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洋/晓星尘篇
弦月当空。
细碎而繁杂的脚步声七七八八的响在耳畔，并不整齐的跑动中闪晃着白纸灯笼里明亮的火光。
直觉里穿过了一道绵长回转的长廊，直至前方领路人的脚步骤然停止，紧随其后的晓星尘也不慌不忙的随即止住了步伐。
“道长，这里便是了。”家奴装扮的男子略微拱了拱手，言辞谦敬恭和，神色间却没有半点诚恳的意味。
他知道这位身背长剑，臂挽拂尘，看起来颇有一副出尘之姿的道长，实际上是个瞎子。
这年头骗人钱财冒充仙家名流的人可多了，众家奴规矩的垂手站立一旁，来来回回打量着晓星尘的目光里却是明晃晃的嗤笑。
一个瞎子，虽然走起路来不成问题，但是冒充修仙之人想要斩妖驱魔，别是等下还要给他来收尸吧。
“道长……”领路的家奴刚刚开口，晓星尘抬手打断了他未曾出口的后半句话，静气凝神道，“无需多言，贫道自当尽力，为你家驱除此间邪祟。”
“如此就有劳道长了。”他复一挥手，成群的家奴纷纷提着灯笼，杂乱的身影逐渐消失于深浓的夜色中。
静谧的庭院里只有枝叶摇摆的沙拉声响。
昏黄的月光铺洒在随风摆动的枝条上，映照出斑驳破碎的密影，还有悬挂在廊檐下静立不动的数只白纸灯笼。
朦胧跳动的火光里，将笼罩于漆暗夜色中的庭院烘托出一点点些微的明亮。
晓星尘缓步走下台阶，站定于庭院的中央。
他一袭的雪色道袍，背后用白色细布严密包裹的长剑，曲臂斜挽的白尾拂尘，以及垂系在后脑的五指宽的白色绷带。
他的双眼裹缚于绷带之内，深陷的眼窝里不难让人看出，他其实是一个盲目之人。
即便如此，混迹于繁杂喧嚷的人群中，这一身高洁出尘的风姿，也还是显得颇有几分仙姿。
听闻这座庄子里近来闹起走尸，他便来到了这里。
他只身孤立，一袭道袍，一柄剑，一尾拂尘，便已是全部。
如若只是寻常的走尸，对晓星尘来说不足为惧。
他并不急于来来回回的在庭院中检查有什么可疑之处，似这样死寂般空漠的夜晚，稍有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枝叶摇摆的晃动越发急促了，细密而拥挤的摩擦中，廊檐下灯笼的火光骤然间被一道疾风熄灭。
接连闪灭的光火如同被黑暗尽数吞没，深暗漆黑的夜色里，晓星尘突然拔出背后长剑，寒光闪动间，他退步侧身将手中霜华横挡出去，金属交击的争鸣中，他清楚感觉到对方的剑体上分明也闪动着强烈的灵力。
不是走尸！也不是妖邪！
晓星尘架住对方偷袭未成的剑刃，紧抿的唇角间流露出浓重的质疑。
分明是因为出现了走尸才请他前来驱除邪祟，但是霜华却对眼前之人没有半点反应，他的剑，绝不会欺骗于他。
“你，不是妖邪之物？”晓星尘开口问道，刺痛他的耳膜的，是一声熟悉又略带玩味的答复。
“当然，你的霜华又没坏掉，怎么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了啊？晓星尘。”
暗夜里闪现出一张明朗少年的面孔，在抬高至晓星尘眼前的明朗灯火中，将那层厚密的白纸映照上彼此摇晃不清的容颜。
“薛洋！是你？”怒不可遏的声线冲破喉咙的束缚，在那道满是嘲讽又轻佻的音调传入耳中时，无需多想，脑海中闪现出来的必然是薛洋那张带着明艳欢快笑颜的脸庞，就那样笑嘻嘻的残害了一家满门的全部性命。
“是我是我，一别多日，你这副狼狈相还是一点没变啊。”笑嘻嘻的试探着将手中长剑错开，骤然施加的下沉力道让薛洋的眸光里闪过一道阴狠。
“你怎么会在这里？”觉察到霜华下压错移了半分，晓星尘心中升起的错愕随即被空洞眼眶上所传来的刺痛所驱逐。
他的这双眼睛，生生被自己挖下来的眼睛，全部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
“你来这里究竟意欲何为？”
“嗤。这还用问吗？”随着长剑上承担的力道逐渐加重，薛洋借势轻缓而奇妙的慢慢抽撤出降灾，在完全脱离开晓星尘霜华压制下，那把寒芒闪动的剑再次直指向他。
薛洋嘴角高挑的弧度里浮现出浓重刺眼的嘲讽。
“我要灭了这家满门，不来这里，你让我去哪儿啊？道长。”
最后的尾音加重在唇齿咬合中，像是要将道长二字咬碎，薛洋脸上弥散开的却是盈盈笑意。
他将手中的白纸灯笼在晓星尘剑尖所指的近前晃动几下，调皮而关切道：“夜深了，我送你一盏灯笼照明，你看好不好？”
“你……”破口而出的爆呵却憋堵在一个单音节中，晓星尘持剑的手臂甚至因着胸中翻涌的愤恨而轻微颤抖着。
他明知他早已目不能视，却用这样的方式来羞辱他。
薛洋半眯着眼睛似是很欣赏晓星尘这般发怒的样子，以往的温和淡然在恶意提及双目的问题上，也会同凡人一样荡然无存。
剜眼之痛就算持续的再久，也终有伤口愈合的那天，但是在黑暗中永久的沉迷行走，如同废人一般，不能亲眼所见的明辨是非，这种痛，早已随着双眼的消失而渗透进骨子里，纠缠他的一生。
薛洋咧开嘴角无声的狂笑着，他自怀中取出一粒糖，径自扔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口腔中融化着，弥漫开，像是暂时满足的孩子一样，薛洋的心情此刻有了些微的好转。
“别生气啊道长，许久不见，我忘记了你是个瞎子，这东西对你来说根本没用。”随手将灯笼丢在一旁，歪倒的火光迸放出强烈的光亮，将白纸渲染的一片迷茫。
“还真是碍眼。”过分洁白的颜色让薛洋不满的咕哝着，一剑将灯笼刺透，那簇涌动的火光也在降灾轻巧的划动中结束了最后的光华。
他讨厌这种纯白到一尘不染的洁净，一如晓星尘身上的雪色道袍，白尾的拂尘，包裹着长剑的白色细布，以及飄晃在后脑的白色绷带。
那种傲然出尘的风姿，狠狠刺痛了他眼。
相互对峙的气氛未见如何紧张，尽管霜华就斜指在眼前，薛洋握住手中的降灾也横档在身前，随势待动。
“这附近最近有走尸出没，可是你又在暗中作祟？”
晓星尘冷然的发问中，薛洋舔了舔唇瓣上余留的甜腻味道，轻快明朗道：“是啊，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要灭这家满门，当然得采取点好玩的手段才行。”
用着理所当然的语气，完全将人命当做儿戏，这番不以为然的态度让晓星尘心底涌现出盛怒。
“你竟然还在为非作歹，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于你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当然有啊，不然我做它干什么？”仰头遥望着错落有致的楼阁亭台间灯火闪现，薛洋竖起食指抵在唇间，认真的发出一声轻细的“嘘——”，看不到眼前之人任何举动的晓星尘，在这道声线的诱使下，不由得绷紧手臂凝神定气。
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了，拖着沉冗的脚步，迟缓而僵滞，在彼此摇晃碰撞间突然加快了速度，四下分散开逃窜般的疾冲前行。
霜华剑银光骤起，与晓星尘感知相连中，他挺直的身躯颤动了一下。
是走尸，而且绝不在少数。
“你竟然……还在弄出这种东西？”脚尖点地身形向着声响的来源疾冲而且，霜华剑闪动的清澈银光被降灾的寒光抵住，清锐尖透的碰撞里，薛洋斜刺里闪现的身形挡住晓星尘的脚步。
“你急什么？我陪你说了半天，可不是为了让你坏我好事的。”
“闪开！”爆呵声中，银色剑光犹如一道落空的白虹，剑剑刺向薛洋身上各处要害。
“晓星尘，你都瞎了怎么还刺的这么准啊？”剑刃争锋的交鸣中不断翻飞出寒光匹练，薛洋脸上轻快的笑容在晓星尘的步步紧逼中逐渐幻化为阴沉的狠厉。
而庭院外，那些楼阁亭台里传来的，是一声比一声高昂凄惨的悲号。
“竖子敢尔！”震掣夜空的凄厉喊叫刺透耳膜，晓星尘蓦然感觉深陷的眼窝中有一阵腥热粘稠的濡湿。
浸透过白色的绷带的鲜红血迹一点点渲染开艳丽的痕迹，眼窝深处的剧痛随同此起彼伏的悲恸惨叫混杂在一起，深深揪扯着他的心脏。
霜华剑银光盛放，薛洋脚尖连点着退后开几步，手中降灾抵住霜华的攻势，趁着晓星尘来不及抽撤回连的瞬间，他怒声大喊道：“晓星尘！你只管说我无恶不作，屠杀人命，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要灭这一家满门？”
“你手段阴毒，心思卑劣，你还想为自己找什么借口？”晓星尘剑尖反转，手臂回转间反手刺向薛洋。
剑刃刺透肉体的沉闷声响与空气间弥散升腾的血腥气味混杂交融，晓星尘盛怒下汹涌的攻势反而在一剑得手后有了少许的迟疑。
他这一剑并非是什么凌厉的招式，以他对薛洋的了解来看，毫无理由躲避不开。
“哈哈哈哈！”爆笑声中带起浓烈的嘲讽，厚重的血腥味道窜入鼻腔，薛洋布满阴霾的眼底中闪动出凄厉的疯狂。
“晓星尘，可笑你不光是眼睛瞎了，就连心也是瞎的。”
“你说什么？”霜华抽撤中带动起身躯的晃动，低吟悲鸣的剑身不断传递出异动，薛洋的那句话让晓星尘几乎连剑也持不稳。
他知道，自己的心在这句话的冲击中已然乱了。
纵使目不能视，晓星尘始终相信心中有道，则目亦明矣。
但薛洋却明明白白的说他的心也是瞎的。
他自负一直以来都在济世救人，虽然一己之力不足为道，却也要为这天下苍生除尽邪祟。
薛洋的声音里带着明快的嘲讽，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再清晰不过，如同空气里逐渐凝结的血腥气味，随同每一下呼吸强行渗入鼻腔。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呢？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的。”刻意压低的语调里却仿若暗夜中明亮的烛火，在那些凄惨悲号的嘶鸣中突显的尤为清晰。
薛洋高挑着唇角，眼瞳中闪动着空漠的疯狂，他暗自勾动手指的瞬间，庭院的角落里窸窸窣窣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脚步有点踉踉跄跄，带着惊怕和惶恐，摇摇晃晃间，晓星尘感觉到有个孩子抱住了他的腿。
温热而细弱的手臂圈拢住他的腿，让他心中攀升的愤恨瞬间柔化了。
“爹爹……娘亲……”孩童稚嫩的声音里断断续续的音节，晓星尘垂下持着霜华的手，那对空洞的眼窝里尽管看不见任何东西，也还是对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温和柔悦的声线里，晓星尘轻声安抚着已经抽泣不停的孩童。
“呜呜……我要爹爹……我要娘……呜呜……别杀我……别杀我爹……”
泣不成声的简短字句间，传递出的深层含义让晓星尘紧抿了唇角，神色间已然笼罩上一片茫然。
他的确是无法判定眼前的是非对错了。
“如何？大义凛然的道长，你也听见这孩子所说的了吧？”嗤笑声中满是深浓的不屑，薛洋单手捂住受伤的手臂，被霜华刺中的伤口尽管不深，为了让空气中弥散的血气足够浓重，一直以来也就任由那伤口迸裂着没去理睬。
“你的家人……都被……杀了吗？”迫切的想于孩童口中得到答案，却又惧怕着答案成为不敢置信的事实。
满门皆灭中只有这个孩子侥幸逃生，被薛洋所救，再带着孩童前来复仇，却又被自己所阻？
错综复杂的联想在孩童单纯的哭泣中，被晓星尘自己落实了结局。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漆黑茫然的世界里，他已然无法找到最初的方向。
“哈哈哈哈！好玩，实在是好玩。”仰天狂笑中，薛洋将晓星尘错愕无助的迷茫表情尽收眼底，对着孩童做了一个手势，那个啼哭不止的孩子慢慢张开嘴，对着晓星尘的大腿狠狠咬了下去。
剧痛犹如一道凄厉的闪电，自起始之点沿着全身经络迅速蔓延开。
晓星尘颤动的手臂几乎将霜华也扔落在地上，他听到了，他什么都听到了。
惨烈悲恸的哀嚎平静了。
沉重拖冗的脚步声消失了。
幼小孩童的哭泣湮灭了。
重归死寂的夜空里，只有薛洋狷狂张扬的嘲笑还在继续。
薛洋说的没错，他不仅眼睛瞎了，就连心也是瞎的。
他看不到整座宅院里遍野横流的尸体，他看不到残破楼台下炽烈燃烧的火焰，他看不到房檐下高挂的灯笼晃动出破碎的残片……
只有深浓月色下斑驳细密的树影，一遍一遍晃动上再也无法动弹的尸体。
“我……我到底……”霜华自松动的手指间滑落，银色剑刃撞击着地面发出绝望的低鸣。
“你不是想要拯救苍生吗？你不是想要驱除邪祟吗？”
“我……我是……”
“你以为凭你自己就能够做到这些？你以为你所做之事就全部正确？”
接连的质问形同逼近眼前的利刃，阴冷音调里遍布森寒，面对薛洋的逼问，晓星尘颤动着双手举至自己眼前。
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事实的真相，也看不见惨烈的结局。
他的双手尽管未曾沾染血腥，却也成为了薛洋作恶的助力。
被他用一个孩童欺骗着动了恻隐之心，被他纠缠不清的拖扯中没能制止那些妖物邪祟。
这与他亲手作恶又能有什么区别？
“多谢帮忙啦，晓星尘。”轻快尾音余留在耳边，薛洋纵身跃上房檐，深深的看了一眼犹自呆愣的晓星尘，将身形隐没于深暗的夜色中。
即使为你送一盏灯笼也无法照亮你前行的路，那么干脆就用遍地的血腥，将你引上与我同行之路。
这样，你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END
弦月当空。
细碎而繁杂的脚步声七七八八的响在耳畔，并不整齐的跑动中闪晃着白纸灯笼里明亮的火光。
直觉里穿过了一道绵长回转的长廊，直至前方领路人的脚步骤然停止，紧随其后的晓星尘也不慌不忙的随即止住了步伐。
“道长，这里便是了。”家奴装扮的男子略微拱了拱手，言辞谦敬恭和，神色间却没有半点诚恳的意味。
他知道这位身背长剑，臂挽拂尘，看起来颇有一副出尘之姿的道长，实际上是个瞎子。
这年头骗人钱财冒充仙家名流的人可多了，众家奴规矩的垂手站立一旁，来来回回打量着晓星尘的目光里却是明晃晃的嗤笑。
一个瞎子，虽然走起路来不成问题，但是冒充修仙之人想要斩妖驱魔，别是等下还要给他来收尸吧。
“道长……”领路的家奴刚刚开口，晓星尘抬手打断了他未曾出口的后半句话，静气凝神道，“无需多言，贫道自当尽力，为你家驱除此间邪祟。”
“如此就有劳道长了。”他复一挥手，成群的家奴纷纷提着灯笼，杂乱的身影逐渐消失于深浓的夜色中。
静谧的庭院里只有枝叶摇摆的沙拉声响。
昏黄的月光铺洒在随风摆动的枝条上，映照出斑驳破碎的密影，还有悬挂在廊檐下静立不动的数只白纸灯笼。
朦胧跳动的火光里，将笼罩于漆暗夜色中的庭院烘托出一点点些微的明亮。
晓星尘缓步走下台阶，站定于庭院的中央。
他一袭的雪色道袍，背后用白色细布严密包裹的长剑，曲臂斜挽的白尾拂尘，以及垂系在后脑的五指宽的白色绷带。
他的双眼裹缚于绷带之内，深陷的眼窝里不难让人看出，他其实是一个盲目之人。
即便如此，混迹于繁杂喧嚷的人群中，这一身高洁出尘的风姿，也还是显得颇有几分仙姿。
听闻这座庄子里近来闹起走尸，他便来到了这里。
他只身孤立，一袭道袍，一柄剑，一尾拂尘，便已是全部。
如若只是寻常的走尸，对晓星尘来说不足为惧。
他并不急于来来回回的在庭院中检查有什么可疑之处，似这样死寂般空漠的夜晚，稍有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枝叶摇摆的晃动越发急促了，细密而拥挤的摩擦中，廊檐下灯笼的火光骤然间被一道疾风熄灭。
接连闪灭的光火如同被黑暗尽数吞没，深暗漆黑的夜色里，晓星尘突然拔出背后长剑，寒光闪动间，他退步侧身将手中霜华横挡出去，金属交击的争鸣中，他清楚感觉到对方的剑体上分明也闪动着强烈的灵力。
不是走尸！也不是妖邪！
晓星尘架住对方偷袭未成的剑刃，紧抿的唇角间流露出浓重的质疑。
分明是因为出现了走尸才请他前来驱除邪祟，但是霜华却对眼前之人没有半点反应，他的剑，绝不会欺骗于他。
“你，不是妖邪之物？”晓星尘开口问道，刺痛他的耳膜的，是一声熟悉又略带玩味的答复。
“当然，你的霜华又没坏掉，怎么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了啊？晓星尘。”
暗夜里闪现出一张明朗少年的面孔，在抬高至晓星尘眼前的明朗灯火中，将那层厚密的白纸映照上彼此摇晃不清的容颜。
“薛洋！是你？”怒不可遏的声线冲破喉咙的束缚，在那道满是嘲讽又轻佻的音调传入耳中时，无需多想，脑海中闪现出来的必然是薛洋那张带着明艳欢快笑颜的脸庞，就那样笑嘻嘻的残害了一家满门的全部性命。
“是我是我，一别多日，你这副狼狈相还是一点没变啊。”笑嘻嘻的试探着将手中长剑错开，骤然施加的下沉力道让薛洋的眸光里闪过一道阴狠。
“你怎么会在这里？”觉察到霜华下压错移了半分，晓星尘心中升起的错愕随即被空洞眼眶上所传来的刺痛所驱逐。
他的这双眼睛，生生被自己挖下来的眼睛，全部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
“你来这里究竟意欲何为？”
“嗤。这还用问吗？”随着长剑上承担的力道逐渐加重，薛洋借势轻缓而奇妙的慢慢抽撤出降灾，在完全脱离开晓星尘霜华压制下，那把寒芒闪动的剑再次直指向他。
薛洋嘴角高挑的弧度里浮现出浓重刺眼的嘲讽。
“我要灭了这家满门，不来这里，你让我去哪儿啊？道长。”
最后的尾音加重在唇齿咬合中，像是要将道长二字咬碎，薛洋脸上弥散开的却是盈盈笑意。
他将手中的白纸灯笼在晓星尘剑尖所指的近前晃动几下，调皮而关切道：“夜深了，我送你一盏灯笼照明，你看好不好？”
“你……”破口而出的爆呵却憋堵在一个单音节中，晓星尘持剑的手臂甚至因着胸中翻涌的愤恨而轻微颤抖着。
他明知他早已目不能视，却用这样的方式来羞辱他。
薛洋半眯着眼睛似是很欣赏晓星尘这般发怒的样子，以往的温和淡然在恶意提及双目的问题上，也会同凡人一样荡然无存。
剜眼之痛就算持续的再久，也终有伤口愈合的那天，但是在黑暗中永久的沉迷行走，如同废人一般，不能亲眼所见的明辨是非，这种痛，早已随着双眼的消失而渗透进骨子里，纠缠他的一生。
薛洋咧开嘴角无声的狂笑着，他自怀中取出一粒糖，径自扔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口腔中融化着，弥漫开，像是暂时满足的孩子一样，薛洋的心情此刻有了些微的好转。
“别生气啊道长，许久不见，我忘记了你是个瞎子，这东西对你来说根本没用。”随手将灯笼丢在一旁，歪倒的火光迸放出强烈的光亮，将白纸渲染的一片迷茫。
“还真是碍眼。”过分洁白的颜色让薛洋不满的咕哝着，一剑将灯笼刺透，那簇涌动的火光也在降灾轻巧的划动中结束了最后的光华。
他讨厌这种纯白到一尘不染的洁净，一如晓星尘身上的雪色道袍，白尾的拂尘，包裹着长剑的白色细布，以及飄晃在后脑的白色绷带。
那种傲然出尘的风姿，狠狠刺痛了他眼。
相互对峙的气氛未见如何紧张，尽管霜华就斜指在眼前，薛洋握住手中的降灾也横档在身前，随势待动。
“这附近最近有走尸出没，可是你又在暗中作祟？”
晓星尘冷然的发问中，薛洋舔了舔唇瓣上余留的甜腻味道，轻快明朗道：“是啊，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我要灭这家满门，当然得采取点好玩的手段才行。”
用着理所当然的语气，完全将人命当做儿戏，这番不以为然的态度让晓星尘心底涌现出盛怒。
“你竟然还在为非作歹，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于你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当然有啊，不然我做它干什么？”仰头遥望着错落有致的楼阁亭台间灯火闪现，薛洋竖起食指抵在唇间，认真的发出一声轻细的“嘘——”，看不到眼前之人任何举动的晓星尘，在这道声线的诱使下，不由得绷紧手臂凝神定气。
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了，拖着沉冗的脚步，迟缓而僵滞，在彼此摇晃碰撞间突然加快了速度，四下分散开逃窜般的疾冲前行。
霜华剑银光骤起，与晓星尘感知相连中，他挺直的身躯颤动了一下。
是走尸，而且绝不在少数。
“你竟然……还在弄出这种东西？”脚尖点地身形向着声响的来源疾冲而且，霜华剑闪动的清澈银光被降灾的寒光抵住，清锐尖透的碰撞里，薛洋斜刺里闪现的身形挡住晓星尘的脚步。
“你急什么？我陪你说了半天，可不是为了让你坏我好事的。”
“闪开！”爆呵声中，银色剑光犹如一道落空的白虹，剑剑刺向薛洋身上各处要害。
“晓星尘，你都瞎了怎么还刺的这么准啊？”剑刃争锋的交鸣中不断翻飞出寒光匹练，薛洋脸上轻快的笑容在晓星尘的步步紧逼中逐渐幻化为阴沉的狠厉。
而庭院外，那些楼阁亭台里传来的，是一声比一声高昂凄惨的悲号。
“竖子敢尔！”震掣夜空的凄厉喊叫刺透耳膜，晓星尘蓦然感觉深陷的眼窝中有一阵腥热粘稠的濡湿。
浸透过白色的绷带的鲜红血迹一点点渲染开艳丽的痕迹，眼窝深处的剧痛随同此起彼伏的悲恸惨叫混杂在一起，深深揪扯着他的心脏。
霜华剑银光盛放，薛洋脚尖连点着退后开几步，手中降灾抵住霜华的攻势，趁着晓星尘来不及抽撤回连的瞬间，他怒声大喊道：“晓星尘！你只管说我无恶不作，屠杀人命，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要灭这一家满门？”
“你手段阴毒，心思卑劣，你还想为自己找什么借口？”晓星尘剑尖反转，手臂回转间反手刺向薛洋。
剑刃刺透肉体的沉闷声响与空气间弥散升腾的血腥气味混杂交融，晓星尘盛怒下汹涌的攻势反而在一剑得手后有了少许的迟疑。
他这一剑并非是什么凌厉的招式，以他对薛洋的了解来看，毫无理由躲避不开。
“哈哈哈哈！”爆笑声中带起浓烈的嘲讽，厚重的血腥味道窜入鼻腔，薛洋布满阴霾的眼底中闪动出凄厉的疯狂。
“晓星尘，可笑你不光是眼睛瞎了，就连心也是瞎的。”
“你说什么？”霜华抽撤中带动起身躯的晃动，低吟悲鸣的剑身不断传递出异动，薛洋的那句话让晓星尘几乎连剑也持不稳。
他知道，自己的心在这句话的冲击中已然乱了。
纵使目不能视，晓星尘始终相信心中有道，则目亦明矣。
但薛洋却明明白白的说他的心也是瞎的。
他自负一直以来都在济世救人，虽然一己之力不足为道，却也要为这天下苍生除尽邪祟。
薛洋的声音里带着明快的嘲讽，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再清晰不过，如同空气里逐渐凝结的血腥气味，随同每一下呼吸强行渗入鼻腔。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呢？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的。”刻意压低的语调里却仿若暗夜中明亮的烛火，在那些凄惨悲号的嘶鸣中突显的尤为清晰。
薛洋高挑着唇角，眼瞳中闪动着空漠的疯狂，他暗自勾动手指的瞬间，庭院的角落里窸窸窣窣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脚步有点踉踉跄跄，带着惊怕和惶恐，摇摇晃晃间，晓星尘感觉到有个孩子抱住了他的腿。
温热而细弱的手臂圈拢住他的腿，让他心中攀升的愤恨瞬间柔化了。
“爹爹……娘亲……”孩童稚嫩的声音里断断续续的音节，晓星尘垂下持着霜华的手，那对空洞的眼窝里尽管看不见任何东西，也还是对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温和柔悦的声线里，晓星尘轻声安抚着已经抽泣不停的孩童。
“呜呜……我要爹爹……我要娘……呜呜……别杀我……别杀我爹……”
泣不成声的简短字句间，传递出的深层含义让晓星尘紧抿了唇角，神色间已然笼罩上一片茫然。
他的确是无法判定眼前的是非对错了。
“如何？大义凛然的道长，你也听见这孩子所说的了吧？”嗤笑声中满是深浓的不屑，薛洋单手捂住受伤的手臂，被霜华刺中的伤口尽管不深，为了让空气中弥散的血气足够浓重，一直以来也就任由那伤口迸裂着没去理睬。
“你的家人……都被……杀了吗？”迫切的想于孩童口中得到答案，却又惧怕着答案成为不敢置信的事实。
满门皆灭中只有这个孩子侥幸逃生，被薛洋所救，再带着孩童前来复仇，却又被自己所阻？
错综复杂的联想在孩童单纯的哭泣中，被晓星尘自己落实了结局。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漆黑茫然的世界里，他已然无法找到最初的方向。
“哈哈哈哈！好玩，实在是好玩。”仰天狂笑中，薛洋将晓星尘错愕无助的迷茫表情尽收眼底，对着孩童做了一个手势，那个啼哭不止的孩子慢慢张开嘴，对着晓星尘的大腿狠狠咬了下去。
剧痛犹如一道凄厉的闪电，自起始之点沿着全身经络迅速蔓延开。
晓星尘颤动的手臂几乎将霜华也扔落在地上，他听到了，他什么都听到了。
惨烈悲恸的哀嚎平静了。
沉重拖冗的脚步声消失了。
幼小孩童的哭泣湮灭了。
重归死寂的夜空里，只有薛洋狷狂张扬的嘲笑还在继续。
薛洋说的没错，他不仅眼睛瞎了，就连心也是瞎的。
他看不到整座宅院里遍野横流的尸体，他看不到残破楼台下炽烈燃烧的火焰，他看不到房檐下高挂的灯笼晃动出破碎的残片……
只有深浓月色下斑驳细密的树影，一遍一遍晃动上再也无法动弹的尸体。
“我……我到底……”霜华自松动的手指间滑落，银色剑刃撞击着地面发出绝望的低鸣。
“你不是想要拯救苍生吗？你不是想要驱除邪祟吗？”
“我……我是……”
“你以为凭你自己就能够做到这些？你以为你所做之事就全部正确？”
接连的质问形同逼近眼前的利刃，阴冷音调里遍布森寒，面对薛洋的逼问，晓星尘颤动着双手举至自己眼前。
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事实的真相，也看不见惨烈的结局。
他的双手尽管未曾沾染血腥，却也成为了薛洋作恶的助力。
被他用一个孩童欺骗着动了恻隐之心，被他纠缠不清的拖扯中没能制止那些妖物邪祟。
这与他亲手作恶又能有什么区别？
“多谢帮忙啦，晓星尘。”轻快尾音余留在耳边，薛洋纵身跃上房檐，深深的看了一眼犹自呆愣的晓星尘，将身形隐没于深暗的夜色中。
即使为你送一盏灯笼也无法照亮你前行的路，那么干脆就用遍地的血腥，将你引上与我同行之路。
这样，你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