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
中国人向来重视友情,将春秋佳日登山临水的称为“逸友”,将奇文共欣赏的称为“雅友”,将品德端正的称为“畏友”,将直言规谏的称为“诤友”,将处事正义的称为“义友”,而可以共生死的刎颈之交呢?则是人所称道的“死友”了。中国的文人不仅重视友情,而且也特别祈望那种不仅心灵相通,而且也能欣赏自己作品的知音。
关于“知音”,按迹寻踪,它的源头应该追溯到《列子·汤问》篇。春秋时的伯牙,是一位琴艺高深的音乐家,数十年朝于斯夕于斯,人与琴都似乎合二为一了。悠悠天地之间,谁是他的知音呢?而人间竟然出了一位知音善赏的钟子期。伯牙奏琴,他完全明白他的心志:巍巍然如高山,洋洋乎若江河。伯牙与钟子期之间的关系,就成为后代文人作家与慧心读者之间的关系的范式。杜甫在《哭李常侍》诗中说:“斯人不重见,将老失知音。”而岳飞虽不是指文事而是寓自己的壮志,但在《小重山》一词中,也有“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之语。
“高山流水”,因《列子·汤问》记叙的故事,成了一个历史悠久的表示知音或知己的成语。宋代丁基仲之妾善鼓琴,精通音律的布衣词人吴文英作了一首词赠给她,因为是自度之曲,吴文英就名之为“高山流水”,成了宋词中一个高雅美丽的词牌。我们且听号梦窗的吴文英所弹奏的《高山流水》吧,词前有小序说:“丁基仲侧室善丝桐赋咏,晓达音吕,备歌舞之妙”:
【素弦一一起秋风。写柔情,都在春葱。徽外断肠声,霜霄暗落惊鸿。低颦处,剪绿裁红。仙郎伴,新制还赓旧曲,映月帘栊。似名花并蒂,日日醉春浓。 吴中,空传有西子,应不解、换徵移宫。兰蕙满襟怀,唾碧总喷花茸。后堂深,想费春工。客愁重,时听蕉寒雨碎,泪湿琼钟。凭风流也称,金屋贮娇慵。】
丁善基的“侧室”,在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不仅其姓无考,连其芳名也无传,幸亏吴文英作了隔代的钟子期,知音善赏,才将她美妙的琴声挽留在他的词章里。
“高山流水”,由音乐而文学而人生,本来指的是知音知己,我由此而联想到宋代词坛许多高山流水的佳话。
欧阳修,是北宋词坛巨匠,也是文坛一代宗师。他多次称颂苏舜钦、梅尧臣的诗文,曾巩、王安石、苏轼父子还身为布衣不为人知之时,他就逢人说项,替他们作义务宣传。嘉佑二年即公元1057年,他“权知礼部贡举”,他主持的这次考试,就选拔了苏轼、苏辙、曾巩等一批出色的人才与文才。
在他主持文坛的时代,文要名士,词家高手,若非他的好友,即是他的门生,他不仅力矫宋初西昆体诗文浮靡的流弊,而且为宋诗文的繁荣举行了隆重的奠基礼。其学生苏轼,不仅赞扬他是“今之韩愈也”,而且还曾说“方今太平盛世,文士辈出,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昔欧阳文忠公常以是任付于某,故不敢不勉”。从这里,也可见欧阳修对苏轼的赏识与器重,也可见文坛的领袖人物,绝不能如白衣秀士王伦,容不得出色的前辈同辈与后辈,私心自用,自是自高,惟一己之坐位与小圈子之名利是图,而应该有广阔的胸襟高远的气识,赏识、尊重和提携真正的英才。
高山流水的知音善赏,也包括对作家作品提出建设性的批评意见。如果晚辈敢于向前辈正讹指疵,而前辈又虚怀若谷了礼让后生,那也许更为难能可贵吧?据岳飞之孙岳珂《程史》记载,词坛泰斗名重当时的辛弃疾出示他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为余几”)和《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一边让歌会演唱,一边征求客人的意见,由于辛弃疾之位高名重,客人们只是一味赞美,而作为晚辈的岳珂则认为《贺新郎》首尾语意有些重复,而《永遇乐》则用曲过多。辛弃疾十分高兴有如此知音,并当众说自己的作品用曲过多,确为一弊,今后要努力克服。辛词当然“不可一世”,但有时过分“掉书袋”却不能视为优点,岳珂直言无忌,辛弃疾礼贤下士,这,应该也是高山流水的另一种境界吧?
一个作家,除了“自赏”——自我欣赏,当然更盼望“他赏”——他人也即朋友和更多的读者的欣赏。这种欣赏,也应该包括善意的中肯的批评。高山流水啊,流水高山啊,我虽非一代琴师伯牙,但对当世的钟子期也如有所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