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公征匈奴，算来已二年有余。是日当值，显公魏司镕凯旋的消息一瞬间随着传信的黄门传遍了却非臣僚口耳。彼时离下直还有一个时辰，我却焦躁莫名，到钟声响起，便立即归府。我无法再说服自己这只是为知己的欣悦，自欺欺人并无意义。
我与溯明，相识有十年整。先前自认我二人是为知己交游，不畏人言，再至生离死别后，我却不再敢说一句，我与魏司镕，是坦坦荡荡的君子之交。是他伴我度过那些苦涩的时光，他抚平那些伤口，为我戴上名为魏司镕的枷锁，他在我心头烙下他的名字，让我在世上行走又多了些担忧畏惧，也多了些……欣喜。
可我与他皆非寻常人，我若非王氏一族之长，他若非圣人胞弟，剖白心迹倒是简单许多。可偏偏造化弄人，天意予我们旁人艳羡的富贵，也予我们难以自拔的囹圄。
换了玄青便装，独自抄小路往显公府偏门，同早已熟识的府内侍者一路，推开他落了灰的门扉，我瞧见黄昏时分幽暗空荡的室内，遍寻而无一处有他的身影。府内侍者已是忙做一团，我只是在原地，自窗口走到床前，往复而已。
渐入夜，侍者点上灯，便退出门去。似是感觉他脚步近了，心如擂鼓。

凯旋归朝，天子赐宴，犒以丝竹歌舞，佳肴美酿。于金碧辉煌中，立一人之下位，我向龙座举爵而敬，口道“不负皇恩”，以谢圣人嘉奖。笑间，不见手足隔阂，只有同源之血被冲得更淡。
塞外黄沙终磨平一身棱角，至此，魏司镕如他所愿，由帝之胞弟，变为大豫的“忠臣良将”。
所谓家宴，旧面新颜。我说服自己尽量以一个生者的轻快语气，满足这大多半生不曾出过洛京的他们对于西塞光景的好奇。一将功成万古枯，这份沉重如今已不合时宜，而在座我曾热爱过，仰慕过，厌恶过，鄙夷过的，这些情绪在战鼓旌旗面前又显得索然无味。
忽然就想起一个人。
出宫已是夜中，当日甲胄在身而未有所觉，现下一身华服却压得我十分疲惫。回府，庭院与往昔并无二致，两年，实在算不得长，沧海桑田也只在心间罢了。
风动灯影摇晃，管家道还有客在等。
怔了半晌，而只是听他名讳，便足以使我欢欣非常。
许是“近人情怯”，门扉未阖，数步之遥，我却停在原地。室中人长衫玉立，说不出的雅致气度，突然就想看他与月光相称，上前吹灭灯火，他也像在踌躇什么，一时竟未转身，便自身后将人拥了满怀。
松柏的清气瞬间放大了，觉怀中人僵了一下，忙开口
：我先说。
口吻不容置疑，是常年施令的后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并非先前觥筹交错借酒意得到的决心。
：那日我被匈奴人围困空城，身边仅余百人，城中粮草尽绝，援军不至，我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春风不过的蛮荒之地，突然就想到这辈子，还没与谁两心相印，我死后，也不会有人望着孤冢，唱“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顿了顿，一声悠悠叹息几不可闻，此话之后，或许一厢情愿，渐渐疏离，但几经生死后，我最怕的，便是等。
：临辅，那时，我想到了你。

风止烛熄。尚不容回眸一看，便落入一个陌生却又渴念已久的怀抱，这其中没有宴会觥筹交错带来的酒气，有的是塞外寒风狂沙、将士生死白骨，和着兵刃的冷冽，但温暖如斯。这是我心中，魏司镕的气息。
围困空城，粮援断绝，他还有空想两心相印，一时竟闷闷地有些想笑。安静地待在他的双臂之间，竟然丝毫不想动。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诸多顾虑，在此刻都化作云烟，满心只想着一件事，他若知道他所想并非一厢情愿，那该有多欣喜。语气中填了几分暖意
“恩。”
我不曾拒绝，姿态和语气却已说明一切。我也不曾想过，等候盼来的不只是归人，还有深藏的心意与日后将面临的风雨。
抬手抚上他的后背，忽地笑了
“两年前我便在想，若能与你相守一世，该多好。”
只是不可说。

他许会惊、会气、会怒，会平淡嗯一声了事，却不曾想何为两年前，何为相守一世。
如此这般，竟是我先傻了。
：当真？
松手，将人上下看过一遍，无奈月光黯黯，仅镀其浅淡轮廓，复燃灯烛，览他神色。
：那你，何不早言。
开口有悔，以先前情势，以鉴之内敛，自是不会挑明心意，遂又道
：罢了，王临辅，话出口便如覆水难收，我记下你的话，往后便反悔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