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酒论英雄》
此剧为郝寿臣先生与马连良先生合作的一出好戏,郝寿臣先生的得意弟子袁世海先生、王玉让先生均有录音传世。袁先生当年就是因为与李盛藻先生合作此剧受到了郝德元先生的赞扬,在郝德元先生的举荐下,郝寿臣先生将袁先生收为弟子。王玉让先生与周和桐先生是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师兄弟,二人在马连良先生的推荐下被郝寿臣先生收为弟子,王先生拜师后郝寿臣先生便把《青梅煮酒论英雄》传授给了他。
袁王二位虽是一师之徒,但所留下的《青梅煮酒论英雄》录音戏路上并不尽相同,袁先生此剧唱更多,王先生则是念白更多。笔者曾就此事请教过郝德耀先生,郝德耀先生说王先生的版本是老的版本。略去唱段不谈,单就念白袁王二位的细节处理也有不同,仅就俩个小例子分析,第一处是定场诗末一句“文武百官莫奈何”,王先生是七个字连续念出的,音量声调也是一致的,体现了曹操大权独揽的傲气,而袁先生则是念完文武百官之后,突然将声音放低,轻轻念出“莫奈何”,颇有小人得志之神情,前后语气的反差造成一种滑稽的效果,观众听到忍俊不禁,我们听袁先生的实况录音还可以清晰的听见观众的笑声;另一处,当听到刘备称袁绍为英雄时,曹操加以否定,王先生的念法是“袁绍,哼哼,也非英雄”,以口鼻做哼哼之音,此为冷笑,对于袁术的轻蔑溢于言表,袁先生则念“嘿嘿,非英雄”,嘲笑之意颇重,表示刘备称袁术为英雄是颇为可笑的事,虽情绪相近但各有侧重。
郝德耀先生总说“台上台下,没有双重人格。”此言诚不虚也,郝寿臣先生的曹操非常的大方,即使是《战宛城》也是点到辄止,不会把曹操演的粘色则迷丑态百出,乃至演《法门寺》的刘瑾也只是用一两处笑料点缀,不会用太多的话佐料当俏头,因为郝先生塑造角色注重人物身份,讲究气度格调,曾与郝先生多次合作的言菊朋先生曾对其子言少朋盛赞郝先生之曹操“有书卷气”,因为郝寿臣先生私下也是一个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人。袁先生塑造的曹操,既有魏王威仪、丞相权势,有时也表现出曹操的荒唐可笑,表演动作上也相较乃师更为的夸大,因为咱们通过袁先生生前接受采访的一些录像来看,袁先生是一个健谈幽默的人,妙语连珠引人发噱。
那么说袁先生和郝先生演的不一样是不是就不对了?不是这样的,郝德耀先生曾经问笔者:继承郝派要注意什么?我回答:一方面要钻研郝先生的录音录像以及脸谱剧照等一手资料,一方面还要追根溯源,多听金秀山的唱片、多看黄润甫的剧照,乃至还要了解何桂山等等老先生的艺术,知道郝派是怎么来的。郝德耀先生说:“你只说对了一半,还少一方面,就是结合自身的条件”。郝德耀先生可谓一语中的,每个人都有自身条件,如果原封不动的把前人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恐怕不合适,也不可能实现。本身郝寿臣先生自己就是一个改革家,怹并不保守,当初袁先生拜师,郝寿臣先生问他:“是把我揉碎了成你,还是把你揉碎了成我呀?”袁先生诚惶诚恐:“当然是把我揉碎了成您啊”。郝寿臣先生大笑:“你叫袁世海,不可能变成郝世海,你跟我学戏应该把我揉碎了成你”。所以袁先生将很多郝派名剧都加以改造,比如《除三害》,郝先生唱发花辙,袁先生根据自己条件改为江阳辙;《飞虎梦》,郝先生唱扫灭金辽把二圣请,袁先生根据历史唱扫灭金邦把二圣请;《坐寨》中郝派有两句词中有“坐地分赃”,袁先生就把第二个改为了“自立为王”,避免了重复;《桃花村》《野猪林》更是将剧本做了大调整。袁先生改《桃花村》时征求师父的意见,起初郝寿臣先生还有些顾虑,因为怹的演出版本已经得到了观众多年的认可,可当看了袁先生的版本后怹非常高兴,打消了顾虑还把袁的版本教给了戏校的学生。也正是因为有这样开明的师父,袁先生才在郝派基础上创造出了袁派,如果当初非要让袁先生原封不动的继承乃师,那么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所以袁先生晚年曾和张学津先生合作《青梅煮酒论英雄》,由袁先生的女儿袁菁、公子袁小海改编剧本,与郝派迥然不同,当以“袁派”视之。
回过头来再说《青梅煮酒论英雄》,唱段并不算多的一出戏为什么能成为郝先生与马先生合作的经典,看点在哪?第一在于唱念表演的尺寸,比如说:曹操一见刘备说到“使君,你做的好大事呀”,念完“你做的”稍稍一缓,然后陡然提高声调念出“好大事啊”,而且曹操的眼睛是死死的盯着刘备,马先生演的刘备眼睛左右一转,然后沉稳的说出“备不曾做什么大事啊”这戏就全做出来了,因为曹操是怀疑刘备,所以一直盯着刘备,然后诈刘备一下看他什么反应,刘备虽然一惊,但是要马上沉下气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切都在转瞬之间,但人物之间的关系就全都阐明了,戏剧的冲突就体现出来了。
与此类似,郝马合作《黄金台》,“搜府”一场,伊利念到:“我想世子他,定然藏在了你府”,田单也是一惊转而沉稳,说到“公公,世子犯罪你我身为大臣者应当上殿保奏的才是”。此两处,如果花脸念白时不突然提高声调,人物的奸诈体现不出来,紧张的气氛造不起来,如果老生没有转瞬一惊,那不符合人物,同样体现不出剧情的紧张性,如果老生惊的时间过长或者没有沉稳下来的这个过渡,那么又体现不出老生的机智,况且老生的慌张如果十分明显,花脸却看不出,那戏就显得假了,语气的变化、神态变换速度的掌握,这就是表演的尺寸。
第二在于双方的合作,这唱戏就如同踢球一样,队友把球传给你了,你得接得住还能传得出,队友接球时你不能闲着,关注着队友随时准备接球。当曹操在听刘备论英雄时,要眼观刘备,同时要根据刘备所说的内容做出表情,同样刘备在听曹操论龙、论英雄时,要随声搭话,嗯嗯噢噢,表示赞同。郝德耀先生时常说:“好的老先生,那手指头缝里都有戏,可现在都冲台底下跟观众算账。”这就反映出一个什么问题,演员之间没有相互配合,就是到我念词了,我不冲着剧中人,我冲着台下跟观众毫无感情像算账一样把词念完,搭档念词时我在一边发愣,这样的戏演出来是不能打动观众的。既然是剧中人,就要进到戏中去,一台无二戏,台上没有闲人,同样再举《黄金台》的例子,伊利说:“既然不知,听咱家慢慢告诉与你”,田单不是接一句“公公请讲”就完事了,得在伊利念白的空当儿,“哦哦”回应,这样才能显出伊利是和田单说话,不是给观众背词,田单是在听伊利说话而不是在发愣,这才叫“一棵菜”。所以,郝先生告别舞台以后,马先生表示不再动《青梅煮酒论英雄》,因为没有合适的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