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裟逝的轻响。
翘尾蚁的意识在回涌，她开始本能地调整紊乱的呼吸，舒活僵硬酸麻的筋骨。起初，她揭启眼睑时，迎接她的只有连绵的虚空，窃窃私语自飘渺的彼岸模糊地传来，她只能机械地接收它们、存储它们，却无法拆散那些温和而专横的、纠缠的音节。但是现在，她的视野拼图逐渐镶嵌，趋于完整，当舱室内的接合缝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时，含混的字句便如纸屑般随风飘散了。她发觉自己正于粘稠的红色凝胶中漂浮，紧箍腿部的虺形银饰、钉入手腕的对称锁环、头部相对而言过轻的承重量，四肢机械重铸环节显而易见地已然结束，那么紧接着的是……
糟糕。翘尾蚁一个激灵，她突然察觉到了问题所在。通常，隶属同批次的兵蚁将会被给予完全相同且适宜的剂量的麻醉药物，溶质与溶剂的配比凭借基因解码法测得，精确到毫克，用以保证他们恰能在术后的两分钟内恢复感知。然而，然而——翘尾蚁比与她面容相仿的同伴们高足足五公分，即使服用了更少的卵巢素，她也依旧更为健壮硬朗，因此这个浓度对她而言，极有可能是不足的。超群轶类、引以为豪的身体素质此时竟成了使得她过早地苏醒，并逼迫她独自面对麻烦与恐慌的罪魁祸首。
不，不——等等。周遭没有仪器运作的嗡鸣，更没有指示灯熄熄亮亮，只有一个轻柔的、逢迎的声音正在徘徊飘荡，每多吐露一句话，翘尾蚁的脑海里就会增添一串新概念。“思想形态灌输环节。”她庆幸地松了口气，重新关阖眼帘，“听完无聊的说教之后就能出去了啊……到时候，我绝对要上报这场灾难，绝对。”
这里已经够高了。筋疲力尽的红火蚁倚靠着身后的石壁，默默地注视着东边那缕若有若无的鱼肚白。日出前蚁后将念诵五首祷词，只要能够完整地把它们复述一遍，她就拥有了成为兵蚁的资格，她期盼了太久、也等待了太久这个时刻。
其实，参与仪式的幼虫们并不是真的能决定自己的未来，他们只是在接纳自己的命运，在为基因所认可的身份契约书签字画押而已。受精卵自排出起便被按照DNA分门别类，相同的遗传物质、相同的大肚瓶、相同的教育、相同的训练、相同的多生子，标准生产的兵蚁、整齐成长的工蚁，连蚁后都经过严密的调整与设置。社会成员的生活轨迹早在他们呱呱坠地时就已经被安排妥了，接下来他们需要做的，仅仅是沿着足底铺陈延展的道路继续行走罢了。至于越界者——譬如那个摔落的女孩——他们的血液会化作甜蜜的糖浆，心脏将成为光荣的祭品；开膛破肚的洋娃娃躺在鲜花织就的婴儿床上，然后由欢笑、泪水和颂歌包围着被送往随便哪个垃圾场去。这没什么好惋惜的，如同巍然耸立的金字塔需要地基支撑那样，壮观稳定的体系也需要个人的牺牲来支撑。
但是如果，她恰好跟所有成员都有所差别……不隶属于任何类群呢？面孔与兵蚁姐妹们完全一致，可身形却像工蚁般矮小精瘦，错误的营养供应让红火蚁成了尴尬的、不被任何阶层所接纳的边缘人。如此健康、如此快乐、如此美丽的国家，真的能容忍她吗？他们从未品尝过孤独、悲伤和痛苦，又如何奢求他们理解……。正当红火蚁胡思乱想的时候，第一首歌蓦地唱起来了。
“你投入战斗，你好比我们的女神，西瓦科亚特尔-基拉斯特利。
我们的主神已将你扶坐在了，饰有鹰的席子上，饰有美洲豹的席子上。
你已经竭尽全力，啊，我的好闺女，安静下来吧。”
这支动人的曲子为所有活着完成攀登的姑娘唱响，蚁后向前平举双臂，她的声音让听众们的横膈膜奇怪地嗡震动颤。除了红火蚁所在的圈子（那里只有她一人），其他所有台阶上的女孩们都合着节拍牵起手来，围成许许多多或大或小的同心圆，那是寓意着团结的涟漪。红火蚁默默地记下歌词，虽然她难以共情，虽然成功的喜悦与她毫无关系。诚然，她爬得很高，能把旋律记得很准很牢，可那是因为，她趁别人舞蹈时超过了她们，她趁别人浸于狂欢时拼命地、聚精会神地背诵祷诗，因为她是卑鄙的作弊者。对正常兵蚁来说参与集体活动就像眨眼，既条件反射又不可或缺，而对她这个异类来说，如此排山倒海的兴奋简直无法理喻……这究竟是幸运，还是厄运？她为此究竟该感谢上帝，还是感谢魔鬼？
“毫无疑问，诸神的奖惩是公平的，诸神的谕旨是至高无上的。但是他们的律法与威严却必须由管理社会的人来口传身述。毫无疑问，天意就是人意。”
奇怪，奇怪，还是奇怪。翘尾蚁的眼睛开开闭闭，这些告解似地、不加修饰的话语实在是奇怪得无法忽略。有物兀地显露身形，她不敢向那里转睛，却又偏偏难以挪离视线。
该死。那扭曲的、背叛的感觉又被挖掘出来了，自选拔仪式过后，焦躁就开始无止境地骚扰她，她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竞技规定翘尾蚁只要让对手失去行动能力就已足够，但她依仗体型优势，残酷地扼杀了那身形孱弱的女孩。可怜的家伙哆嗦着退向场地边缘，吓得腿脚发软，然后被她钳住脖颈竖提起来，狠狠地随手摔落。带哭腔的求饶一次比一次弱，最终消失，那双怯懦的、半透明的灰色眼珠，在临死前曾很妥帖地映照出她的形象。
提前淘汰垃圾可是在为军队做贡献啊，她为自己辩解，但是徒劳无功。失焦的瞳孔依旧时时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无法忘掉它们，她憎厌那里边她自己的倒影，它令她有呕吐酸水的冲动。耳畔回环的句子让翘尾蚁愈发坐立难安，它们使她保持清醒，在她的心口上如同巨石般隆隆地滚动，锲而不舍地拓印遮羞布下朦胧的真相，理清事件的原委。这些暗示本应当她沉睡时灌输，成为覆盖心灵的种族荣誉感与社会责任感的坚硬外壳，然而机缘巧合之下，她听到半截便苏醒了……这究竟是幸运，还是厄运？她为此究竟该感谢上帝，还是感谢魔鬼？
“别粗心大意，别马马虎虎，别稀里糊涂，你们是我的宝石，你们是我的克查尔鸟羽……照看好水和磨石。端好并举起沙司杯和篮筐。将它们放在人家的面前，拿着它们跟在人家后面。不要扔下打碎它们，不要随便将它们放下。”
第二首歌用于感谢并规劝未来的工蚁。工蚁，工蚁，数量繁多的、不知疲倦的小个子们，她们嘲讽她揶揄她，她们笑嘻嘻地和她比身高。
“我们的祖先为阻遏水患而修葺堤坝，但汹涌的江河只会越堵越高。暴雨过后坍垮的砖块，排空掣起的澎湃浪花，冲动受到压抑就横溢斜出，洪涝就是不满，就是激情，就是侵略欲，就是疯狂。那么愚昧，那么目光短浅，对兽性的层层约束等于什么呢？等于大厦倾覆，瓦砾横飞，血肉模糊，僭主篡位，内讧和阴谋，残缺的尸块。一代一代的战争与痛苦，教会了我们全新的策略：用按部就班的祭典、阶级崇拜疏通种群对信仰的狂热，用激素抑制、科技改造、柔性教育引导族人血脉蕴含的好战本能，内外兼顾……”
膨胀的抱负会激励人强化身心，这个过程也是可逆的，出类拔萃的躯体与智慧自然需要更多的期许来满足它们。鹤立鸡群的能力，鹤立鸡群的渴求，翘尾蚁就是活生生的典例，在齐苗式的培育之下，她多余的欲望实在被压抑了太久太久。从队长到团长，从榜样到模范，沸腾的蒸汽积压成猩红的黏蜡，对认可的企盼逐渐演变成过度的虚荣，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越来越特殊，没有意识到她与她同伴之间已经筑起了一堵固若金汤的铁墙。翘尾蚁坚信她热爱集体活动，可她不知道，她热爱的仅仅是赞扬，是优越感，是独自包办任务，而不是合作，更不是与大家共同抖动和踉跄。
这就是为什么即使所有女孩都以牵她的手跳舞为荣，在她们的怀抱里，翘尾蚁反而感到孤独，更加孤独。她想要只身静静地待着，想要凸显自我，而对强烈情感的错误补偿只能给她短暂的狂欢，却让她被无限的空虚和落寞折磨。翘尾蚁迷茫地把这归咎于她得到的夸奖与崇拜还不够多……所以她杀了对手，用来炫耀她的强健无畏。毋庸置疑，她贪恋当时的喝彩和鲜花，但只要她想起那张绝望的脸，罪恶感和愧疚就挥之不去。
如果是任何一个不同的选择……而不是我已经做出的……迟了一步，永远都迟了一步。
“投出点燃的标枪。
——那火蛇，是开战的信号，
血流成河，火烧四郊。
祭祀战神时，选作祭品的俘虏联声惨嚎。……”
第三首歌表达了对兵蚁勇气与力量的敬畏。她的同类，她们顶着她的面孔，讥笑她的软弱。红火蚁不止一次试图模仿她们，试图抹去“异类”这个肮脏的标签，然而换来的只有更多的被投掷小石子和更多的伤口。血液淌进夜色，一滴一滴。
“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现世，通过一枚小小的脑部芯片和云端共享技术，集体意识就能轻而易举地取代自我意识，思考本身则遭到了社会的唾弃、美德的取缔。词典里任何的亵渎字眼都被氛围屏蔽删除了，快乐本分的细胞厌恨这些概念，他们也不需要。”
“自我意识”！“独立思考”！多么亵渎的又多么新奇的词汇，它们像几盎司毒品吸引瘾君子般吸引着翘尾蚁。它们急切地在她的声带里撞击着，滑过舌尖，撬开双唇，然而即将脱口而出的首个音节却轻而易举地被连贯的梦呓硬生生堵了回去。
“……集体裁决一切，集体拥有一切，一切属于集体。个体智慧是恶德败行的必备前提。”
“啊，我的小宝贝儿，我的闺女，
你已耗尽了精力，你已勇敢的进行了战斗。
你死的崇高，你死的荣光。……你生活在我们的女主人女神身边。
你将永生，欢悦，愉快。”
第四首歌是哀曲，祭奠仪式中死去的亡者。石坛的阴影慢慢地笼罩了红火蚁，下面黑黝黝的，就像死亡本身的颜色。只要再挪小半步，倾斜重心，让闪闪发亮的、初生的日轮圈住她跳动的脉搏，一切就结束了。没错，她的灵魂上升起来，就是这样，在一团金色微粒的簇拥下，融入瘦落的朝霞，面见诸神，倾诉她的苦衷。他们的眼睛闪烁着怜悯的光，他们从远处原谅了族群的弃儿。她的灵魂被重新装进正常得多的躯壳里，远离那些不怀好意的、窥视的瞳子……
“……高效合成的保养品。钙、铁、镁、锌、硒、维他命补充，例行的疫苗和换血，四十五岁之前的所有翘尾蚁，身体内分泌水平与微量元素的比值都不得低于二十二岁的水平。如果成员开始衰老，或不幸被寄生，或罹患绝症，我们便为他们实行安乐死，然后回收他们体内的丰富资源。自此再无坟茔碑冢，没有磷会被浪费在阴冷的墓穴里，个人的亡故是给集体的礼物。多么旺盛的新陈代谢！多么伟大的轮回！健康肌体的生命力，就这样生生不息、源源不绝。”
"难道我们真的活在人间？不，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地停留。
即使是玉，也会被压碎，即使是黄金，也被压坏，
即使是克特扎尔神的羽毛，也被撕得四分五裂。不，不会永远活在世上；只是短暂地停留。
仁慈的地母，科亚特利库埃，请您燃起烈焰，用韧颚仁慈地嚼碎我。
我碎裂，此后完满，恭迎更伟大的存在的开启。"
“唔，但是，”翘尾蚁若有所思地对自己说，“我就是我。”
但是幻象湮灭了。红火蚁发觉她仍然跪在石阶上。“谁都好。只要…” 她把鼻尖埋进掌心里，没能啜泣，“只要我不再是我。我真希望我不再是我。”
“倾多以覆，浅少还息。如今我们让百万川泽安宁静谧地顺着既定的水渠汇入海洋，使欲望的猛兽被困囚在高压铁丝网的内侧，启迪自长江治理的经验与智慧是如此奏效，如此奏效以至于它与它哺育的子民，都服服帖帖地、心甘情愿地交付了他们那珍贵的乳汁。你很快就会知道，这些事就是你所想的，这些话语就是你所认可的，因为，只有这样，对你的改造才能算是正式完成了。准则就是至理，就是……”
暮光像只硕大无垠的黑鸽子，悄无声息地向西面滑翔。天光环合，手鼓敲出最后的四声残喘。咚咚、咚咚。
“均衡、稳定、身份、使命。”
光明夺目而真切，一轮万古长存的太阳高悬于天际之上。
Fin.

附：自绘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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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最后：
部分设定理念与细节考据：
1、翘尾蚁（2098号）与红火蚁（2098号）的故事同时进行，因为美洲与亚洲时差的缘故，前者进行化蛹改造【白天】的时候后者正在参加选拔仪式【黑夜】。文章采用交替式线性结构，场景切换以空行表示。
2、红火蚁族群与翘尾蚁族群的总体制式基本相仿，他们也均在引进基因工程与生物机械技术的同时，保留有传统且独特的信仰和习俗。
3、红火蚁族群社会分工的选拔方式是在规定时间内攀爬蛋糕状的空心石质祭坛，并根据最终能够复述的祷词数量【爬的越高听得越清楚】，将幼虫区分为四个层级：兵蚁（20%，对体质要求最高）、兼具战斗能力的工蚁（30%，对体质要求中等）、工蚁（45%，对体质要求较低）、蚁牲（不超过5%，攀爬失败跌落死亡的幼虫，它们被视作神祗选中的祭品）。翘尾蚁族群社会分工的选拔方式是炼蛊般的捉对厮杀。
4、石柱周围散发微光的大肚瓶用于贮存蚁后早些时候产下的卵，这些卵会在祭典时被管道运送到空心祭坛的底部，然后孵化。幼虫接下来由被选拔出的新一代工蚁照料，待这些幼虫即将化蛹时，蚁后也恰好能够产下新的一批卵，于是新的祭典举行，生命继续轮回。
其他埋在文中但未挑明的设定，欢迎发掘、提问和讨论。以及，感谢看到这里的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