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夏玄走在营里。营址是他敲定,此处距长安内城三里,又居渭水之阳。既安民生,又不至于扰了城内的百姓。前番调查,他已知此遭难民出自河南郡,皆是编户民,以细民为多。前番河南郡多处走水,恰是这些难民的来处。于是夏玄分三里于一营,设营长,又设里魁辖每里。因难民原多相识,故而大大减少了管理统计的花费。其中青壮,更是参与营地建设,仅仅十日,营地便搭得七七八八。
夏玄长叹口气。此处共有三十五营,每营皆有一队士卒把守看护,防暴民生乱。营地尾处有医驿,可治难民伤病。现下众人情绪尚稳,多是三五聚集低声细语。只是营中老幼众多,其中不乏虚弱病重者。故而虽然现时粮药皆有,却几乎每日都有十数人不治,由营长通报,统一抬去西边十里的乱葬岗。
夏玄每过一营,门口把守的士卒便将营长叫出,等他在营地走了一圈回到管事大营,身后就已经跟着三十来人。夏玄草草看了一遍,便让众人坐下,自己面对他们站着。那些人也知道今日来的是个大人物,刚刚进来时,又有穿着甲胄的小将对这人行礼,故而心里都是有些敬畏,他不开口,也就没人敢说话。
夏玄斟酌片刻,道,“鄙人夏玄,忝居相位。此番营地建设,皆由玄操持。”下面渐是起了讨论声,夏玄便停了话头,由他们讨论完了再说话。
底下的人多少听说过,这次的营地是丞相于皇帝处求来。而他们每日的吃食,也是丞相带头,从自家拿出。他们一向以为丞相是个七老八十的戴冠老儿,却没想到是个清瘦的书生,于是心中敬畏更甚,只讨论了一会儿,便止了话头。
于是夏玄继续,言道,“只是营地简陋,天气渐寒,吾担心寒霜起后,营内生活愈发险恶。故而今日召诸公一问,可有其余需求?”
那些人又讨论了一番。他们心中也是知道营地简陋,现时还好,等十月北风刮起十一月初雪落下,营中老幼,怕是有大半要交代在这里。世人安土重迁,他们此番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背井离乡来京城讨生活。更何况十二月后就是新年,这一出来,能不能回去过年,都是未可知。但他们又是不敢对眼前人说出这些,毕竟人家身居朝堂,能一时为自家好便是大恩,又怎么能期待他替自己考虑到那么深处。
夏玄见他们聒噪了一会,却没人开口说话,又叹口气,继续往下说,“吾已命家奴去西市采买,自十月起,每营每日可多添十斤木炭,以求营中炭火不断。吾知尔等皆来自走水之处,若不出走,恐难活命。只是今年本为良年,走水之事甚为蹊跷,吾心有疑惑,便想问诸君一问。”
有一人突然哭出声来,夏玄一愣,便有别人说,“此人来自新城县,他父亲及长兄死于走水,女儿又在逃难途中染了病,前日刚刚抬去埋了。”
夏玄便上前扶起他,又拿衣袖给他抹泪,问他,“你可知道些什么,吾自然会为你做主。”
那人嚎了两声,道,“小民郑季。此事本不该多嘴,只是悲愤难平。小民父亲为什长,那几日快要收割,父亲担心庄稼,便拉着兄长与我一起住在田旁。那日父亲起夜,回来便说,好似听到人声,喊兄长与我出去瞧瞧。我与兄长困意上来没有理会,只让父亲去了。没曾想,父亲出去不久便哎哟了一声,等我与兄长出去,火已经起来了。兄长为了背回父亲尸首,被烧得不成人形,在家里嚎了几天,也便去了。只是我父亲虽然年老,却不至于见火不跑,他虽然被烧,但吾仍看到他身上好似有刀伤,只是我们小民小户,又能去找谁说理。”
郑季一说,又有人哎呀一声,道,“说来蹊跷,我们那日救火,好似也看到人影。”
又有人说,“好似有闻到火油的味道。”
然后突然满堂寂静。夏玄抬头看了一周,所有人皆是惊惧模样,自然找不到刚刚说话的是谁。夏玄面目瞬间凝重,他朝众人拱手,道,“此事蹊跷,吾自当尽力去查。若真是有人做此大恶事,吾定替诸位讨回公道。”他顿了一顿,又道,“天气渐寒,长居此处恐祸及老幼,吾将此事记下,力求与诸君个好去处。”
众人皆是应下,再鱼贯而出,各自回营。他们走前受了夏玄恳请,自然是不敢将走水之事随意说出。不过夏玄其余许诺,不过几日便传遍大营。于是一时民心大定,绝无暴乱可能。
注:
“诸将与帝为编户民”——《史记·高祖本纪》。
汉代户等划分:“细民”或“小家”、“中家”与“大家”。
“里有里魁,民有什伍,善恶以告。”——《续汉书·百官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