他结婚了，就在今天!”然后，我提起书包，转头出了教室。
我在大街上转憨，一直到晚自习结束，校园空了,我也不想回家，又慢慢转进校园，转到咧咧嘴的宿舍楼下。窗口还亮着灯，我忍不住想上去看看。走到门口，发现门竟然是虚掩着的。我轻轻一推，开了.他正躺在床上看书，一个人。看见我，他翻身下床，指着书桌上的一个红包，笑眯眯地说:“吃糖!”
我也扑哧笑了，伸手过去，没抓糖，抓了一颗怪味豆丢到嘴里。
他并不奇怪，只是问我吃出香味没有。我摇摇头，还夸张地皱了一下眉。
他没再说什么。示意我坐到床边(因为只有一把椅子),然后拿出扑克。我一边心安理得地坐下，一边又不安地问：“今天是你的新婚之夜吧？”
他苦笑了一下。说：“结婚证已经领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明白，追问。他说会告诉我的,但不是今天。然后，我们开始玩牌。我边玩边走神，想着他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谜底。
我一直以为还要等很久，可是，就在一周之后，一切都推到了我面前。来得比谜底更多。
那天，咧咧嘴正在上课，突然就倒在了讲台上。全班同学都呆住了，不知所措。我第一个冲上去，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轻轻晃着，不停地喊。同学们都围找过来，七嘴八舌商量着对策。
他睁开眼睛，望了望上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着，几乎只有我一人能听清。他说:“我早就知道我不行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摇了摇他，说:“不准胡说。”
他挤了点笑，说:“谢谢你，这段时间，你给了我永世享受不尽的快乐!"
我不信他，就反驳:“可是，一直是你在给我快乐，我谢谢你才对!"
“相互感谢吧!”他歇了一口气，又接着说，“我也是你这么大的时候,父母离婚了。那时，我试着自杀过两次。所以，我能体味你的心情，决定帮你渡过这道难关。人生其实没有过不去的坎，多年以后，你一样会得到幸福的生活。可是我就不一样了，就在前不久，我查出是肺癌晚期。”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的泪滴到他的脸上。
“这没什么。”他努力伸手，帮我擦了一下泪，“人都会死的，早晚面已。我没有未来，但并不代表我没有过去。我有许多值得怀念的过去，你说是吗?
我点着头，忍不住呜咽起来。
“你不哭，我就告诉你我的秘密。”他等着，我强忍住，他才说，“和我结婚的人是我的高中同学，以前，我特别爱她，暗恋她。可她并不喜欢我。这些年过去了，我几乎已经不知道她的音讯了，就在不久前，她突然找到我，说要和我结婚。我以为幸福降临了，可她告诉我，和我结婚只是为了能取得美国签证。我并没有感到受辱，
只是平静地告诉她，我已经是肺癌晚期了。她听了之后，就哭着离开了。那天你正好看见了她。从那天之后，她就常来看望我，但再没提结婚的事。可我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和她结婚。你看，我的生命虽然到了终点，可还有一些作用，对不对?”
我使劲点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教护车来了，救护人员把他抬上了担架。我跟在旁边走到车旁，说:“你先去医院，我每天都来陪你。”他拉着我的手，说:“不，你要考大学，不考上大学，不要来见我。”我点着头，脑袋木木的。
车走了，拉着长音，像在我脑袋上划开了一条缝。
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到医院看他了。在高考的前一天，他已经离开了医院，住进了公墓。
我是高考之后得到这个消息的，我认定这是谣言，绝不肯去墓地。整整-一个假期，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停地吃着怪味豆。除了苦味还是苦味。他一定是在骗我，不可能嚼出香味来的。他应该站到我面前来，向我承认错误。
这样想着，我的泪水就顺着脸颊滑下来，一直钻到嘴里。
香味就是这个时候溢出来的。先是一点点，接着越来越多，好像满口都是。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
我答应过他，嚼出香味就去见他的。现在，我站在了他面前，慢慢蹲下，伸手去摸他的脸。冰凉浸透了指尖，一瞬间传遍全身。我浑身一抖，就像被人拉了一把。
一定是他。他一个人在这里太寂寞，天天都等着我来陪呢。我这不是来了吗?从包里掏出扑克,发了六墩,玩关三家。他不出牌，我就帮他出。我一边出一边说:“你别赖皮，不要以为不出牌就能留住我。告诉你。打完这一把，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是你让我要考上大学的,我考上了,这下好了吧，你没人陪了.....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一言不发，就那样笑。他的笑是那样自信，好像他一直就有十足的把握，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