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渴。」
「那我们去外面喝水吧。」
金木扶董香起身,又替她拍去身后的沙。自己在地上滚了一圈也已灰头土脸,董香伸手替他整理头发,藉由抬手的动作,才终于将温热的血液流遍全身。
金木身穿去探视儿子的那套衣服,他说自己要回家了,顺便接董香走。董香拉着他说不行,现在我们为了把孩子带出去而组圌织了一批人过来,不能丢下大家不管,通往地面的道径也多被圌封圌锁了。
「不是只有妳在这吗?」
「啊?不是啊,雏实还睡在我原本的房间、绚都和西尾也在附近。」
「大家都在地上喔,因为找不到妳,才通知刚好来隔离区的我找找看。」
「……他们都知道你要下来?」
「好像只有妳不知道,大概是我没说清楚吧……」
「这是怎么回事?」
董香不可置信拉着金木一间一间地找,她的双脚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走得特别匆忙,仿佛走慢了其他人就会从基圌地消失,但无论他们怎么寻找,都没再遇到其他人了。董香怅然若失停在围满废墟的空地,地上再也找不到昨日分配尸块所留下的血迹,金木好不容易才从后方赶上,他一边喘气,一边牵上董香的手。
「回去吧,这里真的没人了。」
「……太奇怪了。」
「董香不是想喝水吗?这里的储水设备完全不能用了,我们快点到地面上吧。」
「昨天还能使用啊,我还洗了澡……」
「……走吧,这里的空气很不新鲜,吸圌入过多的瘴气就不好了。」
金木将她抱起、迅速用赫子攀上通道,董香甚至没发现原来这里还有条路可走,他熟练地扳圌开堆在入口的钢筋,董香努力回忆五年圌前是否就存在这条通道,确实存在的,这是金木等人去地面应战时最常走的路线。
他头也不回朝政圌府的正规隧道而行,没有光源的旧基圌地在身后拉得越来越远,缩小成一口黑色的井,终于在与她瞳仁大小一致时于弯道彻底消失。钥匙在金木的口袋里碎了又碎,除此之外他看上去一无所有。董香低头看自己还没去除血污的上衣,那些血不是昨天溅上去的,就是前天洒上去的,已经两天没换了,可她再怎么闻,也芬芳得像刚从烘衣机内取出。
「等、等等,金木,不要往那走。」
「咦?」
「那里驻扎了许多部圌队。」她心想再过去就无路可退了,「我们还是改走别条吧,我知道有条比较远的路可以到达地面。」
金木转过身、困惑地看着她,董香也局促了起来,她很快就从金木的表情读懂、也清楚那条往地面的正规隧道,实际上空无一人。
「没事的,董香。」她的手被金木牢牢牵住、十分温暖,「如果遇到军方,拿出探视用的许可证就行了吧。」
「……我没带在身上。」
「我有,所以不用担心。」
照明的光线终于从前方渗透进来,董香跟在他身后,她迷惘金木为何能光圌明正大地往前走,也迷惘自己为何会只身来到二十四区、被发现睡在断壁残垣的旧基圌地。董香想听他说话,也想问这次探视的状况,可她只能紧闭上嘴,怕一开口就有不可收拾的黑圌暗倾泄而出。
「董香有什么心事吗?」
在升降梯里,金木见她闷不吭声,这么一问,董香低垂的双眼立刻注视自己,他们一直维持牵手的状态,还有七十秒到地面,金木拉起她另一只手,积极地对董香表达关怀。
「……我也搞不清楚,好多事都乱七八糟了。」
「这样啊……例如说?」
「我竟然想不起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也忘了你要来探视孩子的事……」
「嗯……当时突然接到四方先生的通知也特别紧张,心想肯定搞错了吧,妳只是跑去别处采购了。」
「是他通知你的?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昨天我准备回去的时候吧,接待处说有我的电圌话。」金木也在认真回想,「四方先生說妳好像急着找我,妳說完就冲出门了,连皮夹和钥匙都留在店内。我本来以为能在回去的路上会合,结果来回几趟都没碰到妳,但如果妳真的到了二十四区又会去哪里?就直觉妳可能去了我们的旧基圌地……」
「原来是这样吗……」
「那里变得超阴森啊,我过去时看到路上有许多骨骸,还有庞大的数量被压在瓦砾堆下,找到妳的时候大大松了口气呢。」
金木搂住董香的头,在即将抵达地面的十秒内抱紧她,用骨架及内脏来确认董香的存在。董香也终于放心了,以相同的心意拥圌抱他。
地上天气晴朗,正好介在春夏之间的温度迅速驱散他们从地底出来的一身寒气。对面的东京车站熙圌来攘往,董香甚至有这种感觉,自己被活圌埋了一段漫长的岁月,终于重见天日。
他带董香到附近的公共厕所盥洗,她用洗手乳大力搓圌揉衣服上的污渍,不想就这样走在街上,但毫不见效,腹前倒是湿圌了一片。
「要不要找间咖啡厅?大部分的店应该都开了。」
「可是,我想先回家换个衣服。」
董香扭圌捏地看着自己狼狈的上衣。
「看起来还可以啊,现在太阳蛮大的,走一会就干了。」
「真的?」
「真的,而且我想妳一回去,就懒得出门了吧……」
没有人对她衣服上大片的血迹投予惊视。
董香踌躇地捂住污渍,金木频频对她说没事的、妳想多了,她半信半疑瞄着每个将擦身而过的路人,他们的确会看向自己,但那种注视将金木也包含在内,是因他们如此亲圌昵地走在一起而不自觉被吸引了目光。没人在意她的异状。
金木掏了掏口袋,刚好有两张千元钞票,他腼腆地对董香说他请客,找一间喜欢的咖啡厅来场约会吧。
由于自家便是做这行的,他们对此特别讲究,俩人专注在街上寻找理想的店家,一时兴起又会走进巷弄,只有喰种生活其中的东京市,咖啡取代了所有餐饮,自然也有贩卖餐点的复合式店面,但过去那种琳琅满目的食欲已不复见了。
最后两人选了一间人气不差的精品咖啡厅,被偏袒地安排在靠窗的沙发位。他们面对面入座,金木仍挂着青涩的笑容,他看董香的方式是一首温柔的钢琴曲,结婚五年,她依旧难为情地听着,并粗圌鲁地打断。
「如果早一点变成现在这样的环境,我们也不用急着在短时间内结婚吧。」
董香脱口而出,又意识到哪里不对,接着补充。
「我的意思是,我们能有充裕的时间交往、约会,好好规划婚后的生活,能像现在这样,每天都可以坐在别人也看得见的地方。」
「嗯,的确是这样。」
「虽然说……能过上正常的生活已经谢天谢地了,还是忍不住去妄想。」
她想自己都已经是个孩子的妈了,却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浪漫,或许是这间店太适合约会,不由自主想矫正在战乱中挨过的日子。
「董香会因为太早结婚而感到后悔吗?」
「不会啊。」
「不过,以正常人的情况来说,果然还是太早了吧,又结得很匆忙。」
她从金木的口吻听出渐强的歉意,他正盯着自己,这样的神情她是记得的。
「虽然发生了各种破事,过得很不安宁,但你当时向我求婚,让我觉得过去的痛苦一瞬间都抵销了。」
「真的?」
「嗯,我自己想都不敢想,如果你不提的话,我们一直停在那个阶段,我也没意见吧……」
咖啡来了,她喝了一小口后真诚地夸了句。
金木则将目光摆向窗外,她想自己应该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金木也不至于曲解她的意思。
「即便过了那么久,让妳在我和依子小圌姐之间做出选择的事,我还是相当愧疚。」
「啊?我又不可能跟依子结婚。」
「那个时候,因为顾及我,才会对处分书装作毫不知情吧。」
「那个时候……」
董香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一件事。
直到今日,都想要和依子说声抱歉,不,她欠了依子一千句对不起,明明是这么重要的朋友,却在极短的时间内作出不去救人的决定。如果那件事发生在十七岁,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赶至依子身边。依子这样温和善良的人,怎么有能力忍受白鸽尖锐的审问,而害依子遭到处分的罪魁祸首,不用说,就是身为喰种的自己。
因为当时考虑到,若执意去拯救依子,金木将她藏在地圌下、不参与战斗的意义就没了。她可能会连累整个组圌织、连累已肩负重任而喘不过气的金木。她是组圌织的一员,不能私自行动,单枪匹马潜入CCG。她不想再给金木添麻烦了,那个时候,是这样想的吧,董香在心里自圆其说,一旦厘清前因后果,她的选择就合情合理了。
别再避重就轻了。
那个时候,金木比依子重要,所以才不肯冒险,想守在他身边,守护他和未出生的孩子。甚至侥幸地想,依子的夫家听说是非常有人望的搜圌查官世家,肯定能化解危圌机。所以她不能插手,害得依子被圌判圌刑的自己,应该离对方越远越好。
「的确痛苦地挣扎过。」董香慢慢端起瓷杯,带有些许歉意,「我也愧对依子,可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当时满脑子都是你的事,去救人的后果会不会比现在更好,我想……也不尽然吧。」
「这样吗……」
「反正依子跟黑盘现在也过得好好的嘛。」
他主动提出这问题的神情,和五年圌前如出一辙,董香记得一清二楚。
金木在试探自己的同时像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他太过缺乏自信,早就作好她会提出去救依子的准备,就在等她开口。那个时候,自己选择待在金木身边,对依子见死不救,于是获得了他的求婚,心中对依子能在众人的祝福中结婚的羡慕,在被金木咬开的那片肌肤上猛烈燃圌烧,终于解脱似的化为灰烬。
「董香还记得第一次解散根据地那天吗?」
「当然记得,那天发生太多事了。」
「妳问我该如何处理对朋友的思念……我想妳当时没说出口的,就是依子小圌姐吧,后来也去看了她的婚礼。」
董香注意到,金木有很多话想说,他都准备好了,从现在开始他会抽丝剥茧地将过去的不安之事一一拿出来向自己确认。
「我从没想過妳会在当天兑现了下午说的话,我很开心……事情竟然能发展得如此顺利,和妳独处的那几天,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是我一生当中最梦幻的日子。」
「嗯......」
「可是我偶尔还是会想,自己太鲁莽了,之后妳就怀圌孕了……」
「等等、等等等一下!我当然知道你那时候身上没带保险套,我们都是第一次嘛,也没想过会一发入魂,可是呢——」
金木尴尬地比划要她降低音量,董香才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窘迫地拨圌弄了下浏海。
「……咳,可是,我从来没有为此感到后悔,我也是,呃,鼓圌起勇气去为自己争取啊。」
他笑得眼睛弯了起来,仿佛她刚才讲了个笑话,可董香是认真的。她察觉到金木正十分婉转地提出疑问,当天会决定和他发圌生圌关圌系,不全然是为了他。
如果不向他传达「我因为你喜欢我而感到开心」的想法,他将永远不会主动打破现状。突然出现的白鸽提到了依子的名字,令董香十分不安,已经好久没和依子碰面了,为了逃避那捆不着边际的担忧,转而依靠身边的金木。
那个时候,也在依子和金木之间作出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