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的鹤望兰》

“谢谢。”
把刚端上的茶晾在一边，总算是能说一句“我回来了”。
上次坐在这海边茶馆想事情，端是故作深沉的吟吟，浪费了半日时光，高中毕业的暑假也唯青春是无须斤斤计较的资本了。
今日重回此地，大概也是这个月份，这个时间，毕业生的肆无忌惮，大学生的迷茫困惑，尽显无疑。
算算，周一也是端午了，陪同前来的毕业生，似乎没有这个概念，兴许是高考结束的冲劲还未完全消退，兴许是看见海而被释放的长期压抑的内心聒噪，不管怎么样，他们现在都是不可能坐得下来的。也罢，留我一个人也落得清静。

“当年的我，这个时候是怎么样的？”
“你比他们更疯。”名为蝙蝠的少年说，他像往常一样，坐在我的对面，翘着二郎腿，看着外面奔跑的少年少女，头也不回。
“具体？”
“端凳子去洗澡？”他回过头来，一脸坏笑。
“大概。”
“大概？”
“你难道不好奇，热水器的火是什么样的吗？”喝了口茶，反问。
蝙蝠努努嘴，不置可否，转而去看一对沙滩上的父女嬉戏。

我把身体往后靠，嵌入藤椅一般瘫坐着，回味着海边的绿茶。忽而想起什么，问：“时间还多吗？”
“多。”蝙蝠秒回答，没有迟疑。
“多到什么程度？”
“多到能把你做的每一件后悔事情遗忘掉。”
“真的？”
“假的。”
“想来也是。”我泄了气，不再说些什么，从旁边的背包里抽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我才看了近一页，甚至还没有进入氛围，那个讨厌的男孩说话了。“吃点什么？”
“还不饿，这才几点。”回一句，继续看我的书，他不会说这些无趣的话。
“这不是饿不饿的问题，是你吃不吃的问题。”
“我不饿为什么要吃，凡事得有个缘由。”我抬起头看向男孩，他也刚好回头，我们的视线就这样对在一起。
“因为这里的花不错，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的话。”
“花？这海边哪来的花。”我用眼睛搜索着玻璃外的每一寸草地，除去椰树底下插着的几株杂草，这世界仿佛就只有黄和蓝的交界能抓人眼球了。
“鹤望兰，你没找到？”男孩有些惊讶。
“没有，什么鬼名字，不会是你编出来的吧。”
名为蝙蝠的男孩刚想反驳我些什么，却想是突然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继而搔了搔头，说：“算了，不提这个。假期结束你准备干什么？”
“回去准备期末。”我没好气地回他，这事但凡是个学生都不想提起。
“不，不，不，我问的是更往后的。”男孩甩了甩手，继续看着海滩的某处。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一片平整的沙地，什么也没有，更别提花了。对于他说的话，我是大致能理解的。
“找工作，抑或是创业。未来总是好的，就像你说的时间一样。”
“那是假的，我也说过。”
“你说的话，大部分是假的。”
“哦？也许吧，你能判断？”男孩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一副发现玩具的小孩模样。
“不要忘记我是谁。”我把书放下，又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神。
“这话是我对你说的。”
我点点头。

“也罢，我问你一个问题。明天就要世界末日了，你要做什么？”蝙蝠说。
喝了口茶，搓了搓手，我想这个问题该是开战的信号了。
“乔布斯？”
“差不多。”蝙蝠双手托住下巴，撑在桌上，等着我的回答。
“不是我会做什么，而是我能做什么的问题吧。”
蝙蝠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
“那我应该会找个好位置，备着佳肴，端个椅子好好看一眼末日是什么样子吧。”思考了许多情况，都不太好，只把这说出来。
“不要美酒？”
“谢绝。”
“即便是一生未曾尝试？”他追问。
“追求完美的人总会死在各种尝试的路上。”
“所以？”
“遗憾才是完美的最后一道方程式。”

蝙蝠听了我这话，拍了下手，露出笑颜，像是挺欣赏这解释。
“漂亮的胡扯。”笑毕，他说。
“当真？”这种褒扬的话实在是很少从眼前的少年嘴里说出。
“当真，倒不如说，我这问题本身就有问题。”他顿了一下，食指哒哒地点着木质桌面。
我端起杯子抿了口茶，请他继续说下去，我喜欢和他说话，这是他思考的习惯。
他的手停了下来，过几秒说：“所有关于未来的问题，大抵都是呓语。我们生于这世上，死于这世上，这里的一水一尘存在于此，事物的发展如吸附着丝线的水流。”
我摆了下手，无疑问他是注意到的，他又顿了一下。
“你想说，按照我所说的，那未来不就很有讨论的意义吗？我理解你的想法，你也不用惊讶，不要忘记我是谁。不过我还没说完吧，我们自认为把一条鳗鱼装进网兜里就算得到了它，把旗帜插在深林中就算是一个合格的远足者了，这是多么可笑。我们不是做不做到，而是做到了什么，资本运转的教训难道都成了那泡沫被海浪冲刷走了吗？”他手指向那蓝黄交接的一线雪白，我也顺着看过去。
“人，大抵是只能活在当下，你不知道这水流向何处，不知道那鳗鱼会不会跳脱，不知道旗帜何时会腐朽。你能看到的只有这一刻，还有半梦半醒中关于下一刻的判断，你所看到每一处风景，做的每一件事，都在以超乎常理的速度分崩离析，在我们身后的，是无垠的废墟。而更多所谓的‘预言’不过是建立在废墟上的灯塔，我们可以借助它看到尽可能远处的风景，所谓的计划不过是在过去经验的基础上前行，而‘视野’终究是有限度的，唯有不断地起高塔，才能得到那可怜的‘光明’。”蝙蝠朝我摊了摊手，换了个坐姿。

他继续说，但更像是补充：“活在当下。”
“大部分都是假的，”我举起杯子，“但我赞同你一句‘活在当下’。”又喝了一大口茶，我拿起包起身去厕所。
幸好下午时分没什么人，无需排队。只几分钟，我回到了座位，少年保持着我离开时的状态，看着沙滩上的人群。
“刚才我们说到哪？”我坐下。
“鳗鱼。”
“跳过？”
“跳过。”
“想去露营，有什么推荐吗？”被勾起聊天的兴致，我开口问。
“一个人去，什么都别带。”他说的话像是开玩笑。
“那去哪里？”
“南极，珠峰，亚马逊，撒哈拉，安第斯山脉。”他一口气说出一串地理名词，显然不是随口乱说。
“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为了看什么而去的，是为了找什么而去的。”
“比如？”
“鹤望兰。”他又说出了一种花的名字，看来我需要百度一下。
“跑那么远，自己一个人，什么都不带，为了去找花？”
“不是为了花去找花，是希望花所在的地方找到你。”

“象征意义？”和这男孩说话并不容易。
“象征意义，就像你拿起凳子一样。”
“这不好懂，我已经不是拿起凳子的我了，他还在废墟中眺望。”
眼前的男孩似乎有点惊讶，“受用至今？”
“恐怕能看到边际。”
“但是看不到鹤望兰？”
“不止，还没看到你说的种种极地，也是象征？”
蝙蝠想了几秒，说：“在你没找到它之前，永远是个象征。”
“你是个人类，他们也是，总会有犯错的时候。”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接着对我说到。
“什么错……”
我还没说完，他头一低，刚好躲开一个飞进来的羽毛球。我还没搞清情况，两个约是十八九岁模样的女孩跑过来向我道歉。
把球拿给她们后，接着话题：“这个错？”

“不止如此，错的人错的事多了去了。比如你，这个假期你应该呆在寝室学习的，不是吗？”
“想来看海了。”我直说，对他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突然大笑起来，还一边使劲拍着掌，像是被默剧恰好挑到那根神经，别人是无法理解的。
我往周围座位看了看，并没有人对他的不雅行为感到困扰，我松了口气。
他笑了好一会，感觉要把眼泪笑出来了，好难才忍了下来。“做事总得有个理由。”
“这个就是理由，不管你承不承认。”
“那别的什么事呢，你怎么说服自己？”
“活在当下。”
“活学活用。”
“活学活用。”
我们不再说话，静静地坐着，直到我投出石子。

“想去做什么就做，幸而我的‘灯塔’够高，在我做什么的时候能指引方向。”
“但不是事事顺心吧。”
“哪能。”我点了一份豆腐花，准备开吃。
“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有什么理由？”
“爱好……”
他竖起食指示意。
“大抵是责任与坚持。”我换了种说法，男孩似乎认同的放下了手。
“你知道有些事情，是很难做到的吧。我想你也知道，你应该知道，也必须知道。有得到就意味着有失去，万事万物都是等价的，倘若算不齐数，把机遇和人情算入。而即便如此，到达不了的地方，得不到的鳗鱼，也还是有的，你不绝望吗？”
“遗憾。”我说。
“又绕回来了。”蝙蝠敲了敲桌面，看着木纹发呆。
“我们不能抓住某事不放了，放弃也许更好。学些渣男的话语‘放弃，是为了你好。’当然，其实我也是自私的，放弃总会不甘，说什么为了对方好也不过是给自己卑劣的自尊一个台阶下，所谓的遗憾美学大抵也是个这样的东西，自欺欺人而又不可或缺。”
少年听了我的话，不做声，眉头紧皱之间仿佛渗出汗珠，我知道这只是错觉。

“那就好好保持吧。”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视着我。
“如此就好，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吧。”背着光，我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最后一个问题是他离开的暗号。
我抽了张纸巾擦了嘴，把空碗推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能去帮我找一个东西吗？”
“什么东西？”
“鹤望兰。”
“这里有吗？刚才你不是看到了吗？”
“这里的你总会看到，而我想让你找的是那些个地方。”
“你说的那些极地？”
他直起身，摸了摸光滑的下巴。
“在哪里得你去找。”他转过身。
“这你……”我话才刚说，又被他打断。
“起码你找到了花。”他留给我一个笑脸，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喂，一起来玩不，别看书了。”同伴的声音从耳旁传来，我转头看了一眼，他们几人招着手向我走来，我再一看，那位名为蝙蝠的男孩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合上书，起身整了整衣服，向他们打招呼。
恍惚间，我视线扫过欢腾的人群，穿过了遮阳伞的海洋，顺着一串串脚印，看到了那遗忘在黄蓝交界的平坦沙地的鹤望兰。
接下来，要去极地了吧。我自言自语，下定决心，拥抱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