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
Ray记忆里曾经有过一场颜色殷红的大雨,在起雾的玻璃被透明水滴拍打的片刻从指尖和枪口的缝隙倾泻而下。窗外雷鸣盖过子弹出膛的沉闷声响和父亲中弹的呻吟,就连手枪掉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的极为聒噪的吱呀叫唤也抹去。双手出了细细密密几层汗,借闪电迸发出光亮的一瞬还看得清轻微的颤抖,可偏偏连心脏剧烈跳动的知觉都丧失。只记得清那样深邃不见底的夜晚仿佛盛了一个吃人的胃袋,借翻滚过却无迹可寻的乌云伸出灰色獠牙,一口吞噬掉满地狼藉。杀人现场连血泊都是漆黑,可头顶的月亮却是蓝色的。
醒来的时候房间是全封闭的,窗户被已经发霉的木板钉死。Ray翻身下床的时候没有闻到黏腻的血腥味,也没有踩到从前总是母亲备好的那双棉质拖鞋。赤脚落地的瞬间瓷砖冰冷的触觉便涌上脑,叫她想起了医院的消毒水和生锈的银色器械的味道。她好像曾经宛如案板上的生鲜一样被运送到那样一个地方等待宰割,又好像失去意识一般拼命挣扎逃脱了出来。医院好像是一栋废弃的工厂危楼,避光的选址导致水泥的潮湿味道浓厚,台阶上有不少腐烂的老鼠尸体。大门外是一片接连一片仿佛没有尽头的荒草地,已经干涸的小溪徒留一条干瘪的沟渠任人抱着逃避而厌恶的心情跨越。后边好像还有一道长满爬山虎的白墙,油漆剥落的地方都被大片刺人眼的绿色填补缝合。她隐约记得自己翻过去的时候将鞋落在了想要逃离的这一边,因此跳下抵达另一边时踩到了碎石渣,熟悉的红色洇洇淌过黄绿色交杂的扎脚的细碎草地,延伸到不知名的远处同大红塔尖的教堂顶部重合。
后来当她打开那间没有光线连自由呼吸都有些困难的封闭房间的门的时候才知晓自己已经身处这幢建筑里,只不过这里不是什么教堂,而是一个杂乱无章无人问津的挂牌收容所。一个个没有上锁的咬齿松懈的木门隔离开一间间阴冷潮湿充斥满嗫嚅哭声或者饱含绝望的眼神的房,面积或大或小,决定了承载容量的人数是拥挤紧促还是分散零落。每一间房都可以自由进出和交换,但她却从未看到肆意嬉戏奔跑甚至是漫步在铺满红漆的长廊上的孩子。偶尔瞥见也只是一张失去生存欲望的即将凋零的面庞,拖着常年蜷缩在阴冷角落里而导致发了风湿的不便活动的腿脚,病恹恹地缓慢地蠕动着,连独自去卫生间都显得如此艰难。也是那一天她第一次同尽管咫尺之遥却从未交流过的某种意义上同病相怜的人伸出援手,只因为有一个孩子在上厕所回来的路上不慎跌到。扶那孩子起来的时候她一瞬捕捉到对方瞳孔中的嫌恶与不甘,但肢体触碰的时候却虚弱到没有抵抗的力气。她始终记得那一天,透过宽度狭隘但难得有用四根铁钉焊死的通风口看清室外的大朵漂浮游弋的白云,天色阴晴不定,随时准备降雨的凝重空气中传来只有极其贴近通风口才能嗅到的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送完那孩子回到自己房间之前她在长廊的尽头遇见了一个满脸缠着绷带,看不清面容的少年。他蒙上灰尘的破旧衣服上有一层暗红色的血迹,分明是没有沾染多久已经腐烂结痂的新鲜血液,印在他的身上却像仿佛与生俱来一般。
她看清他手上拿着一柄不够锋利的短刀,上面有同样崭新的血迹。他背对着身后已经开始飘细雨的晦暗的天空,望向她的目光空洞而茫然。雨势渐大的时候她终于清楚地闻到他左侧房间里的咸腥的鲜血逐渐腐蚀凝固的味道,和床单上厮磨欢爱过后的黏腻却令人作呕的味道交杂在一起,她突然就明白了所有一切。那个杀死收容所主人的少年站在她面前一言不发,皱眉的神情似乎在埋怨窗外潮湿却新鲜的青草的香气不合时宜。她同样不解于分明在下雨却突然开始回升的温度,在他们无知而冗长的沉默里似乎宣告了春天的来临。
很多年后她都会将认识Zack这件事当作确认冬春交接的界限。只不过这时候已经不再有一个大半张脸看不清却能够判断出他神色阴郁的少年,拎着一支几块齿痕纹路都磨钝的短刀替她开启一整个未知但同想象中一样肮脏恶臭的世界。她开始了解到这个收容所的一些情况,比如被他捅死的男女主人是怎样将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指使,男孩往往要去做坑蒙拐骗的勾当为他们盈利,女孩长得稍大一些就被卖给穷乡僻壤的由于各种原因未婚的单身汉。他也曾经因为拐骗事业败露而被烫伤好几处皮肤,腿上也都是被鞭打和跪地落下的伤口与淤青。但他说自己并非感到绝望或者想要拯救他人,只是无法容忍这对渣滓在收获利益或欺凌侮辱他们后露出的溢于言表的开心与欢愉。他憎恨这种愚蠢的没心没肺的快乐,甚至是一旦看到就想要亲手摧毁干净。同理的还有无止境的恐惧与慌乱,他向来执着于将这些横冲直撞的直白情绪不顾一切不讲道理地破坏碾除。但于她却似乎有一些不一样,静下来思索的时候却又难以分辨缘由。或许是因为她的神色过于木讷,表情呆板到叫他连下手都感到兴致缺缺。又或许她是第一个盯着沾血的衣襟和刀尖没有惊呼哭喊出声的人,只是以无比诚恳却又仿佛毫无感情的语气问他能否杀掉自己。