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能不能按照剑法来练！老是这么随心所欲的乱来！”大庆在一旁气的跳来跳去，活像一只毛茸茸的蹴鞠。
　　练毕，赵云澜叼着根枯叶子靠在窗上，一只腿在空中晃悠，另一只蜷在身侧，上面搭着胳膊，大庆趴在他大腿上——说是趴，其实更像是挂着，像是隔壁王大嫂家的一挂冻肉。
　　“前两天那边来信了，让你尽快返回中原，镇魂令主总窝在这么个地方也不是个样子。”大庆懒洋洋地说。
　　“我回去？我都没离开过这村子，说什么回去。”赵云澜嗤了一声。
　　“你应该本来也不属于这里……”大庆的声音很模糊，刻意不让赵云澜听见，自然也没有让他看见猫眼睛里流露出的和人一样的困惑。
　　“总之，你及冠之前必须往中原去。对了，听地府说，最近镇北王府里在闹什么鬼降，厉害得很，叫我们过去看看呢。趁这机会，正好咱们可以走了。”
　　“鬼降？就是那种用刚死去的人，放干全身血，然后用缚魂术镇住，供自己驱使的那种恶鬼鬼降？镇北王府怎么会有这种脏东西？”赵云澜皱眉，“我看那王爷是个正气很足的人啊，功德不浅，鬼降是不会轻易招惹他的。”
　　大庆用尾巴无意识地扫了一下他的手臂，闭上眼睛将头拱在人的怀里，昏昏欲睡，“谁知道呢……”
　　赵云澜顺着猫头摸了摸大庆油光水亮的毛皮，眼神放空，他看了看远处多少年从没有变过的雪白，忽然感觉视线极眺处有一个黑点，灼灼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好像有什么人在看着他。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了，但通常他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去，或者猛地向一个方向看去，总是一无所获。天地间空旷充盈，除了他，除了寻常的人家和烟火气息，仿佛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大庆说，他的阴阳眼可以视常人所不能视之物，或许是他多心了也未可知。

拜别父母离开家的那天，天气出奇的晴朗。这是天阙山脉这一带不常见的太阳，金色的阳光照在银白色的雪地上，反射出的光刺的人眼睛想要流泪。赵云澜背着一只包袱，包袱里面就是几件寻常的衣服，一些碎银子，还有一堆空白的黄纸，腰间挂了一把长剑，身旁跟着一只在雪地里走路就像滚的胖猫。
　　“先去镇北王府，喂！赵云澜，我没有教过你御剑吗？要走过去得走到那一年啊！”大庆气急败坏地咬着赵云澜的靴子，两只前爪抱着他就不松，硬是被拖着走了快一里。
　　赵云澜咬牙切齿地弯腰把大庆拎起来，摸出一张符来在空中鬼画符一样随便一划拉，腰间的剑自己蹭的一声出鞘，变得有两人长。赵云澜和大庆跳上去，轻轻踩了踩剑身，剑带着他们破空而去。
　　一直远远跟着的沈巍淡淡笑了笑，像平常一样掐指算了算，嘴角的笑容忽然僵住，他的眉头缓缓加深，就连眼神也黯了下去。
　　“怎么？过了快三千年，都五十多世了，看见他要像平凡人一样生活，你还是会心痛吗？”耳畔响起的声音低沉蛊惑，又带着嘲讽。
　　沈巍眼神一凛，手里骤然握紧斩魂刀，“不许你扰乱他的命轨，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那声音发出桀桀怪笑，夜枭一样阴森，却没有留下一句话，消散在空荡荡的雪原上。
　　沈巍只是漠然收回斩魂刀，重新带回兜帽，手一挥，转瞬消失在素白之上，不留下一丝痕迹。

　及冠
　　“江南是个好地方啊……”
　　赵云澜倚在水榭的栏杆上，手里端着一碗酒，他一边跟着眼前声音婉转柔媚的歌姬打着拍子，一边爽快地豪饮美酒。
　　听了一阵曲子，一只黑猫无声无息地落在栏杆上，扭着略显肥胖的身子走了过来，凑到赵云澜耳朵旁边蹭蹭。
　　赵云澜放了酒碗，将猫抱在身前，漫不经心地摸着毛，问：“怎么样了？”
　　大庆口吐人言，低声回答：“确实像你说的那样，那孙家老爷快不行了，他一直偏宠小儿子，而且小儿子是他正妻后来生的嫡子，大儿子只是个妾生的，但心气儿却高。上回你去他家做客正赶上小儿子不在，那大儿子居然用正厅待客，还坐上了主位，可见野心不小。”
　　“我就说嘛，那上来奉茶的大丫头一直低头皱眉，对那大公子说话还有点怪声怪气，估计不是仰慕她家小公子，就是那正房里头得力的侍女。”赵云澜点点头，手上随歌姬打拍子的动作却没停，偶尔还抬头鼓掌叫个好，“那正房太太的病多半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头风病，唉，这娘俩胆子够大的啊。”
　　大庆猫脸上浮现出一个冷笑，颇有些诡异，“这有什么，难道你这几年来中原还见的少吗？”
　　赵云澜深以为然，“说的也是……让下面查的小公子的下落查到了吗？是死是活啊？”
　　“活着呢，那大公子雇了一票山匪去劫收账的马车，结果谁知道那山匪可不讲义气，小公子又不是什么笨蛋，用钱硬生生砸出一条活路来。”大庆舔了舔爪子上的毛，跳到桌子上去寻吃的。
　　“我倒是觉得那孙小公子长得挺俊，说话也软。”赵云澜语气轻佻，舔了舔嘴唇，“是个美人胚子。”
　　大庆鄙视地瞥了他一眼，用屁股对着他，拱着身子吃盘子里特意给它留的鱼，对赵云澜这种色鬼评论听而不闻。
　　“哎，你说我要帮他摆平了他那讨厌的大哥，会不会对我以身相许啊？”赵云澜美滋滋地问。
　　“……”大庆不屑于理这个愚蠢的人类。
　　水榭亭台蜿蜒在苏州河畔，每个亭子里都坐了一群饮酒作乐的富家子弟。赵云澜独自一人坐在这，尽管带了只猫凑数，还是略显冷清，但这个亭子不远处也坐了一个人，一身不起眼的玄色长衫，身前却摆了两副碗筷，应该是在等人。
　　赵云澜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只顾低头吃的黑猫肖想那俊美小公子，忽然又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们这边，目光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他正疑惑自己又得罪什么人了，却没有立刻抬头向四周望，反而依旧装模作样的和大庆逗趣。
　　“……啧啧啧，那小公子同我说话都会脸红，真是可

“……啧啧啧，那小公子同我说话都会脸红，真是可爱的紧。”赵云澜嘴里说着，余光一直在搜寻目光的来源。
　　终于锁定了不远处亭子，他这回猛地一转过去，却看见亭子里的年轻人起身笑脸迎向刚刚踏进亭子里的一个姑娘，好像从来没注意过他们这边一样。
　　赵云澜盯了一会儿那玄色衣裳的人，他能看出那两个人都不是普通的凡人，至少是修仙一派的术士，但因隔得远，也不能断定究竟是哪门哪派，甚至看不出修为深浅。那人似乎也感受到赵云澜的注视，回过头匆匆看了他一眼，略略蹙了眉。
　　赵云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异状，觉得大概是人家刚才等人，无意识地看了两眼也有可能，便礼貌地点头笑了笑，依旧吃自己的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对他来说本来就只是个陌生人的沈巍，在桌子下面用力攥起的拳头，都在微微颤抖。
　　“你这又是何苦？”女子叹了口气，她本是女娲当年亲手种的一株桃树，有缘修成精，和斩魂使也算是老相识，她顺着沈巍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只一眼便看出远处赵云澜的真身来，那人左肩魂火不见，周身又隐隐有金色封印围绕。她见着此情此景，不仅长叹口气。
　　“你若是回到……也少却许多烦恼。”女子小心劝他，“他如今只是一个凡人，生生世世只是一个凡人，你守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沈巍沉默，摇了摇头，“我只是想陪着他。”
　　“大封加身，你本就负担沉重。”
　　“不必多说，”沈巍轻轻打断她，“请你过来，只想让你帮忙看看，他这一世的命运是不是有些变化。我前些天回黄泉下处理了一些事情，回来后忽然看不透他的命运线，我怀疑有人作祟。”
　　“咦？”女子听罢也掐指细细算了算，疑惑地蹙眉。
　　沈巍目光落在不远处赵云澜的亭子左右，却不敢再看他。赵云澜抱着黑猫起身离开，边走边向桌子上扔了角碎银子，是打赏那美姬的。沈巍心里轻哼了一声，一挥手带着女子消失在亭子里，默默跟上了一人一猫。

他们走回了孙府提供给他们住的偏院，沈巍带着花精浮在一朵云后，远远看着屋子里一举一动。
　　花精仍在掐算，却暗中分神看了一眼冰冷的斩魂使。沈巍身上的冷香像遥远的雪山深处的冰凌，他眼神里的炙热却又像地底缓缓流淌的岩浆。她纵然一样畏惧斩魂使，却也暗中欷歔。
　　“怎么样？”沈巍问。
　　女子不大确定地说：“……似乎……似乎，他的姻缘线被不知名的力量掐断了。他们眼下正在追查的这桩巫术案，那孙家大公子请来残存的巫族马上就要被他们查出来，然后他应该会将事情上报地府，那边会派人来清理纠葛，他顺便帮那小公子报了仇。然后……”
　　花精忽然感觉身边温度急剧下降，阴沉的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偷瞄了一眼斩魂使冰霜一样的脸，强撑着接着说：“但是就在刚才您召我过来之前，那小公子从山路回苏州城的路上，忽然山石滚落，将他的马车砸的粉碎，人自然也不行了。‘那位’这一世的姻缘线本就浅，相信您早就推算过了，所以一旦那小公子被外力干扰而死，他的姻缘就……”
　　周围一轻，花精忍不住大大吸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斩魂使实在太恐怖了，她不着痕迹地向旁边退了退。
　　“多谢。”沈巍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不敢。”花精连忙行礼，转身消失在空中，仿佛是逃离一样走了。
　　外来力量么……沈巍冷笑，他大概知道是谁做的好事了，但他又情不自禁松了口气。让他一遍一遍看着赵云澜爱上别的人，与别的人缠绵情话，这种酷刑实在不亚于天诛加身，恨不能上去将他碰过的人挫骨扬灰、削皮啖肉。

而立
　　大雪纷纷的屋外，炭火正旺的屋内，赵云澜直面躺在床上，一身腱子肉缠满了白色的绷带，渗出血迹。这是镇魂令主少有的格外狼狈的时候，自他束发之后来到中原，一面当一个倜傥不羁的花花公子招蜂引蝶，一面替地府卖命维护人间秩序，还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
　　“你可别再乱动了我的祖宗。”大庆惊呼着跳上床来帮他用嘴缠紧松开的绷带，又跳下床去翻了翻炭火盆。
　　赵云澜只感觉全身像万蚁啃噬一样又麻又痛，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砸在枕上。他浑浑噩噩骂了一句，“妈的老子真是一着不慎……那饕餮下嘴可真狠，下回可别再让老子碰见那**……”
　　“你还想有下回？！这回捡回一条命就算你命大了！”大庆情急之下拔高音调吼了一句，恨不能上去挠他一下，但看在强忍之下还在哼哼的赵云澜，大庆也不自觉软了语气，“说来也奇怪，你这上半个身子都被饕餮含进嘴里去了，居然只是皮肉受苦，魂魄倒还算稳固……真算你命大。”
　　赵云澜依旧模糊不清的哼唧着，一人一猫在很久不回的小村子里升起炭火，默默养着伤。而屋外天寒地冻，雪花飘落间，有一个人看着屋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一样。
　　“你生生替他挨了一下，即使有昆仑神筋在身，拆骨之痛也不好受吧？饕餮咬下来的那一块是你的整个右肩吧？”那个沙哑阴沉的声音又缠了上来，在沈巍耳畔阴魂不散。
　　“走开。”沈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送还，不理会鬼面。
　　“呵，还真痴情啊。”那声音顿了一下，又阴阳怪气地说道，“我替你斩了他的姻缘线，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啊。看着心爱之人拥着别的人，你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真敬佩你的包容。”
　　沈巍依旧不理会他，只是默默看着屋里已经昏睡过去的赵云澜。他自己的右侧身体有肉眼可见的贯穿伤口，冒着腐黑的气息，隐隐能看见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一点金色的光，那是昆仑神筋的颜色。
　　“我告诉你，他这一世可活不过四十岁，现在还剩十年，你不打算……啊？”鬼面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意味，“反正他姻缘线也断了，十年而已，聊以慰藉，你也不想抓住吗？”
　　沈巍嘴型嗡动，仿佛要说什么，但他还没出声，鬼面又桀桀怪笑起来，声音尖厉的要刺破人的耳膜，嚣张至极，“哦，我忘了。你替他硬生生挨了一下，现在连化形都困难，怎么能出现在三魂六魄不稳固的‘那个人’面前呢？啧啧啧，真是可惜了……”
　　“闭嘴。”
　　不惑
　　黄泉之下千丈幽冥，沈巍左手执笔，专注地在一卷白纸上作画。

不惑
　　黄泉之下千丈幽冥，沈巍左手执笔，专注地在一卷白纸上作画。
　　这里是完全的黑暗，一点光也不见。但他手下的笔丝毫不乱，就像画过无数遍一样熟稔。他熟悉那个人的每一寸，从他浩若星海的眼眸，挺直的鼻梁，淡红的嘴唇，脖颈，双臂，修长的双手……
　　又一世。
　　沈巍不知道还有没有尽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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