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4日 阴
“23点39分，梦比优斯走了。”
“嗯。”
鼻腔里挤出一个不成语调的声音，希卡利挂了电话，怔然盯着屏幕上搭着他肩的梦比优斯的笑脸，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在真切。
辞去工作陪伴了梦比优斯四年半，最后一刻，自己并不在他的身边。他靠着墙坐下来，手机脱开手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面，打了个旋，归于沉寂。
希卡利把头埋进臂弯间，一滴泪都掉不出来。
房门是从外面被开启的，希卡利抬起头，见是佐菲拿着那串原本属于梦比优斯的钥匙，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塑料袋，梦比优斯的一众哥哥们也都跟在后面，低声地说着话。他站起身，礼貌地向他们点头算作问候。
佐菲伸手打开客厅的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希卡利不适地眯起了眼。
“家人去世前三天晚，家里所有的灯都要打开。”泰罗绕过佐菲向希卡利解释，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嘶哑，大抵是放开了痛哭过才回来，那一双眼肿的桃核一般。
希卡利闻言，并不作声，只是转身走到各个房间门前，伸手摸着开关点亮了灯。众人见他的样子，都不好说什么，各自找个地方坐下，只是兀自出神。
原本不大的客厅里挤满了人。
“他人呢？”希卡利开过了灯，找了个空就地坐下来，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抠弄着茶几上的衬布。
“殡仪馆的车来带走了，你放心，赛文跟着都处理妥当了，给梦比优斯找了间单独的房间，绝对没有委屈了他。”
“没事，”希卡利抬头瞥了佐菲一眼，复又垂下头去，“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委屈不委屈，谢谢。”
“你……你休息一会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灵堂的布设和送葬的东西交给我们就行，你明天去殡仪馆给梦比优斯送最后一顿饭，然后把火化的事确定一下吧。”
希卡利闻言起身，用手撑着墙壁，顺从地点了点头便独自进了本是给客人留宿准备的客房，轻声合上了门，又从里面传来了希卡利几乎要绷不住碎裂的声线，颤抖着话并不能连贯，“不用，我……他的一切我早前就置办好了，你们……也休息吧。”之后便没了声音。众人面面相觑，心里像被棉絮梗的结结实实，尽是说不出口的难受。

房间的灯和着窗外死寂的夜色，把希卡利寥落地身形投射在窗上，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任希卡利自己瞧着都觉得心悸。他上前隔着窗触碰自己那张失了血色的脸，想着此刻梦比优斯该是怎样孤独地躺在棺椁内，竟觉得感同身受一般。
“你说说人为什么这么奇怪，明明用四年半时间作足了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一天，还是像被抽空了大脑一样空白，梦比优斯，你说我，是不是脆弱到如今都没有改变啊？”
若不是隐约听到门外的兄长们，正在与人通着电话传送梦比优斯过世的消息，希卡利大抵会仰面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他没有困意，也不敢有困意，只是觉得这个房里陌生的没有梦比优斯的气息，还能让他顺畅的喘口气。
想着下午从医院离开时，亲吻过梦比优斯嘴角的余温还在。希卡利从床上爬起来，重新打开了房门。
因为没有合适的空间布置灵堂，泰罗和杰克不得不搬走了电视而腾出电视柜来，佐菲打开了来时抱在怀里的黑色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相框来。
他把相框规矩地摆放在台面的正中间，相片里梦比优斯的笑脸与寻常并无二致，只是那额头的红色流线胎记连同他时常穿的红色衣衫都一并被隐去，渡上了死气沉沉的灰暗，像是一团火种熄灭后的余烟撩过，呛的希卡利直红了眼。
“别，先别摆照片。”希卡利急忙别过脸，抬起头捏着自己的鼻梁缓解酸楚。如果说之前还能对自己有所欺骗，认为梦比优斯不过像往日一样还在医院里等着他过去照顾，便能缓解希卡利的苦楚的话，此刻这张灰暗的笑脸便轻易地就将希卡利拖回了现实的深渊，梦比优斯那副乐天美好的模样，成了希卡利永远都不能再触及的疼痛。
佐菲应了他的话，又把照片收了起来。
就再给他几个时辰保留那可怜的幻想吧。
等到天亮了，他便不得不站出来独自面对现实了。

2016年8月5日 大雨
整个家里被白纸和黑纱所占据，像阴云笼罩在希卡利的头顶，直压的他喘不上气。
他挂着纱站在灵堂的右边，泰罗作为兄长也站在他的身旁，不断向来哀悼的宾客鞠躬还礼。照片中梦比优斯依旧是那副温暖而礼貌的微笑，像是在亲自向来人表达着问候一样。泰罗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悲痛，用手臂掩着嘴痛哭出声。
希卡利静静地看着梦比优斯的样子，倒像是不多时又回从门口探头出来，笑意盈盈地说一声，都别难过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耳畔竟出现梦比优斯清亮的嗓音，由远及近地拂过他的双耳，令他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回过神细听着，却又是窗外瓢泼般大雨倾泻的水声，轰然浇灌进了希卡利心里。
有雾气氤氲蒸着希卡利的双眸，他合上眼，叹了口气，又朝着下一个客人深深鞠下了躬去。
你看，梦比优斯的离去，似乎成了连老天都不忿的事情。

2008年9月13日 晴
“梦比优斯，看这里，循例婚礼前不能和新郎见面的，你现在有什么话要说，我都帮你录下来，等你们两个都行将就木了，拿出来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是件多浪漫的事。”爱迪举着摄像机，围着梦比优斯转了几圈，最后选了个角度定格住镜头，欢喜得倒像是自己的婚礼一样。
“谁是新郎，我才是新郎！”梦比优斯摆弄着胸前地领结，先是反驳了爱迪的新郎说，又笑着转过头，朝着摄像机羞涩地摆了摆手，“我这个人也不会说话，爱迪哥你把镜头对着我好看一点的角度，这样以后希卡利看到的，永远是最英俊的我。”
有阳光透过窗纱打在梦比优斯的脸颊，青年包含笑意的双眼里盛满了对希卡利的爱意和对未来的希望，说自己笨嘴拙舌却密密麻麻说了一大车的话，从相识相知说到了相爱相许，倒像是要召告天下，他今天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一样。
爱迪追着他从屋里谈到了阳台，梦比优斯转个身，让自己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的暖意里。
那大概是一个人一生中最明媚的时刻。
足够隽写在生命的长河里，蜿蜒至爱人的心里。
“希卡利，等我们老了，我想，还是应该我先离开你。”梦比优斯张开眼，忽然换了一副语气，“因为我什么都不会，留下我一个人我肯定活得很累，所以……”
他转过身，向着镜头里肖想的希卡利鞠了个躬，他的笑脸充满着整个镜头里，像拨云见日的光芒，让人根本就无法挪开视线。
“余生请多指教，希卡利。”

2016年8月5日 大雨
“泰罗，你在这吧，我该去给梦比优斯做饭了。”
希卡利拨开人群，独自一人朝着厨房的方向去。
艾斯已经照着先前希卡利所说的材料帮他准备好了，希卡利接过他手里的碗，一时竟觉得陌生。
“都是他爱吃的东西，有时候累了不想给他做，他还会和我耍耍脾气。”希卡利用筷子打着碗里的鸡蛋，忽然出声对艾斯说。
艾斯手上帮他切着菜，不做声只抬头看了他一眼。
希卡利万般熟络地把鸡蛋倒进油锅里，另一只手拿着调味盒，舀着一勺盐又兀地自言自语道，“他口味淡，可有一次我和他置气，放了好些盐进去，咸的他好些天都没和我说话。”
“我说他是个没福的人，那些鸡鸭鱼肉都不喜欢，只喜欢吃我拌的茄子。”
“我记得上回我从佐菲那给他拿了几只团脐的螃蟹，他一边和我赌气说不吃，结果一个都没给我留，还有……”
“别说了，希卡利！”艾斯出声打断了希卡利的话，切菜的力度随着他的心情缓慢了下来。艾斯抽了抽鼻子，忽然一滴泪混掉进了案板的菜里，“别再说了。”
希卡利果真没再出声，他埋头只顾做自己手上的事，绝口不提此刻心里汹涌泛滥的情绪。那些回忆像是被撕碎了一片一片从希卡利脑海里跳出来，曾经那些不以为然的日子，却成了如今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的羡慕不来。

车一路行经诸多希卡利所陌生地环境，大雨骤停，四周围皆被昏黄的色调包裹着，令人压抑。
车就这么死寂行了一路，谁都不曾开口说话。
直至到了殡仪馆，希卡利才如梦方醒。他提着一袋食物，在管事的携领下，走进了停放着梦比优斯尸体的房间里。
那口玻璃面的棺椁就靠着墙放在那里，希卡利把餐盒一个个掏出来摆在案几上，柔声唤，“梦比优斯，吃饭了，今天没有戏弄你。”
他想再上前去，像往常唤他起床一般看看梦比优斯的样子，才行了两步，房里却忽然跳了电，黑的竟连五指都看不见。在门口的人都发出一声惊呼，希卡利像被钉住了脚，登时觉得从头到尾都浇灌下了凉意，等了片刻仍没有来电的意思，就连入殓的先生都觉得奇怪去四下打听缘由，希卡利却拖着脚步走出了门。
他用手搭着艾斯的肩，摇了摇头，“算了，我们走吧。他是不想让我见到他，他是个爱面子的人，也许觉得自己不好看了，才想赶我走吧。”
抬脚一路直出了殡仪馆的门，却发觉又下起了大雨。希卡利伸手接着，任雨水打在自己的掌心，知道这一次的雨，才是真的下进了自己的心里。

2016年8月6日 晴
推着棺椁进火化炉的时候，泰罗像疯了一样地追了上去，哭着喊着不让人烧了他的弟弟。震天响的哭喊中，希卡利站在人群的最前端，签了字，背过身独自走出了火化区的长廊。
他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送到大厅的长椅坐下，背靠着椅背，压抑了三天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刹那崩塌。他仰起头，宣泄一般的放声呐喊着，眼泪像开了闸样地翻滚而下，顺着脸颊直淌进了脖颈。
大厅里并不只有他一个来送别的人，四下里都是悲恸的哭喊声，希卡利不过其中一个，很快连哭声都湮没在了其中。
人这一世，到底要历经怎样的百练千凿，到底要面对多少次聚散离合，才算真得完满了这一生。
为什么要有生老病死，为什么要有爱恨别离。
“梦比优斯，我想你。”
“梦比优斯，我想你。”
“梦比优斯，我已经想你了……真的想你了……”
正是因为有了别离和死亡，才让相遇和爱意都富有了意义。希卡利一边呼唤着梦比优斯的名字，一边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
他想，不能再埋怨为什么世上有这般的痛苦和分离，他的梦比优斯是个乐观图感恩的人，总是在感恩生活的富足和美好的际遇，那么他也该感谢，感谢曾经能与这样的梦比优斯相遇。

那个高大的男孩，却成了他怀里抱着的木盒。
希卡利把梦比优斯紧紧地抱在臂弯里，这是最后一次拥抱了他和他们的过去。
等到下了葬，众人才忙忙地来到焚烧炉前，把梦比优斯生前的东西和一些纸扎都点火烧了。希卡利从袋子里摸出一些梦比优斯最常穿的衣服丢进去，听到泰罗在一旁哭的言语不能，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着，“梦比优斯最喜欢的书，还有最喜欢的帽子，都在这了。”
他又转过头，看向神情恍惚的希卡利，“有没有什么落下的？等头七的时候带来都烧给他。”
希卡利用打火机点着衣襟下摆，炉门大开飞出的烟灰粘了他满脸都是，看起来很是狼狈。他闷闷地清了清嗓子，一开口便又有眼泪浮上来，他抽动着嘴角扯出一个不成型的苦笑，接口道，“该烧的都烧了，该带走的也都带走了，要说还有什么，我倒希望把我自己给他带过去……”
“希卡利！别胡说！”见众人无不惶恐地看过来，佐菲急忙喝止了希卡利的胡言乱语。
说来也奇怪，头一日还是大雨倾盆，今天的太阳却又是这样的毒辣，和着火光，直烫的人的身影在烟雾和热浪里变的朦胧摇晃，像是下一秒就要化了一样。
“梦比优斯，从今以后我们就变成了，两个独自在不想干世界里存货的人了，你要勇敢一点，别让我担心你，明白吗？”
天魂入天堂，地魂入地狱，生魂留在坟。
希卡利被人拖着走出了公墓，一步三回头。这一天，是他人生中最为灰暗而难挨的一天。四年半的病痛带走了他的梦比优斯，也带走了他全部的回忆，从此后他都会是一个人，在这冗长的生命里，硬着头皮走下去。

2016年8月6日 晴
希卡利打开手机的通讯录，看着被梦比优斯调皮地改成“亲爱的老公”的名字，兀地笑出了声。
他总是这样和自己为了身份而纠缠不休。
“走失的梦比优斯”，“任性的梦比优斯”，改了几个都觉得不合心意，希卡利放弃地删了前缀，认真地写上了“我爱的梦比优斯”。
2008年9月14日，他夜里给梦比优斯打了电话过去，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却听到那孩子惊愕而含着歉意地回应说，对不起我忘了我们已经结婚了，我回泰罗哥家里去了。那时希卡利真是哭笑不得地去把人接了回来。
2016年8月6日，再也不会打电话追问他为什么不回家来了，希卡利知道，他的梦比优斯一直就在这里，肯定没有真的离去。
那个善良的孩子，他一定还留着对希卡利的爱，固执地舍不得一并带了去。
一定是这样。
END

估计会吞！

防吞

哦哦哦！又一个大大!

加的那段扎心了啊……本来就够哭了，还加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