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如云。
半生辞去，依旧翩然少年。

新芽不知，昔年相思深几许

姑娘是个不平凡的姑娘，从她十二岁那年被拐卖还能回来这件事便看得出来。
公子是个平凡的公子，自小饱读诗书，就等一朝及第，光耀门楣。
公子第一次遇见姑娘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他跟着父亲办的第一个案子，便是拐卖女童。
父亲不用亲自动手，公子却因为想要历练，亲自去抓人了。
姑娘被救回去了，一家人哭天抢地，对着公子的父亲又拜又谢，只是那感激之中，包含着藏也藏不住的惊恐。
若是姑娘丢了，他们也就完了。
又是四年过去，某天姑娘趴在墙头，看见刚及弱冠的公子，骑着高头大马走过，一颗心跟着人一起朝墙下坠去。
晕晕乎乎，抬头只见不知名的花开了满树，满是甜腻的味道。
公子家本就是豪门大族，家中对他未过多管束。家中夫子曾断言，公子是相国之才。
姑娘心心念念，要是能多看他两眼多好，可惜她不能出那深墙大院。
她问父亲，若是出嫁，她该嫁得怎样儿郎。
父亲抚着胡子哈哈大笑，说她小小年纪便想得这些事，笑着笑着忽然盯着她不动了。
姑娘不小了，她已经十六岁了，早过了及笄之年。
她该嫁得怎样儿郎?亦或者，怎样儿郎，才配得上一个她?
第二天姑娘听得屋外喧嚷，遣了自己的丫鬟去投偷偷打听。
丫鬟一路小跑回来，磕在门槛上摔了个大马趴，绕是如此嘴里还叫嚷着，小姐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有人向你提亲啦！听说是个极好的世家子呢！
姑娘看着摔得七荤八素的丫鬟，一声笑没有发出来，却被呛得一口茶全喷在了自己的新裙子上。
姑娘不知道什么叫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只觉今生怕是再也看不到高头大马上的那个璀然少年了。
不过也不至于要死要活的，她虽然喜欢他，却还没有到非他不嫁的地步。
出嫁那天十里红妆，姑娘头晕目眩，直到天色渐晚，她被扔到了喜床上，才觉一切如真似幻。
脚步声渐行渐近，那是一双极妥帖的红色锦靴，姑娘心慌意乱，公子揭下了她的盖头。
姑娘盯着他，目瞪口呆。
公子往前一步，姑娘吓得一缩，咕噜着滚下了床，摔在他脚边。

居然……世上真有得偿所愿?
公子却退后了，再然后，他转身离开了。
姑娘只觉得今天浆糊一样的脑子更是混乱，他是不是非常不喜欢她?所以看一眼，就不喜欢得走掉了?
只是姑娘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她可以每天看到他了，无论是早晨在走廊尽头远远一瞥，还是在书房窗口深深一望，都算是……见面了吧？
只要见面，总归是有机会的吧？
她偷偷看过他写的字，画的画，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心旷神怡，像他的人一般好看。
有时公子回家，会随手送她一只发簪，或是一套雅致小巧的茶杯，姑娘会开心好几天。
公子在花园修了个爬满花藤的秋千，他说年幼表妹会暂居这里，可几个月过去了，仍不见所谓表妹。
姑娘在秋千上荡得十分开心。
公子是相国之才并非夫子胡诌，公子果然成了国之栋梁，社稷之福。
譬如最近，前贵妃一族的谋逆案重审，便是由公子一手操办。
这天是姑娘十九岁生辰，她欣欣喜喜地等公子回来，公子确乎回来了，与她酒过三盅，脸上是她喜欢的笑模样。
若是在此之前，有人对姑娘说，你是个公主，她一定会哈哈大笑。
可这么说的人是公子。
他说姑娘是前贵妃的女儿，前贵妃的父兄谋逆，一族都是罪人。
可是皇帝喜欢贵妃喜欢到想立她为后，贵妃他不想舍弃，他们的女儿他也不想舍弃。
贵妃却在深夜投了井，任凭刚足月的姑娘哭得震天响，也没人来看她们一眼。
皇帝把姑娘交给了心腹臣子，对外宣称姑娘和贵妃一起投井了。
姑娘问公子怎么会知道，公子说心腹臣子不止一个。
姑娘又问为什么如今要告诉她这些，公子说，天下人不知，皇帝却知你是谁，若我娶了你，那便就此平步青云。况且如今，贵妃一族即将平反，我不再瞒你。
三年朝朝暮暮，许是想象。
姑娘突然问，大婚之前，你是不是从没见过我?
公子点点头，姑娘觉得这也可以理解为，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一点点都没有。
如若生性凉薄，何故沾染相思。

姑娘正想拖拖沓沓地离开，公子低头喝酒，眼底满含促狭的笑意，正待开口。
刺客就是在那个时候将剑刺向公子的。
姑娘有两个选择，一是生，二是死。
有人胆子小，怕死。
姑娘和她亲生母亲一样，胆子很大，什么也不怕。
她替他挡了那一剑。
公子有许多话，却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后来查出刺客是当年陷害贵妃之人指使，公子要查，自然不能活。
姑娘被救醒之后缠绵病榻，大夫说她活不过半年光景。
姑娘却觉得很幸运，许是帮他挡了一剑，公子的心似乎动了，哪怕是愧疚呢，她睁眼可以看到公子，闭眼梦里也是公子。
他的时间忽然那样多，可以天天为她画眉那样多，可以天天陪她散步那样多。
开心得她呀，又向天多偷了一些日子。
姑娘是个平凡的姑娘，从她二十岁那年就早早离世便看得出来。
公子是个不平凡的公子，死时无妻无子，一世孑然一身，孤寂无依。
犹记那日，她哭哭啼啼闹着要找爹爹，他手足无措抱着她又哄又骗，还给她买了糖葫芦和小蝴蝶。
还有那日，她从墙头摔下，挂着两条鼻血，痴痴傻傻。
公子噗嗤一笑。
旁人问你在笑什么。
公子不答，只觉春色撩人，花香浮动。
洞房那天，他只觉得她那样小，他们的时间还那样长。
她的身世他只当个故事讲个她听，仅仅只是不想瞒她。
遇刺那天他想说骗你的，我见过你，在很久很久之前。
我心悦你，在很久很久之前。

深渊晦暗，伸手可触明月盘

世人皆道将军不畏死，一生心愿便是血洒疆场，收复河山，哪怕马革裹尸。
将军自己道，一生心愿便是战事永歇。
同僚也道，将军是想卸甲归田，捧一杯清茶，听二三戏词。
可将军心里想，无论在哪里都好，皇帝想他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通常情况下，皇帝应该皱着眉头，拍着将军的肩膀，用一种沉郁的语气说，你是我最好的一把剑或者一件武器。
再不济，皇帝也应该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目送将军远去，去之前会坚定地对将军说，相信他会得胜归来。
可是皇帝什么也没有做，他甚至连将军的战报都懒得翻开看一眼。
史书上这样的例子多的是，客观的说，皇帝就是传统意义的那种昏君。
每次将军归朝之时，皇帝听他奏完自己不感兴趣的战报，遣散众官，总会异常愤怒地指着将军的鼻子控诉。
他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将军啦!
将军无奈地笑，习以为常，并不跪下请罪，反而挥开皇帝的手，他每次都说，皇上呀，不要胡闹，你还要不要这个天下了?
皇帝每次都说，当然要，但有了你就有了这个天下嘛。
将军与皇帝一同长大，这话皇帝说了无数年，将军也听了无数年。
皇帝以为他还能再说个无数年。
然在第二十五年的冬天，皇帝第一次裹着厚厚的狐裘登上了城墙等将军归来，最新的战报说，将军误入敌阵，被连环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皇帝想，面目全非，也就是没死，还好还好。
那年冬天，举国大夫被召入宫，又一批一批被毒打一顿赶出宫去。
世人道，将军怕是过不了年关了。
皇帝在寝宫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下旨把巫医召进了宫。
巫医战战兢兢地说，将军活是可以活，只是活下来的不一定是将军。
皇帝气得毫无皇家风度，一把抓住巫医的衣领，对他吼道，你说的可以活，若是不能，那你也别活了。
巫医叩首，下去医治将军。
开春之时，皇帝可以去见将军了，他被裹在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之中，只有两只眼睛还能转动，将军的眼睛盯着皇帝。
巫医说，要想将军恢复到常人的样子是不可能了，但是可以让他比常人的体格更加强壮。
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他在将军的眼里看不到以前他看他的那种情绪了。
转眼盛夏。
将军身上的纱布拆掉了，可满身皮肤实在目不忍睹，皇帝召集了最好的工匠，给将军打造了最为贴身的铠甲。
夏天也不热，冬天还能保暖，真好。
将军摸着铠甲，露出了无数次他得胜回来时那种笑容，可如今他是哭是笑也没人看得出了，皇帝站在远处长长叹了口气，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
将军已经适应了如今不人不鬼的他，如今皇城之中，用来治小儿夜啼的灵药是：你若再闹，便会被将军抓走了。
转眼又是严冬，去年此时，他在大火之中，只觉冬天酷热难当，是那样难熬。
今天冬天，太后驾崩。
将军是先见到弥留之际的太后的，那时她神志不清，却执意要见将军。
太后抓着将军的手，眼中浊泪纵横，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将军跪在床前，问她对不起谁。
太后抚摸着将军小半张脸上的疤痕，突然又什么都不说了，让他离开。
将军沉默，隔年自请戍守边关，永不回来。
皇帝问他为何。
将军说，自己面目可憎，不想在此，冲撞了谁人的眼。
皇帝留不住他，赏了无数金银玉帛，丫鬟小厮，让将军带走。
将军临行之时只带了幼年皇帝赠与他的一把长剑。
皇帝在宫里醉了三天。
边关苦寒，多是罪人贬谪之地。
在那里，将军遇到了前朝罪臣，罪臣说他之所以是罪臣，因为当时站错了阵营。
将军问是否是太上皇时期的事。
罪臣看着将军，眼里满是仇恨，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若不是太上皇的皇兄薨了，怎轮得到他。
若不是将军的父亲薨了，怎轮得到皇帝。
若将军是皇帝，皇帝是将军，而今面目全非站在这里的，又该是谁?
一朝天子一朝臣。
将军花了五年来做谋逆这件事，或者该说，拿回自己的地位这件事。
逼宫那天皇帝遣散了所有的宫人，看着将军一步步走来，手里握着他曾经送给他的那把剑。
皇帝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冷静了，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个天下?
将军一笑，有了这个天下，不就有了你吗?
皇帝愕然。
在边关的日子，将军发现前朝之人几乎皆有反心，外族虎视眈眈。
这世上能完完全全保护皇帝的人，不就只剩自己了吗?
史书载，新帝丑陋，无后，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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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道: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